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境外 中
然而還是照計畫去了法國。 laura讓她的父母開車到機場來接,他們是標準的中國夫婦,看見我跟他們的女兒在一起,意外但是客氣,保持禮貌,臉上溫溫地笑。 本來我一直就打算住酒店了,在車上時,laura突然要我到他們家住一天,我婉言謝絕,仍到酒店去。laura又向她的父母講要跟我去rivières。她的父親對著我還有風度,轉過身馬上對laura拉下臉色。她悶不吭聲,我也不說話。當然她終究隨他們回去了,可是好像依依不捨。 我感到厭煩。在這么下去一點也不開心。 進酒店房間不久,laura來電:「kuan,我真想去找你?!?/br> 我道:「節日要跟家人一起過,你陪著你的爸爸mama吧。另外,我改變主意,今天就要搭夜車走,兩天后回巴黎,你不用等我了,到時候各自回去吧?!?/br> laura沉默久久,才說:「你生氣了嗎?」 我道:「我沒有生氣?!雇R煌?,再講:「laura,這段時間差不多了,就這樣吧?!?/br> 她不語。我逕自說下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以后也盡可能不要碰面吧?!?/br> 那頭一句都未說,咔地切掉通話。 我并不感到在乎。收拾簡便的行李,將其馀留在酒店房間,晚上就去火車站,買票先到史特拉斯堡,再轉車去馬賽。 捱一整夜,到時是清晨六點鐘,天還沒有亮。車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已經營業,亮著暖褐色的燈影,那玻璃門上懸著鈴鐺,門推開,叮叮咚咚地響,到處咖啡香。店內放著廣播,歌曲輕快,可是坐在里面的客人們很沉默,暮氣沉沉似的。 我找位子坐下,要一客餐。侍者很快送上,有些糟,炒蛋和培根混雜成團,薄麵包完全泡在盤底的煎油內;隨餐附的咖啡是最普通的那種。我一口也不動,掏出菸,突然有個男人坐到面前。 「看起來不很可口,不過味道不錯?!鼓腥藢ξ艺f。 我不語,猶自打火點菸。男人彷彿不在意,笑一笑,推高戴著的棒球帽沿,露出臉,又看一眼我身邊的行李袋。 「是過來玩的嗎?這個時間真是早?!鼓腥苏f,向我睇來,「你從哪個地方來的?」 我道:「巴黎?!?/br> 男人似一怔,笑道:「哦,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會說更遠的比如亞洲東方那里?!箍纯次?,又笑:「不過你看起來也不太像我熟悉的東方人?!?/br> 我笑一笑。男人也笑,跟我四目相望,都不說話。有一下子后,男人問:「有菸的話,請我抽一根怎么樣?」 我道:「這是最后的一根了?!?/br> 男人不說話,臉上彷彿惋惜,便攤攤手站起來走開了。 我并不注意對方到哪里去,等手上的菸燒完,又拿一根菸點上。好像這樣的搭訕其實很常發生。男女皆有,男人有時不比女人少。我是不反感,看順眼,發生關係又何妨。非是因為周圍有這樣性向的朋友,彷彿與生俱來。不過對女人的各方面也很喜愛。都是發自內心,從不應付。 可是跟女人能談情說愛,男人則不行。我是絕對不會。 之后天亮,我看時間差不多,打出一通電話。到爸爸和他的太太marina開車過來,我已經非常睏,上車將手機靜音,馬上睡了。 爸爸和mama是在我還不滿一歲時離婚。這之間,他們不曾聯系,mama未留下爸爸的照片,我從不知道他的樣子。我喊得爸爸一直是別人。我的mama結過三次婚,離婚也是三次。她的愛是熱烈蓬勃,可是爸爸們和一些男朋友都是主動棄她而去。 或許正是因為太愛,所以承擔不了。 mama一直不太管我,只有需要我的時候才會想一想。不過我一向也不太想她。我小時候不一定和她住,時常跟著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會管教,做什么都講規矩,有的事情永遠也得不到答案;比如爸爸mama的事,我的出生。 他們絕對不會在我面前談起我的親生爸爸??墒莔ama正好相反,她并不對我避談她的多段感情,尤其喝醉,說得更多。她最不愛的是爸爸。她這輩子不想再見他,見到面,就要記起當時那樣地可笑的犧牲。 有一天,外公外婆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從rivières寄來的。是爸爸寄的,他希望能夠見我。 那時我已經到美國唸書。外公外婆先告訴mama,她無表示。外婆主張不去向我提,外公倒是很猶豫。最后他讓我決定,將明信片轉寄給我。 看完明信片,我當時未想見到爸爸。那上面寫著對我的抱歉,寫他再婚……。他生活很好,我亦不差,好像沒有見面的必要。 后來他還寄卡片。我一次也未回。 隔年,正好假期,我準備跟朋友去歐洲玩一趟,又看見明信片,莫名地改變念頭。我單獨去到了巴黎便給他打電話。 不過到馬賽火車站,我又想作罷回去,可還是留住了。見面時也沒有什么感人情形,好在不尷尬?;蛘叨嗵漨arina。 她真的是一個好女人,好母親。 到爸爸家后,我跟他們在客廳喝過茶,之后去睡了整天。在rivières,真正沒事可做。和爸爸能談的很少,畢竟是第二次見面。他問完我的學習生活,便彷彿沒有話。 marina當然熱切,可是這次來,出于莫名,我并不想跟她多說。 吃晚飯時,我才看見vonnie。她是marina的女兒。我未把她看作meimei,她應也不將我當哥哥。她跟她的母親一樣,熱情開朗。不過她跟我認識的一些女孩子仍有些不同。她對我的親切是有些客氣的。 vonnie小我五歲,正在準備申請大學的資料,飯后在客廳喝茶,她問我意見。我看見她申請的名單之中有史丹佛。 晚上回房間,我看手機,有好幾通來電。我逐一看過,一通也不回,可是找出一個號碼,署名為程景誠。距上次真正打電話給他,好像已經有半年的時間。通常我們只會在網路上談天。 我撥出去。 那一端過一下子才接了,那略低的聲音帶著笑問:「喂?怎么想到打給我?」 我突然感到一種懷念,道:「想到就打了。你在做什么?」 程景誠道:「沒什么,看書?!?/br> 我道:「你在加州?沒有回臺灣嗎?」 他答:「哦,是啊,我沒有回去,你呢?在紐約?你沒有出門過節嗎?」 我道:「我在rivières,過兩天回巴黎?!挂活D,又改口:「不,我明天回巴黎,準備多待幾天,唔,你要不要來找我?」 他好像愣住,「什么?」 我只問:「來不來???」 他默然,才笑一笑講:「那你幾點鐘回到巴黎?」 我道:「你告訴我你的班機,我去接你?!?/br> 提前離開,爸爸未說什么。他送我去馬賽火車站,幫我買車票回巴黎。他跟marina一樣抱一抱我,吻我面頰。每次他這么做,我總要想到mama。 到巴黎后,我先回酒店。進房間不久,手機響了,是laura。我接起來,談不到兩句,她馬上說要來找我。 我道:「你不用來了,我晚一點要出去?!?/br> 她問:「你去哪里?」 我道:「去機場,我要接一位朋友?!?/br> 她沉默一下,問:「女的朋友是不是?」 我笑一笑,說:「我要掛掉了?!?/br> 她馬上講:「我沒有什么意思,只是——我只是想跟你見面,我有些話要當面和你講,況且我們說好一起來一起回去的,你不要把我丟下——」 聽她好像要哭,我道:「好了,你要來就來吧?!?/br> 她在那笑起來。掛掉電話不久,她便到了酒店。我讓她在大廳等,她對著我看了看,可是一句話都不說。 我道:「我要去接人了?!?/br> 她道:「我開車過來的,我送你去吧,好不好?我想你的朋友總有一些行李,拖著不好乘地鐵?!?/br> 我不想當眾和她爭執,隨了她。到機場,她寸步不離,我逕自去找到程景誠。巴黎現在已經很冷了,他卻穿不多,可能這樣臉色很白?;蛘唢w機上睡不好,我知道這次要他出門太倉促。我感到一點不過意。 他看到我,露出笑。我上前擁抱他。他當然看見laura。他低聲問我,我當時沒有說什么,回到酒店才解釋。 程景誠向來很知道我跟幾個女性的關係。他彷彿望一眼走遠的laura,道:「我看她好像很傷心?!?/br> 我不說話,才說:「別管她了,晚上去喝酒?!?/br> 酒吧在酒店附近,我先跟程景誠在吧臺說話,laura又打電話。我接了兩次,真正感到不耐煩,之后再也不理了。也沒有工夫,有個女人來向我搭訕。不過我只跟她接吻,什么也沒做,晚上還是回酒店。 隔天laura又來了。她抱著我哭,又質問。她越掉淚,我越加無動于衷。她終究走了。 程景誠那時躺在沙發看報,看我走回來,坐起身。他彷彿嘆氣道:「哎,你真是個壞男人?!?/br> 我把衣架上掛著的一件大衣丟向他,一面笑道:「少多嘴,走吧,去吃飯?!?/br> 他拿過大衣,可是不穿,只望我。 我道:「先穿我的吧,不然你要冷死了,這里是巴黎,不是加州?!?/br> 他笑一笑,站起身穿了起來。 吃飯是附近隨便找到的一家餐館。吃好以后,我們沿路走,到河堤邊經過書報攤,我買一本pariscope。付錢時,程景誠拿一本運動畫報看。那封面上是一位穿著比基尼的黑皮膚女郎,搔首弄姿,胸脯好像要跳出來。 我湊近說:「原來你喜歡這種樣子的?!?/br> 程景誠馬上放回去。他倒不臉紅,說:「美女我都很欣賞?!?/br> 我笑道:「那買回去欣賞更好?!?/br> 他咳一聲講:「太招搖了?!?/br> 我還笑著睇他,他推我一把,先往前走去。我在后面走,翻開手上的雜志,說:「羅浮宮那里人多不要去了,看看別的?!?/br> 程景誠偏過頭來問:「看什么?」 我道:「唔,看電影好了??梢再I套票,能在這些影廳隨便看?!?/br> 他站到我身邊,看看雜志,笑道:「喂,套票一次十張,我們在這里幾天?能看得完?」 我道:「今天兩部,明天三部不就看完了?!?/br> 他把雜志拿過去,翻一翻,「不行,這票種看不了新片,都是文藝片,看看就要睡著了?!?/br> 我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道:「放心,散戲我會記得叫醒你,不會丟下你一個?!?/br> 他偏頭望我,笑得好像不懷好意,「誰要叫醒誰還不一定?!?/br> 我哈哈笑。 一路這么討價還價,還是去買了電影套票。先去看的是愛情片,jeuxd'enfants。想不到很有趣,誰也沒有睡著。 看完,我們談著剛才的電影,一面向外出去。想不到外面下起雨。 因雨勢小,路上沒幾個人撐傘。程景誠翻冊子看,一面說:「還看嗎?現在最近開演的……」 我拉了他,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好了,先走吧?!?/br> 到半路,雨突然下大起來,我們只好用跑的,到時已經淋得溼透。他好像埋怨地看來,我聳聳肩,可是要笑。他也一樣笑。 電影票當然也淋濕了,剪票員把票反覆檢查過才放行。進去時,電影已開演。想不到還是愛情片。lesamantsdupont-neuf。 假如事先知道是這部電影,我大概不要看。我很早便看過,說不上喜不喜歡,可是沉重。因為愛竟是那樣美好又瘋狂。 這次看好出來,我跟程景誠都沉默。他看完是什么樣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并不去問。 再次走到街上,天已經暗了。還有絲絲細雨,可是街上并不冷清。到街口,突然看見一個男人牽著一束紅白的愛心氣球走來,他到一個女人面前停住,單腳跪下。周圍的人發出驚嘆,全駐足看去。 男人一手遞出一個小盒子,激動地喊:「請嫁給我?!?/br> 女人摀住嘴巴,好像掉下淚,久久不語。身旁有人開始催促,她才似記起答應,去拿起戒指。男人馬上起身,擁住她。 在場的人都為他們拍手。 程景誠忽問:「你以后會結婚嗎?」 我一怔,想了想答他:「大概總有一天會的?!?/br> 他默然,道:「我想我也是?!挂恍?,「不過我絕對不要像這個人這樣做,太糗了?!?/br> 我不禁笑,道:「到時你不要也要?!瓜胂?,又講:「哦,也說不定是你的女朋友跟你求婚?!?/br> 他向我看,笑起來。 周圍突然傳出歡叫聲,我向那對男女看去。 他們正抱在一起親吻了。男人一面松開手,那一大束愛心氣球向上飄散,紅的白的在冷空氣里搖搖欲墜似的。 可是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