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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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子香氣,熏得人有些憋悶。 黃侍郎家的幼子本就身子不大好,仔仔細細的養到現在,本以為立住了,待他學業有成,就好娶妻生子,延綿后嗣,沒想到卻被一碗羊湯給藥死了。 江星闊一露面就被黃侍郎緊緊攥住了手,原來一張那么討喜的面孔,亦可以如此恨意叢生。 “一定要,一定要逮住那個兇手!” 太學的上舍生共有三十余人,午間這一碗羊湯幾乎人人都喝了,有中毒跡象共有十五人,乍一看,病情輕重只在吃得分量多寡。 “我今天沒什么胃口,只喝了幾口湯?!?/br> “早間的炊飯我喜愛,多吃了些,午膳又有炒冬菇,我就沒怎么吃那羊湯?!?/br> 這些都是走運躲過一劫的學生,談起這件事情來,還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屋子里幾個醫官忙來忙去的,在施針祛毒,黃仵作一人蹲在外頭,圍著幾個盛著穢物的木桶打轉。 江星闊倚在門邊看他抓耳撓腮,忽問:“有何想法,但說無妨?!?/br> 黃仵作道:“也沒什么想法,就是看他們吐出來的東西,好似是吃rou多的癥狀就重些,喝湯多的,您瞧,倒是沒什么大礙?!?/br> 說著他指了指對面幾個懨頭耷腦,但整體來說無礙的學子。他們正在喝清口的薄荷茶,還有一人去問陳博士,說他們能不能回學舍去。 江星闊一點即透,立刻看向公廚的廚子,道:“你說羊rou是先鹵后燉,所以才有此濃厚滋味,羊rou要鹵多久?!?/br> 裘大廚戰戰兢兢的道:“我們都是睡前鹵下,直至雞鳴時分再起來煨湯的。鹵料,都是撇掉的?!?/br> “可毒已經進到rou里去了,那三粒蓖麻籽是你們沒撇干凈留存下的?!苯情熞诲N定音,算是終于弄清楚毒源了。 第59章 窮學子 下毒的時間生生拉長了一夜, 還是無人監管的一夜,泉九不禁覺得頭疼。 “有人有人?!标惒┦康溃骸耙估镉行┛嘧x的學子腹中饑餓,公廚自是有人值夜的?!?/br> 裘大廚脧了手下小學廚一眼,小學廚滾上前來, 結結巴巴的說:“我, 我守著灶, 可, 可也不敢說也眼睛都盯在羊rou上啊?!?/br> 他倒是推脫的干凈, 江星闊道:“昨夜誰人要過夜宵?這可記得?” “記得記得?!毙W廚道:“昨夜是尚書家的樓公子,府尹家的周公子和御史中丞家的秦公子遣小廝來要過?!?/br> 他想了想, 道:“哦,對了,還有一位蔡公子也來要過夜宵?!?/br> 江星闊覷了泉九一眼, 泉九會意, 冷笑道:“你前頭恨不能把人家祖宗的官職都添上, 怎么到了姓蔡的這,就干巴巴一個蔡公子了?” “蔡公子, 蔡公子家沒官位?!毙W廚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陳博士問:“哪個蔡公子?蔡助?” 小學廚點點頭, 陳博士納罕的問:“他怎么來要夜宵了?” “他不能嗎?”江星闊問。 “哦, 不是, 不是?!标惒┦窟B忙解釋, “蔡助家中貧寒,但文采出眾,是瑞安府將他推舉進太學的,這一撥就兩個出身平民的學子, 另一個陳云家中是經商的, 而蔡助家中還有老母幼妹要奉養, 太學給他發的月銀他大半也都托人帶回家中去了。他素來勤儉克己,而夜宵是要另付銀子的,我只是奇怪?!?/br> “他只要了倆不要錢的饅頭和一壺茶水?!?nbsp;小學廚輕聲道:“昨夜確也是蔡公子頭一回來?!?/br> 江星闊還沒說話,邊上就有個學生冷哼,道:“是了!蔡助平日吃飯遇上葷腥就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的,今日這羊湯味美,隔十日才上一回桌,他怎么會錯過!定然是他!素日里就十分孤僻不合群,想來是窮則生怨,恨起我們來了!” 泉九將這位義憤填膺的學生上下看了個遍,腦子里忽冒出周錦錄那廝的模樣,再一瞧這通身的香囊環佩,難不成花枝招展也是家學淵源? “周公子雖然有心學你堂兄判案,卻是急躁武斷了些,張口就可拿人下獄了不成?”江星闊涼絲絲的一句,把那幾個呆子都說得閉嘴了。 窮學子半夜偷偷去要饅頭冷茶不奇怪,誰也不是生來就帶金攜銀,誰都有餓的時候,但奇怪得是,這么巧去要了夜宵,而第二日又沒吃那羊湯。 蔡助被請出來問話時還十分困惑,陳博士把事兒說了一半,他便明白為何疑上自己了,少年氣盛,雖是家貧,但鄉人皆厚道,府衙又清廉,推薦他進太學全憑自身才華,故而膝蓋還沒彎過幾回,驟然遭此折辱,一張臉瞬間變紅,氣得渾身在抖。 “問你一句罷了,就這樣受不住,我還以為能叫瑞安府舉薦到太學來的學,總好過那些靠世蔭的,外頭可有好幾張利嘴,拎個誰來,說話都比陳博士難聽?!?/br> 江星闊一句話,就見那蔡助如被針刺了一般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人也鎮定許多,他看向陳博士,斬釘截鐵的道:“夫子,我沒有!” 博士之名是官位,陳博士掌管太學庶務居多,偶也會替因故不能上課的夫子們講經述文,所以學生們不叫他陳博士,也叫陳夫子。 陳博士看向江星闊,那意思,你跟這位說啊。 蔡助有些怵江星闊,但還是走上前來,看著江星闊那雙與漢人迥異,又分外深邃的眸子,他張了張口,肚子里好像就只剩下了真話。 “我雖不及太學諸位同窗那樣會投胎,卻也明白自己能有今日的境遇,已經是萬里挑一的好運道了。出生時母難而我順遂,手腳俱全,靈臺清明,面容端正,想想多少人一出生就沒了向上爬的門路?我雖生在貧家,但卻有個慈悲勤勞的娘親,和睦柔善的四鄰,我啟蒙恩師是個街尾算命的卦師,在外人看來他粗俗卑下,卻是這樣一個人,用盡最后一點人情關系將我推到縣學?!?/br> 蔡助說得滿臉是淚,他胡亂用袖子揩了一把,望向學舍大門,雖掩著,但他知道一定有很多耳朵貼在上頭。 “太學里與同窗之間的不睦,于我而言早就不新鮮了,大人以為我在縣學之中就好過嗎?太學里人人有家世,有身份,其實也是一番桎梏,即便心有不忿,看我不順眼,也不過幾句冷嘲熱諷,或是對我的忽視鄙夷,相比起當年在縣學中同窗作弄我的把戲,實在可以稱得上是溫柔似水了?!?/br> “我怎么會因此就想要毒害他們?即便太學上下都是出自名門的公子哥,里頭也有得是能真心與我相交的端方君子?!辈讨f著,苦澀一笑,道:“大人,夫子,我很珍惜在太學里的日子,即便偶有憋悶苦痛,也不至于會偏激到要下毒報復的地步,這不是自毀前程嗎?” 蔡助聲淚俱下掏心剖肝的一番話,泉九心里也動容,看了江星闊一眼,他依舊是沒什么表情,開口便問:“你今日未曾去用羊湯,可有緣由?” 蔡助哭得涕泗橫流,此時正響亮的擤著鼻涕,大家只好等他,蔡助也有幾分尷尬,道:“昨日是友人生辰,武學里有個小私廚,我們在那擺了一小桌?!?/br> 江星闊疑道:“不是說太學和武學的公廚一貫是在一處的?” 陳博士略有幾分了解,就道:“是啊,武學是后辦的,但還有個小廚房方便學生飲食,可以做些湯面小菜什么的,但學子們的大餐都是從公廚走的?!?/br> 蔡助也道:“武學私廚的湯面做得很好,價錢也不貴,我們慶生一貫是去那里的?!?/br> 陳博士見江星闊并沒要就此放過蔡助的意思,就道:“江大人,毒源已經查明,公廚里的食材也都由醫官一一查驗,且又派了守衛看管,四散回家的孩子們也都回太學來了,無一缺漏。天色已晚,咱們不如明日再查?” 蔡助又飛不走,就別囚困著他了。 第60章 老鹵和蹴鞠 江星闊不過歇了一夜, 第二日來到大理寺,黃侍郎已經坐等著了。他這幼子聰慧體弱,一朝無辜喪命,確也叫人唏噓。一夜之間, 黃侍郎臉上多了好幾道皸裂的口子, 想來是被眼淚漬的。 黃侍郎此人不好得罪, 他看似圓滑, 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江星闊揣測他是聽到關于蔡助的風聲了, 索性將蔡助的自述都與他說了,末了道:“黃侍郎自有評判, 只是案子未查明,切莫做出叫己后悔終身的選擇?!?/br> 他這句敲打黃侍郎聽得明,他眼眶干涸, 滿目血絲, 只道:“既如此, 那便是又無疑兇了,江大人打算如何查下去?” 江星闊沒有回答他, 泉九一邊走進來, 一邊扭臉看黃侍郎離去時微微佝僂的背影, 道:“大人, 馬備好了, 您還沒用膳吧。咱們去岑娘子那吃些再去太學?” 窄街小肆,依舊如此寧靜平和。門簾換了厚布,墜了銅鈴,不進風也不擋著客人, 一揮手掀了簾子, 還能聽見悅耳的脆響。 早市剛歇, 午市未至,正是閑時。錢阿姥和岑開致正烤火呢,吃得瓜子殼和花生殼都隨手扔進炭盆里,偶爾燃起一小簇火花。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神仙一掀簾,也要變成知曉腹饑肚餓的凡人。 抬首見到泉九和江星闊兩人,錢阿姥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來,道:“用過早膳了嗎?” 見兩人要搖頭,她拍了拍要起身的岑開致,道:“阿姥炒的年糕片還沒吃過吧?致娘鹵了大rou片,與年糕同炒味道極好,略坐坐,馬上就好?!?/br> 明州地道的一些吃食,岑開致對于火候的把控還不及錢阿姥,便歇算著了。 錢阿姥果然不是夸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兩盤熱騰騰滿是鑊氣的炒年糕就上桌了。 這看似簡單的家常滋味,想要做得好,卻也要費一番心思功夫。年糕片是公孫三娘早早就切了一水盆備著,早間已經賣空了半盆,公孫三娘同楊松去街市上了,回來還得切一盆以備午市。 年糕片要切得薄厚相當,這樣炒的時候才會火候均勻,不至于一些都要糊了,一些還未入味。 白菘只掐了里頭的嫩芯,一炒就糊爛,黏在軟趴趴的年糕上,醬汁是加了大rou片的鹵水一起炒的,每一塊年糕上都裹纏著濃郁的醬汁,甜糯鮮美,軟而有嚼勁。 大rou片約莫有一指頭厚,阿姥炒的時候切成了酒盅口那么大小,和在年糕片里一起入口嚼吃,軟乎乎的,越吃越香。 江星闊本也沒想到一盤年糕的滋味竟然能那么好,吃光一盤,抬眸就瞧見岑開致托腮看著他笑,“好味嗎?” 江星闊對錢阿姥一點頭,道:“阿姥手藝好?!?/br> 錢阿姥笑道:“炒個年糕算什么,是致娘的rou片做的好,先鹵后炸再煨煮,麻煩得要命,不過幸好眼下天冷,她做一次能管兩天?!?/br> 岑開致做了個有些自得的小表情,看起來可愛極了,若是獨處,江星闊真想把她摟進懷里,好好的親一親,蹭一蹭。 岑開致問起昨日太學的事情,泉九便告訴她是鹵料中被人投毒。 “鹵料?是老鹵嗎?這也太可惜了?!彼唤锌?。 泉九很是不解,道:“有甚個可惜的?” “鹵料是越老越好,你還記不記得你買過的那家胭脂鵝脯?”岑開致問江星闊。 江星闊點點頭,道:“嗯,怎么了?” “我后來又讓文豆買過幾回來吃,這家鹵味店靠的就是一鍋用了幾十年的老鹵,鹵料其實就靠那幾樣,味好的鹵味店,要緊的是老鹵子,所以我才說可惜的?!?/br> 岑開致這一番關乎鹵子的心得體會不過是隨口閑談,卻不知道為甚落在了江星闊心上,幾個醫官被他問得發懵,倒是黃仵作道:“我驗過了,那毒沒下在老鹵里?!?/br> 眾人都看他,黃仵作道:“昨個大人去審學生的時候,裘師傅舍不得那老鹵子,讓我幫著驗一驗。他說老鹵還得做其他的菜,羊rou味獨,直接投進去以后鹵什么都是羊rou味了,所以鹵羊rou不是直接擱老鹵里鹵的,是從老鹵勺一瓢出來,再添新料燉煮。大人果然機敏過人,見微知著,這蓖麻籽就是添在新料里的?!?/br> 有個醫官不屑的小聲喃喃道:“知道了這個又能怎么樣?” 裘師傅探出個腦袋,有些慶幸,道:“新鹵料在入鍋之前炒制過一道,炒完還鋪在院里曬了一個時辰,那時我們都去午歇了,若說無人監管,且就是那個時候了?!?/br> 陳博士皺著眉頭,道:“前日午時正是休沐日,不過也有好些學生家不在臨安,依舊住在學舍中,所以我們與武學就舉辦了一場蹴鞠球會,大半的學子都去cao練場了?!?/br> “武學的cao練場大,為什么不去武學?”泉九不解的問。 陳博士有些不好意思,道:“武學學子本就身強體健,再去武學的cao練場上,總覺失了優勢?!?/br> 泉九撓了撓下巴,道:“將那日留在太學的學生名錄取來,回家的那些學生就可以撇清干系了?!?/br> “不止太學?!苯情熀鋈坏?,“還有武學。不要覺得武學沒死人,在此事上就是連帶受罪,公廚都設在一處,誰被誰拖累了,還不一定?!?/br> 陳博士如聞天籟,恨不能插香禱告這事兒的癥結出自武學,而不是他治下的太學。 “武學和太學的東西門相連,來觀賽的武學學生也不少?!?/br> 泉駒和胡沁那一日是回了家的,有記檔,便沒被提去訊問。兩人倚在欄桿上,看那一院子被留下來的學子。 武學的學子不比太學,大多是出自世家高門,雖說也是家中父輩有個一官半職的居多,但平民出身的人數要比太學多很多,還有些軍將家的子弟,質素不錯的,也會送到武學來。 泉駒在武學中受欺負,江星闊一點也不意外,武學雖是學堂,教的卻是刀槍棍棒,拳腳功夫,有些軍營氣,泉駒雖不怯懦,可身上缺了點匪氣,太文生公子哥了。 武學之癥結依舊是本朝重文輕武,雖然天子有意培養些精兵銳將以抵抗外辱,卻又畏懼兵權割據。所以即便教授軍法韜略,卻也因天子忌憚而只是些聊勝于無的皮毛。 泉駒只受點嗟磨,不至于被排擠出武學也概因此,武學里不是純粹的武,武學的設立本身就在是重重桎梏之下。 第61章 午膳和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