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痕隱現之舞⑤
鮮紅的液體如噴泉般涌出,薩姆的像壞掉的布偶一樣倒地,瞪大的雙眼茫然地望進虛空,身體永遠不再動彈。 一時之間,似乎連所有人的心跳都沉寂下來。 那也不過是一秒鐘的事,卻像永恆一般那么漫長,所有人都不愿相信眼前所見,直到達里的痛哭聲回盪在寂靜夜晚的城市之間。 「——薩姆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跪倒在尸體旁,就在愛緹拉前方,但她沒有動作。 「……呵?!?/br> 她只是輕輕發出了,所有人都能聽見的低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毫無疑問,那事愛緹拉發出來的聲音,她從扭曲的雙脣中,發出了彷彿在諷刺死者、嘲笑生者般的歡快笑聲,笑聲由低轉高,詭異地奪去原本該有的靜默。 「——這個怪物!」 達里突然舉起劍。愛緹拉的雙手垂在身側,毫無防備,眼瞳中帶著仇恨怒火的達里就這么將長劍刺入愛緹拉的腹部。 「不——」 維爾哈克頓時如同自己的心臟也被割開一般。 快阻止。但要阻止誰?要怎么阻止? 混亂的思緒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愛緹拉的側腹滲出一片鮮紅,達里冷酷地迅速抽回劍后,擴大的圓形傷口便將她腹部的衣物全部染黑。 沒有人能在受到這樣的傷之后還能活動自如,畢竟她的模樣是愛緹拉,是一名人類,沒有人將她作為魔獸對付。 因此,在所有人都松懈下來的一刻,像是偷走了時間一般,只有愛緹拉一個人有所動作。她制住達里的手臂,從手腕和手肘關節處扭斷骨頭后奪過長劍,接著劍鋒一轉,朝著達里的側腹刺下。 在宛如大夢初醒的千鈞一發之際,達里躲過攻擊,維爾哈克也終于能夠挪動腳步,提著劍上前替達里擋下愛緹拉的追擊。 「這個瘋子沒有痛覺嗎!」達里咬著牙大喊。 何止沒有痛覺,即使腹部的傷口仍在出血,愛緹拉也如沒事般持續以驚人的靈活性與敏捷度閃躲與攻擊。 其他也能做到如此的生物就只有魔獸,然而魔獸可不會拿劍。 現在的愛緹拉,簡直成為了比魔獸還要危險的敵人。 「隊長!」一名隊員焦急地喊。 維爾哈克的心似乎隨著愛緹拉的傷口一起在淌血,他無法下那樣的命令。 「擊暈她!」他只是這么說。 除了達里以外,剩下的四名隊員與維爾哈克死命圍攻,拿出比與魔獸戰斗更加專注的心神,終于找到機會制服住愛緹拉,用劍柄往她的后腦勺重重敲擊。 第一下,她只是動作變得緩慢而已,但仍保有意識,該名隊員敲了第二下,她才終于失去全身力量,閉眼倒向地面。 維爾哈克抹去額上的汗水,站在回歸寧靜的街道中央,視線緩緩掃過昏厥的愛緹拉、死亡的薩姆、悲痛的達里、心有馀悸的隊員們、因聽聞動靜而不安地透過窗戶從屋內窺視的民眾。 他好希望這些都只是一場夢。 「隊長?!?/br> 投宿其他旅店的另外三名隊員從街道的另一頭急急奔過來,維爾哈克實在想不到該怎么說明眼前的情況。 「這……這是……」 「隊長?!龟爢T的臉色陰沉,看來今夜沒有任何好消息?!改銈冏〉哪情g旅店,不久前有兩名在大廳喝酒的客人被殺害,下手的……是愛緹拉?!?/br> 「……隊長?!?/br> 聽到這聲呼喚,維爾哈克本能地全身輕顫。他將視線從滿桌頭痛的公文上抬起,小心翼翼地移向門口。 愛緹拉在兩名隊員的護送,或者說押送之下,走進旅店房間,但在踏過入口一步之后便站定,不再往前。她緊抿著脣,似乎筑起了一道墻的眼神比平時更加冷漠,難以窺視真心。她是正常的愛緹拉,這是當然的,否則隊員們不會將她帶來這里。 他本來想過了,不會帶著任何一點苛責地來詢問愛緹拉昨夜的事情,然而光是看見她的身影,那些恐懼似乎又爬上心頭,左臉頰的傷明明很淺,此時卻開始隱隱作痛。他努力維持不動聲色,但看來相當失敗,因為愛緹拉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緊繃,神情變得極度冰冷。 「我要退出討伐隊?!?/br> 她劈頭就這么說。 低沉的嗓音與昨夜的高昂笑聲形成強烈的對比……維爾哈克用力甩甩頭,想把對于現狀毫無幫助的畫面趕出腦中。 「傷口還好嗎?」 她受的傷絕對不輕,即使有那么多要問的事情,他還是最先如此詢問。 「……隊長?!?/br> 愛緹拉直直盯著他,露出一種混合恐懼、愧疚與罪惡感的復雜神情。她向前跨步,結果她身旁兩名隊員立刻繃緊身體,舉起武器。 「別、別再靠近隊長了,站在這里就夠了?!蛊渲幸蝗说吐暱謬樀?。 「……現在的我是清醒的?!顾f,從語氣聽來似乎已經說過這句話無數次。 維爾哈克感受到一股惡寒。愛緹拉從監視她的房間中醒來之后,到來到他的房間之前,究竟受到了其他隊員什么眼光的看待? 他擺擺手,示意隊員放松下來?!笎劬熇?,你這兩週都不用參與任務,回據點好好養傷?!?/br> 「我要退出討伐隊?!?/br> 她只是不帶感情地重復。 「是嗎?!姑靼讗劬熇卸嗝搭B固的維爾哈克決定順著她的話問下去?!改敲赐顺鲋竽?,你要去哪里?」 「……去住在只有魔獸棲息的森林里,度過馀生?!?/br> 如此瘋狂的主意,大概也只有愛緹拉能夠一臉認真地提出來。 能不能生存下去的問題自然不用說,就算活下來了,這樣的生活對一名少女來說是多么地殘酷? 正是因為知道愛緹拉并不是隨便說說,維爾哈克無論如何都要在這里阻止她。 因此他語氣尖銳地問:「你不是說要贖罪嗎?」 當初孤獨地跑來投靠維爾哈克的愛緹拉,就是以贖罪為理由請求加入討伐隊。 「……我會盡我所能活得長久,剩下的人生都會用來消滅魔獸?!?/br> 「這可不夠,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br> 維爾哈克展現對于愛緹拉前所未有的嚴厲態度,離開座位朝她走去,但卻在距離她還有三步之遠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下,怎么也跨不過去。 他嚥下唾液,努力維持威嚴?!改阕畲蟮内H罪,就是作為一名討伐隊員,奉獻自己的能力,救世濟民,滿身榮耀地活下去,這樣才對死去的薩姆——」 他及時打住,但已經脫口的話讓門邊的兩名隊員露出黯然的神情,而愛緹拉更是在一陣停頓之后倏地爆發。 「我都做出這樣的事情了,難道還要假裝你們很希望我留下來嗎?」 她激動的話聲回盪在小小的旅店房間內。 「你不用假裝,我希望你留下來,至少我個人是這么想?!咕S爾哈克本想說得堅定,話聲卻不知怎地聽起來充滿了痛苦?!改氵€記得嗎,只要你還是愛緹拉,我就會永遠站在你這邊。你是我重要的隊員,伙伴,也是我最重視的人?!?/br> 「……那隊長你能忍受嗎?你能面對我嗎?」愛緹拉全身顫抖,眼眶已經泛起淚水?!钢辽傥覜]辦法……我要怎么面對你,面對你的傷,面對達里,面對大家?我做不到!」 她話至哽咽,低下頭將臉埋進雙手之中,淚水由指縫間滑落。 「你……」維爾哈克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液,口中苦澀不已?!改愎弧杏洃泦帷?/br> 她的故事中從來沒說過自己會失去記憶,維爾哈克卻存著僥倖的心理認為,或許那時的愛緹拉不是愛緹拉,是別的什么佔據了她的身體,因此所做所為都與她無關,她不必承擔。 他不能再如此天真了。 但維爾哈克只確定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放現在的愛緹拉離開。他不想再讓愛緹拉遭受痛苦,雖然無論如何痛苦的回憶都已經造成,他能做的,只有替她鋪好未來的路。 就算必須將她綁在這個令她痛苦的地方,就算必須讓她受盡回憶折磨,他也想留住愛緹拉的未來。只要有未來,她就還有可能忘掉所有的傷痛,找到屬于她自己的獲得幸福的方法。 之后,整起事件被維爾哈克處理成強盜的襲擊,過程中兩名平民與一名討伐隊員不幸喪命,一名隊員身受重傷,休假靜養。 討伐隊成員一同參與對薩姆的弔唁,此時在隊上的資深成員也都得知了愛緹拉的祕密。維爾哈克不顧反對的意見,將愛緹拉繼續留在身邊,但其實反對得最為猛烈的就是愛緹拉本人。由于帶著傷,她也無法暗自逃跑,就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淀,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接受了維爾哈克的安排。 然而,她卻以「維爾哈克的反應令她失望」為藉口,結束與他之間的關係。接著,她又變得和一開始一樣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互動,甚至比以前更加孤僻寡言、冷漠排外,就如同只是一名討伐隊雇用的傭兵似地,只一心專注在討伐魔獸上,生活充滿了任務與訓練,不帶有一絲感情,像是只為殺戮而生的人偶。 維爾哈克就這樣錯過了拯救愛緹拉的機會,今后仍舊身在同一支隊伍的他們,只能以各自擁有的傷痕互相傷害,再也無法交換直達內心深處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