10
下車,一起走了一段路,家附近的很多舊房子已經拆遷,都在慢慢被高樓取代。車子也變多了,以前的店家有的關門了,也有的是老闆退休回老家去了。 鄰居倒是沒變,只是庭院的大黃狗已經老得走不動路,我們經過時也是趴在地上,象徵性地搖兩下尾巴。 我已經很久沒回來過,本以為都忘記的差不多了,沒想到再次見到時,那些記憶會慢慢從過去浮現出來,如同老舊的膠卷重疊在了彩色印刷照片上。 回到家,打開門,玄關處的兩雙拖鞋正在等著我們回家。 「今天吃什么?」 看著蘭化玉走上房間丟下背包后又走下來,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已經被新鮮食材塞得滿滿當當,中間層有一盆醃漬排骨躺在大碗公里,拍碎了的蔥薑蒜也混在醬料中。 往上看,上層擺了幾排養樂多,抽出一瓶后,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 「炸排骨跟炒高麗菜,」蘭化玉倒了杯水坐在我對面。 然后他就沒說話了。 我也不急著主動提話題,而是看看四周,幾乎沒有變動,就是乾凈了些。目光移到電視柜,原先蓋在上面的相框也被人擦拭好重新立起,一家五口在淡粉色櫻花樹下笑得燦爛。 跟這個地方一點也不搭。 在我四處看的時候,也感覺到蘭化玉的視線就沒有從我臉上移開過,再被看下去就算臉沒被盯穿,也要擔心他的眼珠子會不會掉出來了。 「你還沒告訴我,怎么突然跑回來了?!?/br> 「要不是我打電話給梁笙,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說了?」 我看了他一眼,那張總是掛著笑容的臉上此時一點表情都沒有,嚴肅得差點讓人以為他是要去跟人干架,如果讓同學見到他這樣肯定要大吃一驚。 這么想著,我忍不住笑了下,感覺室內溫度似乎又下降幾度。別開視線,我說:「別那么緊張嘛,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砰」地一聲,我關愛地看向被馬克杯用力砸下的桌子,好在大理石桌還算堅硬,不然都要擔心被摔出一個坑了。 「什么叫『好好的』!你那右手叫好好的嗎?」 時隔多月不見,蘭化玉依舊肺活量驚人,幸好我們這邊的建筑隔音都不錯。 我揮了揮右手,還有些痛。傷筋動骨一百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三個月就能完全康復。 看見他額上的青筋彷彿也跟著跳了跳,我咧嘴一笑,「還好啦,反正還年輕,三個月內肯定會好的?!?/br> 他的音量也跟著抬高幾分貝,「不要仗著自己年輕就亂來啊,遇到這種事情就打給我們——」 「然后呢?打都打了,叫你們回來看我是會讓我立刻好起來嗎?」 我維持著嘴角的弧度,但是吐出的話語直接讓他定住了。原本板著的臉憋得青一下紫一下,最后像是火山要爆發的前兆一樣漲得滿臉通紅。 「你??」他站了起來,怒瞪著我,我也平靜地回視。 說實話,在他跟梁笙知道之前我都很擔心,怕他們又要因為一點事大呼小叫,彷彿我是玻璃娃娃一樣,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也許是小時候被父親他們從柳川家接回來時的反應太大,每當提到柳川家我就掉眼淚,到后來他們在我面前鮮少提起日本或是柳川家的事情。 除了那次父親堅持要搬去日本那次,我倒是沒哭,就是很激動,跟父親爭得面紅耳赤。 我知道他想去找母親。 待在柳川家的時候我偷聽到,母親與家里做了交易,答應外公留在那邊工作了,可是交易內容是怎樣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父親不知怎地也打聽到了這件事,便興匆匆地想要一家子都搬過去。 我們不是不懂他的心情,也很高興他又一次充滿了活力,但是那時的我也真的笑不出來。 現在我也寧可是蘭化玉回來,而不是另一人。 我又不自覺摸上發尾,視線也移向旁邊,整個人靠著沙發,隨后聽見一聲嘆息,我看蘭化玉坐回椅子上,拿起杯子灌了幾大口水。 「氣消了?」 「氣飽了,」他把杯子拿在手里,低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我又不是回來吵架的?!?/br> 「可是你每次回來我都以為你是來吵架的?!?/br> 「啊就很生氣啊。你很多次都這樣,不讓月姐跟我們講,也不跟梁笙哥說怎么了,我在那邊都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了?!?/br> 「你還不是知道了,」我趴在靠手上小聲嘟嚷。 隨即對面一個眼刀殺過來,「那也是梁笙哥清楚你的毛病,不然真當誰都能猜到你那九曲十八彎的腦回路?!?/br> 我乾脆斜躺在椅子上,隨便他怎么說,「你就晚我幾分鐘出生,別說得好像你就很正常?!?/br> 「是喔,」他站起來,往我臉上扔一個抱枕,「你這個不正常的雙胞胎兄弟要去煮晚餐了,大小姐?!?/br> 我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個抱枕,他扔的力道還不小,順勢把抱枕蓋在臉上,我擺擺手,「去吧去吧?!?/br> 聽著對面的人離開沙發,走去了廚房。伴隨著鍋具碰撞的鏗鏘聲,我閉上眼睛,任由意識慢慢陷入黑暗中。 最后一次去日本的時候,我沒感覺到任何前兆。 跟著母親在廚房練習,在庭院跟阿姨一起吃甜點,偶爾帶著做好的甜點分享給附近的小孩子,這是每次的假期都在做的事情,我也不覺得無聊,反正有點心吃就好。 后來母親問起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甜點博覽會?」 作為出展方之一的柳川家能夠提前進場,更早的幾年我也去過幾次,那里能吃到很多還未上市的點心,每一樣都很別緻且新穎。有看起來像是海浪一樣,用兩種顏色堆疊而成的茶飲;有鋪著像是燒焦的云朵一樣的蛋糕。 不過我最期待的是和菓子魔法師,平日單調乏味的羊羹到他們手里都變得讓人捨不得下嘴。在場上可能會看見小巧的柳丁被封印在淺橘色的水晶之中,又或著是整個羊羹變成了西瓜的顏色,也有人把它做成音樂家手中的鋼琴鍵盤。 不論是哪個都令人心動,進入那里就像是在做一場色彩斑斕的夢一樣。 可是我沒想過從夢里醒來之后要面對的現實。 「小蝶,我去買一下東西,在這里乖乖的喔?!?/br> 我還記得那天是開放大眾參觀的日子,人很多,我看著母親的背影淹沒在人群之中,自己則靠在邊上,期待她這次又會帶什么樣的點心回來。 沒有意識到她當時沒有提到過自己會回來接我,也沒有察覺到她牽著我的雙手也許在顫抖。 我就等啊等,等啊等,人去了又來,店家休息了又重開。隨著時間流逝,雙手緊握放在胸前,舉頭張望左右,可是遲遲沒有等到熟悉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儘管想要離開去找她,但又害怕會不會在我離開的時候她就回來了。 再多等一下,她應該就回來了。 我一直是那么希望的,可是直到工作人員將我領回柳川家的攤位,跟著其他人回到柳川家,在飯桌上看到他們冷漠的神情,到阿姨彎下腰面帶哀傷地摸摸我的頭時,我的心底隱隱有了答案。 我大概是被丟下了。 最后是炸排骨的香味喚醒了我。 睜開眼睛,蘭化玉正好走到我身邊,似乎打算叫醒我。見到我睜開眼,他雙手環胸,歪著腦袋看著我,「睡醒了?」 我揉揉眼睛,坐起來的時候嗯了聲。蘭化玉看了我一會,便走開來,「去洗洗臉順便洗個手,來吃飯吧?!?/br> 等坐上餐桌時,桌上已經擺好餐具,他自己的是正常碗筷,我座位上放的是叉子和湯匙。除了米飯、炸排骨,跟高麗菜,還多了涼拌海蜇跟清蒸軟絲子,旁邊放了一小碟他自己做的五味醬。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你就這樣跑回來,他們吃什么?」 蘭化玉夾菜的手都沒停,還夾了海蜇皮放我碗里,語氣聽起來有些無奈,「吃便當啊,反正超市那么多可以吃的??傊畡e想開爐火,除非他們想不開?!?/br> 「喔——」 我也叉了一塊炸排骨丟到他碗里,語氣夸張地說:「那這樣多不好意思啊?!?/br> 蘭化玉也不客氣,夾起排骨啃了一口,「正好我也想吃臺灣菜了。那邊不是生的就是炸的,就算有臺灣料理店,也幾乎是鹽酥雞?!?/br> 「好歹有幾間店可以解嘴饞,大不了你自己做就好了?!?/br> 「說得容易,都他們在吃,我還要看教程學,而且也不是一次就能成?!?/br> 「我看好你?!?/br> 「看好什么啊,先照顧好你自己吧,」蘭化玉看似吃得慢,但速度還算快,扒完飯后他站起來,「還有海帶湯,要先幫你舀起來嗎?」 「要?!?/br> 我還在一絲一絲地撈海蜇皮,蘭化玉把湯放在我的左手邊時說了句:「對了,原本梁笙說想要出門玩的,但現在這樣變成他說明天來家里吃晚餐,喔,還有你們那個新同學?!?/br> 一聽這話,原本搖搖欲墜的海蜇皮從叉子的縫隙溜走,直直滑落進盤子里,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扭過頭看向他,「還有誰?」 他看著我,「你的新同學,叫季宇澄那個?!?/br> 原以為他不在乎季宇澄,畢竟連名字都沒聽對方講就開始做點心了,沒想到蘭化玉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重點不在這。雖然梁笙以前就時不時會來家里蹭飯,這個我倒無所謂,但是為什么連季宇澄那傢伙也來了,我不懂。 「不是,為什么啊,我們跟他關係沒好到這個地步吧?」 蘭化玉聳聳肩,將幾個空盤子先收去廚房,「誰知道,梁笙帶他來找樂子?」 找誰的樂子?看我樂子還差不多吧。 而且就這么一個小地方而已,三個人加一個傷患是能玩什么,撿紅點嗎? 千萬種心情最后總結成一個字:「哈?」 蘭化玉走回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所剩無幾的海蜇皮,「還吃嗎?」 「吃吃吃?!?/br> 把剩下的海蜇捲一捲塞進嘴里,沒嚼幾下就全吞下去,差點沒被噎死,又急忙拿起旁邊的海帶湯灌下去,才覺得又活了過來。 蘭化玉看我這一連串的動作,目光彷彿是在看一個白癡而不是病患,「干嘛,你是跟人有一腿還是怎樣,反應這么大做什么?!?/br> 「你不懂?!?/br> 我故作深沉地說,但他也不甩我,端起盤子就走,「我不懂,所以就同意了。反正我跟你單獨待下去不是我被氣到高血壓,就是你打電話跟那兩個傢伙告狀。與其等我回去面對雙人混打,不如讓梁笙來家里?!?/br> 「然后聽他像唐僧念經,把我們兩個都唸到超度嗎?」 別看梁笙平時嘻嘻哈哈,真遇到什么事能在我們耳邊唸個不停,而且講半小時都沒有重復。要是不阻止他說不定可以從我們小時候講到現在和未來,最后扯上世界起源跟宇宙爆炸。 只有在這時候我才相信,他是真的把以前看過的什么百科全書還有各種知識全記在腦子里,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只有說教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用。 平時考作文時都沒見他那么能扯。 家里最能說的蘭化玉碰上他只能說棋逢對手,就是路數不同。 「唸完順便叫他去做飯吧?!?/br> 「那你怎么不順便叫季宇澄去做飯?!?/br> 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道蘭化玉還認真思考一下,「有道理,既然來我們家作客,那就該做飯給大家吃?!?/br> ??我開始懷疑起我們家的家教是不是在哪里出了問題。一般而言都是主人做菜客人吃飯,怎么到蘭化玉這里就反過來了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蘭化玉,他翻了個白眼,「我怎么可能真的叫他下廚啊?!?/br> 正當我以為能松一口氣的時候,他接著說:「不過做個飯后甜點應該沒問題吧?!?/br> 算了,唯有放棄思考才能保住自己的。 我搖搖頭,也站起來把湯碗放進流理臺。 回過頭看著站在我身后的蘭化玉,左手放在他肩上,語重心長,「弟弟啊,人生的路還很長,你要小心點?!箘e哪天在路上又跟人打起來就好。 說完我就要走出廚房,無視了愣完后在身后大喊「又沒差幾分鐘誰跟你弟弟啊」的蘭化玉。心情談不上好壞,但是在他這么一鬧之后,剛才的夢境帶給自己的影響已經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