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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4節

    稻谷還是青穗,未及飽滿,佃農不愿收稻,氣得公孫三娘自己下田割了半車,道:“這是今年你們要交的糧食,因為是青穗,岑娘子已經減量了,余下的你們愛收不收!”

    岑開致只需要cao心這幾張嘴就行,所以暫不缺糧,讓楊松送米糧是供食肆所用。

    公孫三娘累煞了,渾身酸痛的倒在床上,阿囡正趴在邊上一字一頓,十分生澀地給她念書,聽得她頭昏腦漲,苦不堪言,還要時不時拍馬逢迎,夸這小妮子說得好,唱得妙,念得呱呱叫。

    岑開致走進來,手里端著一碗冰過的西瓜酪,笑道:“楊松方才問起你呢?!?/br>
    “沒斷奶的娃娃一般,幾日不見就問?!惫珜O三娘有些不自在的說。

    剛回來時,公孫三娘一張臉曬得通紅,還褪了皮,岑開致給她抹脂膏還嫌膩人浪費,硬是不肯。

    今歲西瓜淡如水,不甜,只供消暑解渴。岑開致做了這西瓜酪,擱了糖,一口下去又冰又甜,公孫三娘覺得自己又能再割半車了。

    晚間,風吹幡子抖若游蛇,岑開致立在板凳上摘幡子,見風愈發的大,天邊黑云壓頂仿佛天塌,飛沙走石混沌可怖,就對扶著凳的阿囡道:“進去?!?/br>
    阿囡不肯。

    “我馬上就好,你人小站不住,快進去?!贬_致又催她,阿囡這才跑到門后掩著,探出個腦袋來看她。

    岑開致剛摘了幡子站定,就覺眼睛里進了沙子,硌得難受,淚涌不斷,她耐不住去揉眼,手一松,幡子即刻被風搶走,卷到天邊云里去。

    “呀!”岑開致眼睛也睜不開,正氣惱之時,就見個身影飛上屋檐,足輕一點,伸手去擒幡子,像是在與天奪。

    一匹高大黑馬站在她身側,替她擋風。

    風聲嗚然,時而尖銳,時而狂悶,江星闊的聲音卻那樣清晰。

    “迷眼了?”

    眼皮被輕輕撐開,淚眼只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孔,卻也能看出他正專注的抿了干凈的巾帕,替她挑出眼瞼里的砂礫。

    岑開致低頭眨了眨眼,已經不難受了,阿囡正捧著臉看他們,莫名其妙的雙頰緋紅,兩眼冒光。

    “這大風天,你怎么還在外頭跑?阿田阿山已經幫我們弄好了?!?/br>
    正說著,就瞧見周家屋檐瓦片如飛蝶,撲落下地,碎裂聲響得錢阿姥也探頭出來瞧,見是周家,便不再理會,扯了阿囡這張锃亮的油燈進屋。

    “這就回去了,想來瞧瞧你這是否妥當?!闭f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來,余下兩對掩鬢正躺在緞子上,在昏暗中依舊瑩潤。

    “妥?!贬_致指了指窗戶,已釘死了,粗索也已上房。

    那日與鄭氏見面,還沒消解曲氏的事,又與柳氏大吵一架,到底還是傷了彼此,岑開致心上舊傷難愈,又添新痕,觸之劇痛。

    “那日讓你見笑了?!?/br>
    江星闊稍一遲疑,道:“那位施小娘子是我堂兄的繼室,婚期將至,這珠釵是隨嫁的船隊一起送來的?!?/br>
    他又補充,道:“雖是堂兄,但已隔房分家,與女眷更是鮮有交集?!?/br>
    岑開致沒說話,只抬頭看他,鋒銳英俊的一張臉,長發被狂風吹亂,明亮的目光映在身后晦暗可怖的天空上,格外灼熱,卻永遠克制,不會燎傷了她。

    夜半颶風聲怒號,天地震動萬物亂,但因為門窗密閉,風聲聽起來發悶,天井中能挪動的物什都藏進屋里,間或傳來瓦片碎裂,或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都好似隔了很遠。

    年年颱風,錢阿姥從未似今夜這般安心平靜,大家都宿在岑開致房中,前半夜聽公孫三娘說故事,風倒不如何嚇人,還是她一驚一乍的鬼故事嚇人一些,阿囡嚇得都快藏進茶桌底下了,后半夜風聲漸弱,漸漸都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岑開致被錢阿姥粗糙微汗的雙手撫醒。

    “致娘,醒一醒。風小了些,雨卻更大,我瞧著不穩妥,還是將米糧再拾掇拾掇吧?!?/br>
    第39章 鵝脯和大雨

    食肆的地勢不算高, 但從街面到巷弄后的河埠頭這一段路,微微有些斜,不知是天然還是人工。食肆開門做生意,門檻自然不能造得太高, 不過岑開致心細, 拿廢舊的木板在原來的門檻上釘了一層。

    如此這般, 下雨時積水傾覆, 悉數往河中去, 食肆里雖躲不過潮氣濕滑,但積水還只是在臺階上下試探, 沒全然蔓延到屋中來。

    公孫三娘裹了蓑衣帷帽出去察看,回來時有些憂心忡忡,道:“河岸水線要與岸邊持平了, 眼下沒漫進來, 若是再下一個時辰, 也會漫進來?!?/br>
    說著,她覺得足邊被什么柔韌有力的玩意一碰, 嚇得她蹦上臺階, 這才看清, 竟是一條肥碩的鯉魚。

    “哇!捉來吃吧!”阿囡睡眼惺忪, 一看天井成了好大個魚池, 頓時精神。

    錢阿姥嘴角都要掉到肚臍眼了,可阿囡卻是歡欣雀躍,孩子的眼里沒有愁苦,是好事。

    公孫三娘尋來一個撈魚的網兜給她, 岑開致讓她上背風處撈, 錢阿姥道:“莫掉進去了?!币簿碗S她玩了。

    幾個大人忙得很, 將桌椅壘高,又將米糧一件件擺到高處,擺不下的幾個壇子,再挪到岑開致屋里塌上。

    “喬阿姐回家時把鑰匙給我了,我去她店里瞧瞧,她那假髻也怕潮?!闭f著,岑開致就要去妝奩里拿鑰匙。

    公孫三娘一把拽住她,道:“別別,外頭水正往里走,里弄那條狹道水勢最猛,你這樣瘦,萬一沖河里了怎么辦?我看她買了些油紙,雨水進去了一些也沒事,若是全漫進去了,你去了也沒用?!?/br>
    岑開致一想也是,就把鑰匙放下了,道:“那等風雨小一些再去吧。我真不愿喬阿姐家出事,前個才同我抱怨過,說是鋪子的租金又漲了,辛辛苦苦一年,倒有半年是替別家忙碌?!?/br>
    這半條街上,誰不是租富戶家的鋪子支應生計呢?大約也只有岑開致這間不起眼的小食肆,能將賺得的銀子都捏在手里。

    臨安二字雖無水,卻又處處有水,雨雪霧露,冬是濕寒,夏是潮熱。

    這攜雨的颱風一來,連廚房的柴火都濕得能發新芽了。阿姥燜一鍋飯的功夫,自己倒差點成了熏雞。

    “咳咳,咳咳,咳?!?/br>
    阿囡丟下網兜跑過來,攙著錢阿姥在門檻上坐一坐,錢阿姥說了句什么,大雨嘩然,阿囡沒聽清。

    這小院雖掩去大半咆哮的風,卻也躲不開傾盆而下的雨,看著水波一下一下打在臺階上,輕而易舉的攀了上來,阿囡心里有些惴惴,“阿姥,雨什么時候停???”

    錢阿姥答不上來。

    雞被關在籠里,倒是安靜,只是雞屎摞了一地,臭得厲害。菜畦里的剛冒頭的幾株苗兒都被擇掉了,與其爛在水里,不如吃了,只是眼下用濕柴燒灶,委實熏嗆。

    還好江星闊昨日來的時候給岑開致帶了些吃的,是從臨安很有名的鹵味鋪子,但鋪子離得很遠,在城北碼頭邊上。

    這家的鵝脯做起來繁瑣,先用鹽腌整鵝,再蒸透,浸在鹵汁中,吃時澆上紅澄杏醬,所以才有胭脂之名,鵝脯rou嫩而豐,又不及肥腿價貴,每每出鍋,總是最先賣完的。

    岑開致吃得心滿意足,想起江星闊給她鵝脯時仔細解釋自己是被江海云強拉去迎親,見到施明依身邊幾個仆婦,這才知道原來那日在茶樓里的柳氏原來就是施通判的繼室,施明依就是江海云的繼室。

    也許是美食當前,又或許是天災正臨,岑開致心里并沒太多情緒。

    她是被祖母、乳母照顧長大的,后來又跟在阿爹身邊養了幾年,柳氏與其說是她娘,不如說是阿娘兩個字下模糊的一張面孔,換了誰都可以。

    午后雨勢漸小,積水漫上了檐下的回廊,但有門檻阻著,屋里還算干爽。

    阿囡蹲在門檻內,岑開致在屋里燒了除濕避瘟的香丹,一股子清苦味道,她用葉片編了幾艘小舟,擱在混沌的水中搖搖晃晃,隨風起伏,隨波逐流,半點不由己。

    岑開致去假髻鋪子里看了看,情況尚可,于是幫著鏟了些水,又用磚塊壓實了油紙,便落鎖回來了。

    雖是穿了蓑衣,還是要涉水步行,見街巷與河流渾然一體,已經是不分彼此了,遠遠見著一只棕紅恭桶在周家巷口浮浮沉沉,岑開致大驚失色,趕緊踩上自家門檻。

    隱隱約約,雨聲中夾雜著幾絲哭聲,岑開致駐足側耳的這一當口,哭嚎聲越演越烈,幾近獸類的悲鳴。

    “濕淋淋的站著做什么?!去,我燒了熱水,你和三娘都洗洗去!”錢阿姥把岑開致扯了進來,將門關牢。

    一轉臉,錢阿姥一張老臉幾成貓妖,左一道灰痕,右一道黑線。

    “阿姥?!贬_致想哭又想笑,心中感動。

    “磨磨唧唧作甚?”錢阿姥急得很,“等著傷風呢?”

    說了又嫌不吉利,連拍好幾下桌角去晦氣。

    臨安城里即便是慘,也慘不到哪里去,更何況還有熱水澡洗,著實是享受了。

    江星闊買的花擺了一庭院,姹紫嫣紅,美不勝收,錢阿姥嘴上雖嫌棄占地方,吃不得,但岑開致瞧見好幾回了,她總站在花兒前頭輕嗅淺觸,也是,老了難道就不是愛俏女娘了?

    云相稍變,岑開致還沒吩咐,錢阿姥已經同阿囡兩個螞蟻搬家似得將花兒都搬進來了,高高低低的在條凳書案上擺著。

    公孫三娘一把將屏風推開,就見岑開致正趴在浴桶沿,輕輕擺弄著垂到水里的凌霄花蔓,身后花似云霞,襯得她粉光花容。

    見岑開致用巾帕遮掩胸口,公孫三娘笑道:“都是女人,羞甚?只瞧你瘦,不曉得rou都長這了?!?/br>
    岑開致勾去黏在唇角的一縷濕發,笑道:“哪里及三娘豐滿?”

    公孫三娘顛了顛胸口一對,晃得水都滿溢,道:“你我怎一樣?瞧瞧我這胳膊、腿、腰、腚,哪不大?倒是你,瘦巴巴的腰身,卻似葫蘆一般?!?/br>
    岑開致羞得半潛在水中,忽又浮出來,露出一對玉如意似得圓潤肩頭,笑道:“可掩在衣裙下,全無用武之地呢?!?/br>
    岑開致與公孫三娘笑鬧一陣,被經過的錢阿姥斥了一句,“非泡到水冷才起來?一個兩個都如阿囡似得要人催!”

    兩人對視,眨眨眼,只好爬起來擦干穿衣。

    公孫三娘一邊低頭束帶,一邊道:“王角一家不肯割稻,眼下也不知怎樣了,我瞧他家各個蠻牛一般,雖肯干卻也固執,不聽人勸,唉?!?/br>
    岑開致良心有限,全給了屋里這三人,眼下是擠也擠不出來了,就道:“咱們也要張口吃飯,食肆開門,便要谷糧,我與阿姥籠統就那么一點地,又不是什么腰纏萬貫的富戶,我若白容他一年,費得卻是自家銀子?!?/br>
    “你能這樣想便好,我只怕你心軟呢?!?/br>
    公孫三娘揉了揉還有些酸的肩,想起王家幾個壯漢抱臂站在田埂上看她一人割,心中還是憤憤。

    岑開致見她氣不順,就道來年換人戶,不要他們了。

    公孫三娘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臨安城中積水擁堵,雖是漸退,卻使得城外菜農進不來,好幾日沒有新鮮蔬果了。

    食肆本不想開門,架不住熟客涉水而來,將咸齏腌物一掃而空,只恐來日就算水退干凈了,菜價也要暴漲。

    “還是十文?”李才驚訝的問。

    錢阿姥‘嘖’一聲,瞥見巷弄口有個半只腳沒藏住,道:“小聲些!還不是看在苗娘子份上?!?/br>
    李才笑瞇瞇的,摸了兩枚紅李給阿囡。

    阿囡沒接,先看了看錢阿姥,李才道:“吃吧。娘子喜歡吃果子,我囤了不少,也是趕早了,瞧瞧眼下,難道劃船去買??!”

    錢阿姥嘆了口氣,苦澀的笑笑,對阿囡點頭。

    李才見錢阿姥總往他身后瞧,也看了一眼,見周老婆子探頭探腦的,了然一笑,道:“算算,也該問到這來了?!?/br>
    “問什么?”岑開致連著砂鍋給李才一起端來了,阿囡誤打誤撞撈上來的大鯉魚,正好給苗娘子補奶水。

    “借錢,借米,借糧,借菜,總之是有什么借什么?!崩畈畔崎_鍋蓋,就見是奶白一鍋湯,香氣撲鼻,回去擱一方嫩豆腐再煨一煨,晚上就是一鍋好菜了。

    他想得美,可眼下豆腐坊都沒開,上哪弄豆腐去?

    “周家不至于吧?”聽岑開致這樣問,李才呶呶嘴,道:“怎么不至于?聽說周家的布匹全被淹了,瞧瞧這水,顏色都趕上糞水了,布泡過還能用?她一家多少口啊,每天光米糧就多少銀錢?偏偏一個兩個都把著一間鋪子不肯放,各個無用不肯出去找食。也就那三娘子吧,月子里送來了一件肚兜,我家娘子看著她可憐,就給了她幾件衣裳去縫補?!?/br>
    馮氏的確是可憐,岑開致卻也不是菩薩,見李才走了,周老婆子觍著臉要湊上來,錢阿姥對岑開致使了個眼色,她便避到后頭去,讓錢阿姥來打發了。

    食肆雖有屯糧,卻也不好一味賣出,岑開致略略抬價,可細算起來,卻比米糧行要實惠些,生意好得都叫人難開懷。

    屋里米糧漸消,青穗卻還未脫殼,公孫三娘費勁舂了好些,到底是慢,跟不上用度。

    這一日,先頭借糧碰壁的周老婆子又要來買糧,雖是買,卻是霸道的,欺這食肆皆是婦孺老弱,要強買好些,不賣便是一副撒潑相。

    錢阿姥咬咬牙,她許久沒唱那哭天搶地的,癱在地上胡亂蹬腿,鬧得蓬頭散發的戲碼了,若是周老婆子強逼,少不得也要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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