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五 約會不算不歡而散,至少,趙小姐仍愿意由我買單。 陪她回畫室,里頭依然忙碌,許多安排都在等她決定,我未多待,開車回公司。 車子是停在地下三樓的停車場,我乘電梯,到一樓時停住,門打開,外面站的人是葉文禮。 見到我在電梯里,他很明顯地一怔。 我笑,「這么意外?」 葉文禮也一笑,走進來,「剛才開車出去?」 我道:「是啊。你呢?」 葉文禮道:「上午跟齊東文一起到兆美開會到現在,我先下車,東文自己停下去了?!?/br> 他口中的齊東文是他部門里最得力的,很認真做項目,歷來成果皆有目共睹。 而兆美,是趙寬宜的公司,陳立人多年后再找他合作,年后有共識,細節交由葉文禮去談。 跟趙寬宜作生意,輕易難應付,我由衷道:「辛苦了?!?/br> 葉文禮笑了笑,未再聊下去。 忽然就沉默了。 氣氛上并不感到有尷尬。在公司,相處起來一直都是這樣的,話不講了也不影響什么。 說起來,我和葉文禮雖在一個公司上班,早晨例會也要見到,但私下要碰面或說話的機會卻不太多。 最近——這一陣子,我屢屢婉拒他的約。 其實仔細算算,近來他找我的次數不能算多。從上床開始,我跟他之間就走默契,非固定;他未說過分明,對女性對象的結交也不曾中斷。 對這些,我完全能明白。社會多數只接受男女關係,玩玩可以,男人和男人若要正經,不能不顧慮現實。 就如趙寬宜一直的選擇,他可以接受男人,但不會要。 不過如今,他卻打破自己的原則。 坦白講,和他之間能到多遠,某一部份的我從來悲觀,對他輕易的拋去現實顧慮,心中總想他太矛盾。 另一部份的我卻理解他,以他性格,難壞原則,決定必不輕易。我亦信他所講,換作別人,他絲毫不用猶豫。 因而要講矛盾,我也差不了多少。明知山有虎,偏要往山行便是形容我。 到現在,我和他在一起要近二個月,除了不容易,更感到沒有實在感。但這些,便都是現實。 電梯在五樓停住,進來兩個另個部門的職員,我跟葉文禮更沒有說話。 到六樓,我出去了,走兩步,就覺得后頭有人。 我轉過去,看是葉文禮,他神態自如,一點都不困窘。 公司大樓是一層一個部門,我揚了一下眉,「有事找我嗎?」 葉文禮一笑,單手插放在褲袋。 「想到找你要債?!?/br> 我笑了,即道:「dnon,我記得,酒早已經訂好,這一陣子忙,一直沒去拿,明天一定給你?!?/br> 是當初講好的——人事命令的確一星期下來,該項目負責人撤換,并且外調至東南亞分部。 葉文禮點點頭,但沒有走的意思。 他道:「其實,我也不是那么著急——都這樣久了,給不給也無所謂?!?/br> 我笑道:「既然這樣,你不如跟我一起去酒坊,由你付錢?!?/br> 葉文禮微微一笑。 「可以,就今天晚上吧?!?/br> 我笑了一下,「我開玩笑的,哪可能要你付錢,我可不會賴帳?!?/br> 葉文禮似沉思的道:「那么明天吧,或者——算了,不管哪一天,你大概都要看一看?!?/br> 我霎時無話。 葉文禮看來,臉上帶著一種模糊的近乎曖昧的笑意。他條件不差,氣質略微陰鬱,這么的神態,就隱約動人。 他平聲靜氣地講:「程總,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的拒絕可以直接點,不用總找藉口,我可沒有逼你什么?!?/br> 我心中嘆,感到一絲為難。 考慮的不僅在于同事關係——其實這是一件很私人的,說不說分明都該無所謂的事。都不算有過開始,何須講了斷。 何況,拒絕的話怎么講都是傷人心。 彼此作為同事,更不好講。 也許開始就不對,不該因歡愉而忘原則——第一次我和他都喝醉酒,情有可原,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太多了,數不清,就這么放任。 這一會兒過道上竟然都無人走動,只有我和葉文禮,相互地乾瞪眼。這么靜了一下,我開口:「抱歉?!?/br> 葉文禮實實在在的笑了一下。 「道什么歉,太怪了,都是成年人,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只是想,你以后大可乾脆點?!?/br> 我道:「我懂了,是我的思慮不周?!?/br> 葉文禮點點頭,忽問:「是什么樣的人?」 我愣了一下。 葉文禮面帶微笑,「不是嗎?我猜,你應該是有對象?!?/br> 我頓一頓,微有彆扭,含糊地應他一聲是。 葉文禮盯著我,安靜一下就抬手看錶,「——都這個時候了?!乖偾苼?,「出去一上午,都不知堆了多少文件,要上去了?!?/br> 他對我揮手,轉過身,去按電梯。 在和葉文禮的事情上,我確實做得不妥切。葉文禮在這方面是很爽快的,思緒亦清楚。 他本就不求我什么。 回到辦公室,我深想一會兒,看了看分機,最后還是沒有撥過去。如他所說,都是成年人,多解釋,反而顯矯情。 我便辦公,直到分機響起來;那時已要五點半鐘,秘書elin才進來對事項作最后確認準備下班。 elin盡最后一秒鐘的責任,幫忙接電話。 「是董事長?!?/br> 都這個時候了——我感到意外,接過電話,一面揮手讓她能離開了。 陳立人對我講:「今晚有臨時任務?!?/br> 我心中無奈,「又需要我去當陪客?」 那頭陳立人笑聲訕訕,「你懂得的?!?/br> 陳立人于公雷厲風行,于私,得看是什么事,至少在愛情面前,他可以很愿意當個忠誠奉獻的僕人。 我搖頭嘆,道:「好說。董事長,給個時間地點吧?!?/br> 他說:「七點半鐘,有音樂會,在臺北國家音樂廳演出,但這之前要由你去接個人?!?/br> 我聽他講了地址和人名,心中有嘆。 因何始終有人熱衷于拉紅線?這件事的投資報酬率一點都不好。 「記得不要遲到,回頭見?!?/br> 「是?!?/br> 我掛電話,看了一下錶,時間太趕,已來不及回去換衣服。但身上的西裝穿一天,沾了不少煙味,還是該換掉。 我趕緊收拾離開,先去附近的三越百貨,直接上亞曼尼專柜,終于一身嶄新才驅車去接人。 車開到約定的街口,王子迎已在那里等待。她穿一套削肩紫羅蘭短連身裙,盤了頭發,模樣脫俗。 看是我來,她似乎不覺得訝異,微笑道:「程大哥,真麻煩你了?!?/br> 我笑了笑,示意她上車。 自上一次吃過飯,王子迎和我就有通訊往來,回回由她主動。聊話內容很家常,舉凡近期看的電影或吃到的東西,都能提一提。 去的路上有點堵,車內音樂初時放得小聲,這節骨眼調轉音量太明顯,我只得和王子迎聊話。 我并不對她感到不耐煩,比起別的女人,她可太好相處。但她不一樣,不能夠輕易說玩笑話。 況且,她是王子洋的meimei。 我和王子洋的交情,說實話深也不深,淺也不淺。一直以來,大家都在一個圈子的,但談到正經,總也分得清楚。 前次一個酒局,王子洋也在,到離開,他又醉得很,扶他上車時,他對我講他meimei應該找一個比我好的對象。 我心中復雜,但更多是哭笑不得。 此時,王子迎說到了一部新電影,再慢慢地談到她自己。我始終拿捏寸度,維持平常心,有些話,不當輕易應,但也不好被她察覺。 無論女人是不是主動,都要維護住她們的自尊。 王子迎順便和我說了一件事,原來,這一場音樂會是市府主辦,再拉攏幾家企業贊助,邀請到柏林廣播交響樂團,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演出。 今日是首場,門票有管控,來的嘉賓多為金貴人物。 因早早地宣傳出去,一到現場,各方媒體都已就位。除了該到的貴賓,也請來不少男女明星,大門前白燈閃個不停。 陳立人和我相約在貴賓室,算時間,他應該帶著女友進去了。 我自覺非大人物,就算被拍,大約也上不了版,挽了王子迎,快快地穿過道,進到大廳里。 工作人員即來引導,我便帶王子迎走往樓道。 此刻,門外有大動靜,似來一個什么人物。我不由望去,正好見趙寬宜一手挽住風姿典雅的林珞葦款款走進。 二十六 我不意外看見林珞葦。 音樂會主辦單位為市府,她于新聞處任要職免不了露面。況且近一陣子,她因職務緣故受到很多好的方面的注意;無論如何,今天這樣的場合,市府公關總也要請她到場走走。 不過,我沒想到趙寬宜會和她一起現身,印象里,今晚他該在別處有飯局。 對媒體記者們來說,眾多有為的青年企業家里,最具神秘色彩的無疑是趙寬宜。不僅在于他成功早,還有他的身世背景,以及那霧里看花數不清的緋聞。 歷來,趙寬宜女伴多為演藝紅星或社交名媛,動輒被拍,時常在報紙或雜志本上見到哪個誰又和他約了會。 每次被拍了,趙寬宜都一貫態度,不遮掩,不解釋,不承認。 可他并不對應付媒體覺得棘手的。一次,當時正火紅的女影星和他接連三天共進晚餐,被拍后,照片刊出來,那一陣他受採訪總會被糾纏著問,有時夾雜挖苦;他始終不見怒,功底深,四兩撥千斤。 若干採訪過他的記者,對他看法總復雜,又愛又恨。 今天他和林珞葦公開出席,能夠想見,又要在明日的娛樂消息上佔盡鋒頭。 工作人員一樣將他們引了過來。 樓道前就幾人,趙寬宜當然能看到我。我不及看他神色有無變化,已率先迎上了一抹彷彿很熟絡的笑意。 「咦?好巧,是不是?」林珞葦道,一面去看趙寬宜。未得他回應,她似不以為意,就再和我說話:「好久不見?!?/br> 我笑道:「是,好一陣子不見?!雇A送?,去瞧趙寬宜,「——沒聽說你要來,早知道,就好約一起了?!?/br> 趙寬宜亦看我,淡道:「臨時決定的?!?/br> 林珞葦接腔:「是啊,他本來講不到了,我好說歹磨,才終于愿意賞臉?!?/br> 我不語,再瞥一眼趙寬宜,就笑一笑。 林珞葦倒把注意力轉至王子迎身上。 「這一位是?」 王子迎含蓄的往我看,我領會,便為她們相互介紹。 「這位是王小姐,王子迎小姐,慶洋王董事長的千金。這一位是林珞葦,林小姐,在市府新聞處服務?!?/br> 兩個女人都客氣,對彼此微笑當打過招呼。 我又給王子迎介紹:「這一位則是兆美的趙董事長,趙寬宜?!?/br> 趙寬宜聞言,僅平淡地點了頭。 幾句工夫,工作人員二度來請上樓。后頭還有兩對賓客至,面孔都熟,不過于我算不上認識,可和趙寬宜則熟稔。 趁他們寒暄,我挽了王子迎先一步往上走。她一面走,一面和我低聲:「其實,我和趙董事長前日才在一個酒會上打過照面,但沒人給我們介紹就是了?!?/br> 她又講幾句關于林珞葦的。女人之間總存有微妙的敵意,她倒沒有,對林珞葦,從容貌到談吐和打扮多有讚美。 「——她和趙董事長看來很相配?!?/br> 我僅默默的笑。 開場前,賓客們全聚在貴賓室中。里面備了香檳點心,眾人分聚成幾個小圈子,臉上都掛著笑,眼神也似精彩,聊天的口氣彷彿很隨意,即使正批評著什么。 陳立人看我帶王子迎來了,和他的名模女友lily.s笑意都深。我裝不明白,幸而王子迎也未作嬌羞,大大方方,問了lily.s一起去拿香檳。 陳立人對我調侃,「你倆看上去不錯?!?/br> 我道:「沒有的事?!?/br> 陳立人終究男人,紅娘工作非他本分,話就點到此。自家女人好容易走了開,他和我大談別家的風花雪月。 今日有幾位明星在場,都能喊得出名號,男明星主要陪著貴太太,女明星則作男士花瓶,分工合作。 其中哪家為戲假情真,還待品鑑。 不過兩句話,剛才在后的趙寬宜等人都進了來。 趙寬宜一到,很快給另一撥人絆住。我注意到,林珞葦不知去何處,未在他身邊。 陳立人也早早地看到他,過去寒暄。 我未跟上,留在原地和另外認識的人打招呼。 說著,再多了別的人,話題走至國際股盤趨勢。我略略分心,觀向另一端,趙寬宜和陳立人正兀自交頭接耳。 不知談什么,就看陳立人揚起眉,笑意明顯,抬手拍了拍趙寬宜肩膀。 有人問我喝不喝香檳,我方回神。 已近開場,工作人員來請,眾人陸續入場。 座次早有安排,王子迎被排坐在我的右側,她的另一側是lily.s跟陳立人。我越過她倆,望見陳立人似算計的神情,只能好氣又好笑。 此會非臨時,是上了當——我心中嘆。 王子迎看來一眼,略有羞赧,遞給我一本節目介紹本。 「今晚表演曲目,有布拉姆斯第三號交響曲,我最喜歡第二樂章那一段?!?/br> 我接過,笑了笑,「我會仔細聽?!?/br> 我翻開節目介紹本,但未及讀,就看前排坐下一個女影星。她穿杏色露肩洋裝,裸露出的臂膀很自然不彰顯地緊貼她右側男士的胳膊。 那位男士——我有半晌才記起是誰。 感覺左側有人入座,我瞧一眼,是趙寬宜。 他自如地坐下,似看來,但我只注意去瞥他的另一邊坐了誰。 多看,只多惹煩惱。男人應酬,不外如此。 我不正是了,實不好雙重標準。 燈光微暗,舞臺布幕升起來了。波蘭籍指揮緩步上臺,再來是在歐陸有名聲的小提琴獨奏者。 掌聲乍響,再倏忽而靜。 第一首演奏曲目為西貝流士的小提琴協奏曲。 清亮的琴音拉開序幕,緩緩敘說一段壓抑的哀戚的心情,伴奏沉沉緩緩,逐步磅礡,彷彿要掀起一場風暴,相互在對立,那份孤高猶然,不愿妥協,不被理解。 我渾身都難安適。 弦音一聲一聲劃過心間,就如驚濤駭浪。我在這里坐著,猝不及防,回避不能,只任大浪翻騰。始終在深處的復雜的,那一些始終不肯理得清的情緒,變得分明,變得深刻的,變得——不再模模糊糊。 一層層的,太多東西,要將我湮滅了。 進第二樂章時,我終于坐不住。 顧不得禮貌,我驟然起身,低道抱歉,幾乎倉皇的往外出去。 出了音樂廳,拉住一個人問了洗手間方位,我默數著步伐走,心思依然不寧。 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很安靜,一面墻上掛了好幾張畫或者照片,我一點都無心賞析。 洗手間在盡頭后過轉角的地方。 我推開門,入眼就是一面鏡子,里頭的人好似犯了事,氣色差,形容驚慌。幸好里頭無人,不然該被我的樣子嚇一跳。 我深吸了口氣,空調中那分明不討喜的檸檬芳香灌入鼻息,霎時,感覺好一些——只是好一些。 我兩手支撐在洗手臺面,盯著鏡子里自己的模樣,足足——不知多久,或許很有一會兒,方才緩神。 我開水洗手,水流花嘩地,水珠子噴濺起來。袖口被沾濕,我并不介意,更再了些掬水抹一抹臉,感受終于好很多。 曲子的前段太抑鬱了,太聽不得。 但我一直不以為情緒會那么容易被勾動。雖然,我總也不覺得堅強。 臺子上擱了面紙盒,我抽了幾張,擦乾臉和手中的水珠。 又對鏡子看了看,我才轉身推門離開。 方出去,就見趙寬宜抱著手臂站在門前的墻下,我怔了一下,門在身后甩上。 聞聲,趙寬宜放下手,對我看來。 我略恍惚,不覺往左右瞧了瞧,才確定了只他一人。 趙寬宜打破沉默,問:「你不舒服?」 聽他聲音平和,感覺霎時不再飄忽,我鎮定下來,扯了一下嘴角,「沒事?!?/br> 趙寬宜不語,仍端量著我。 我輕沉口氣,「可能我一個俗人,聽不了這么有氣質的音樂?!鼓┝?,低聲:「我看,不如我回去了?!?/br> 趙寬宜開口:「要走也得等中場休息,你再把王小姐丟下不太好?!?/br> 我一怔,聽出關鍵——再? 趙寬宜又問:「你還可不可以?」 我含糊地點了一下頭。 趙寬宜道:「先到貴賓室里坐一坐吧,離中場休息應該只剩幾分鐘?!?/br> 我未答腔,只是望他看錶。 他今日穿一套深黑灰直紋西裝,衣料筆挺合身,更襯他的好身段。我伸手,蓋住他的錶面。 趙寬宜便看來。我扣住他手腕,一拉,就把自己欺到他身前。我把頭一低,抵在他一側肩上。 趙寬宜不作聲,但亦不動。他沒有把我推開。 我閉上眼。他身上有煙味,不太重,但隱隱地夾雜一絲很淡的幾乎聞不見的香水味。我不想多猜,可心思一起就止不住,因大起膽子,把另一手攬到他腰際。 到這地步——出格了,我心里有數,但不由自主,只想挑戰他的底線。我抬頭看他,他亦看來,就一下子的工夫。 我掌住他臉頰,吻住他的唇。 隱約地,看不見的那端走廊傳出人說話的吵雜聲,又似有誰,正踩著細碎的步伐而來。 聽來,已是屆中場休息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