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自工作后,我忙,而趙寬宜更是,以往感情聯絡不外聊電話或用一頓飯,不像學生時代特地找去處消磨;就算有,碰面也少在假日里。 今日著實難得,可惜到處都人多,只吃飯時感受一絲寧靜。 趙寬宜非玩笑,確實去了staybyyannickalléno吃飯;身在米其林三星餐廳,餐點已不必論好不好吃,更在于氣氛美不美好。那里一般不預約難有位子——當然,顯而易見的,這一般之內未含括到趙寬宜。 因天氣好,吃過飯,我提議走走,趙寬宜無意見,索性就開車到木柵,這個時節杏花開,正好賞花;路上我想了想,返程再看一回晚場電影,假日約會當算美好告終。 誰想,要看的電影未尋到,先有電話找上趙寬宜,聽話意似來臨時約。無論誰約,從他語氣,我猜不好推託,等他掛下通話,就主動把約會作結。 對此,趙寬宜未說什么,我也無所謂計較,他不比我,人事應付復雜,多方要慎重。 送他回去,我駕車返家,已過晚上九點鐘,停車場里不見父親那輛黑色凌志。平常他出門用賓士,有司機接送,為方便,車子直接交給司機。 父親只到一個目的地會駕凌志。 我心中有底,進家門果然見鞋柜中少了雙男仕皮鞋。 客廳的燈亮著,有說話聲,我過去,只見母親一人,原來她正看新聞節目。 母親似看得專注,她坐在沙發里,沐在暈黃燈影下,樣子更顯瘦。她身材一直都瘦的,但非穠纖合度,這樣的以標準來看不能算好,仔細可以說乏善可陳。 不和別家太太們比,就跟她的姊妹相較,她打扮樸素,只陪父親應酬時,衣裝顏色會穿得亮些,平?!绗F在,她穿一套深藍裙裝,又盤發,渾身就馀莊嚴肅穆,未有一分女人嬌艷。 我過了一下才喊她。 「媽?!?/br> 母親好似一驚,她看來,匆匆站起身,又彷彿才記起來,尋了遙控器關電視,嘴中忙不迭道:「餓不餓?叫徐姐把菜再熱一熱,徐姐、徐——」 我趕緊阻止:「不用了,我已經吃過?!?/br> 母親一停,「哦?!诡D了頓,像自顧自的:「那我也是要喊徐姐過來,都晚了,該收拾?!?/br> 我正走開,聞聲,經過餐廳就不禁往里瞥一眼。餐桌上擺有飯菜,看起來動都未曾動,我猶豫一下,就看徐姐已過來。 母親跟在后吩咐她:「飯菜都收了吧?!?/br> 「好的?!?/br> 我于是什么也未講,倒是要開門進房間時,她來喊住我。 「昨天要住朋友家怎么不先講?我以為你過晚飯就回來,昨晚你爸爸有兩個朋友來,你卻不在家?!?/br> 聽她隱有責怪,我耐住性子道:「我在不在家都沒影響?!?/br> 母親沉默下來。對她,我總不欲多言語,可這一下,氣氛陡然地靜了,就彷彿走開要太絕情。 我往餐廳里看一眼,徐姐不在,大約走進廚房去了。我開口:「那是爸的朋友,我也不認識?!?/br> 母親看我,說:「你爸會給你介紹的?!?/br> 我不予置評,別開臉道:「我有點累?!?/br> 話完,我直接進房間,回身仍見母親佇立在外。我把門關上鎖住,將自己隔絕在安靜里。 我脫去外套掛衣架上,進浴室洗澡。到洗好出來,總覺得房中更靜了。我找出手機,未有來電和訊息。 我躺到床上,看一眼墻壁掛鐘,已十點多。我再看手機一眼,想了想,決定睡覺養精神,好應付明天會議。 不知誰講過的一句,進會議室前,精神堪比上戰場,兢兢業業,大感前路未卜,到中途,只覺挨罵找刮都是家常便飯,那叫主管心情好,褒揚獎勵為難得,要感激,出會議室又一條好漢,沒有闖不過的坎。 這些,在陳立人面前都不作數。和他開會,一路到出會議室后,都要坐如針氈,雖未數十年也仍如一日,我從不敢僥倖。 但總有想馬虎的人,尤其位子高的,忘記摔下來會多慘烈。 此次紐約項目有異,在人為疏失,那非我部門負責,本不該到我出面,但陳立人已對負責團隊失信心,便派我去一趟。 會議里,那一整個團隊被狠狠檢討,尤其主要負責的。 負責人是陳立人一個子姪,私下常持身份,推卸事情獨攬功勞樣樣來,早聲名狼藉。常言講,肥水不落外人田,陳立人其實樂于給機會,可底下后生不爭氣,也莫怪他不顧叔伯面子。 一場會議進行整三小時結束,精神太耗損,眾人全似久未見青天,個個都著急要呼吸新鮮空氣,一窩鋒地走散。 葉文禮和我走一起,他說:「我猜,人事命令不用一星期就下來,加贈一個——外調?!?/br> 我看看周圍道:「你千萬小聲說,萬一不是,當心留話柄?!?/br> 葉文禮笑了笑,問我:「賭一賭?」 看他自信,我來了興趣:「哦,賭什么?」 葉文禮一手插放在褲袋,悠悠地講:「一支dnon?!?/br> 我笑了一下,睇他,「葉總,好大手筆?!?/br> 葉文禮聳肩,「要你破費些,真不好意思?!?/br>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輸贏如何,到時即知?!?/br> 葉文禮笑了笑。 我和他部門不屬于同個樓層,他在八樓,我在六樓。從十二樓往下,他的部門先到,電梯門開,他走出去,忽然停了停,轉身過來。 葉文禮一手按住電梯鍵道:「晚上方便吃頓飯?」 我略怔,猶豫一下和他說:「我可能有約?!?/br> 葉文禮未說話,只輕笑,就點點頭,松開手讓電梯門關上。 電梯門在六樓重新開啟,我走出去,穿過部門辦公區,進辦公室一會兒,秘書elin就端來咖啡,順帶稟告事情。 最末,她講:「——對了,有一位女士可能打您手機未接,直接撥到辦公室找您?!?/br> 女士?我心中略有數,等elin出去,就拿手機看。 未免麻煩,只要上十二樓開會,我都把手機直接靜音,反正公事方面總在處理著,而私事,應當也沒有急切到要聯絡我的程度。 此刻我看到來電,不禁一怔。 沒有想到是母親,撥了至少七、八通。除了她,還有別人,也有訊息,但我不及看那些,只先回電。 那頭響了很久仍未接,我想了想,改撥回家。 接電話的是徐姐。她告訴我,父親的秘書打來通知,講他身體忽不適送臺大醫院,母親聽完電話就趕去。 我表示知道了。 掛掉電話,我拿過菸,但一時找不到打火機,只得作罷。我做一會兒事,心神仍不寧,乾脆收拾。 出去前,我撥分機給elin作簡單交待。 她貼心建議:「不如幫您下午請假?」 我道:「看看情形再說吧?!?/br> 二十二 進醫院大廳,我打出一通電話,和那頭問兩句就掛下。等了一會兒,遠遠地見一個面熟的中年男人從另一端穿過人群走來。 剛才和我通話的,正是此人,在父親身邊多年的張秘書。我此刻看他,面色尋常,仍似不茍言笑,而腳下一如平常穩當。 我率先朝他走近,「張秘書?!?/br> 張秘書對我點一點頭,「程先生,病房從后頭電梯上去?!挂幻嬲f,一面領著我走,「在十五樓,c棟?!?/br> 我跟他進電梯,后頭還有別的人。電梯緩緩上升,始終無人作聲,只陸續進出,到五樓后就剩我和張秘書。 我考慮后,決定先問過情形。母親有時太情緒,若碰面,只怕她激動的講不清。我看一眼張秘書,問:「怎么回事?」 張秘書開口:「董事長上午開完會忽然暈眩,又說胸悶,大家都很緊張,怕有些什么,就趕緊送他來醫院。初步檢查后無大礙,醫生說,可能天氣變化大,加上董事長這兩天有小感冒,悶在會議室一上午才造成不舒服。至于住院,是醫師建議,乾脆做一做全身檢查?!?/br> 我消化他一番話,心中無想法,只問:「只有我母親來陪著?」 張秘書很快答我:「夫人當然陪著,除了我,公司的一個總經理也在?!?/br> 我無聲看他。 張秘書神色平平,闔了嘴。他分明清楚我要問什么,卻佯作不明白,但由態度,答案亦不言而喻。 那一邊也知情父親狀況,是意料之內,我要問,其實無關在意,只怕多尷尬。 到十五樓,電梯門開,張秘書率先出去。 我慢慢在后。 護理站內有人出聲詢問,張秘書和對方講過,才得以再進前。此處不同于別處,病房走廊敞亮,氣味乾凈,安靜有隱私。 父親的病房位于右側走廊最末間。 病房內再分作兩間,一作病人休息,另一為會客室,兩邊門都緊閉。張秘書一個箭步去敲左邊的門。 有人從里把門打開,是個斯文模樣的男人。我聽張秘書喊曹總,往他看,彼此都禮貌地點了頭。 那姓曹的男人往外走,對我讓了讓,跟張秘書待在外頭。我進去,目光掃過周圍,除了公共設備,一邊長桌上放了兩臺筆電,大約是張秘書和曹姓男人帶來的。 母親坐在病床邊,神情沉沉,反而父親坐臥病床上,比她臉色好看很多。 看到我來,母親似喜出望外。 我不理她,只望父親情形,倒如張秘書話中所講,無大礙。 「爸?!?/br> 父親皺眉,瞧母親一眼,才看我,「怎么來了?公司里不用忙?」 我道:「要忙,一會兒回去?!寡a一句:「是媽打電話通知我?!?/br> 父親默然,說:「你母親太大驚小怪?!?/br> 我看一眼母親,她神情有動,但未言語。我道:「她也是太擔心。我聽張秘書說過情況了?!?/br> 父親道:「他們都反應過度?!?/br> 我不予置評,只講:「爸住院做做檢查好,當作一個休息的機會也不差?!?/br> 父親眉頭微動,但無話。我不知他意思,但亦說不下去,本來和他就沒多少父子情深。 我指稱花瓶無花不好看,裝不見母親巴望似的眼光,轉身出去。 門外,張秘書和曹姓男人仍站過道等待,看我很快出來,都似一愣。我和他們說去買花,就大步出病房。 我站醫院大門外抽掉半支菸,才去花店。 花店距醫院不遠,來時我曾看到,門口有大把的百合、劍蘭,亦有嬌艷的玫瑰。工讀生非常熱心介紹,問我探望對象。 我想了想,講要送一個多年不見怕生疏的長輩。 對方推薦送紅月季,好看又大方,于是我捧了一束回去。我乘電梯上病房,在走廊這一端,就見父親病房門打了開。 出來的人先是張秘書,后頭則是一個瘦小的穿套裝的女士身影。 該女士當然非是母親,可于我也不陌生。她姓許,我不曉得名字。兩人出來,仍站在原地講話,都未注意到我。 我想想,轉身再進電梯,直接下到一樓。我一時無目的,只有去大廳,因手捧一大束花,惹來不少注意。 之中卻有個女性熟面孔,我訝異,對方亦是。 她喊我,一面走近:「程總?!?/br> 對方姓范,名月嬌,我和她招呼:「范大姐?!?/br> 喊聲大姐倒非客氣,論年紀閱歷,范月嬌都十足十夠份量。以她年紀,早能回歸家庭享清福,卻忘情工作又兼具實力,所以仍待趙寬宜身邊當特助。 我和趙寬宜交情深,范月嬌當然知道。不過如今,不曉得趙寬宜讓她明瞭到哪個程度。 我問:「大姐怎么在這里?」 范月嬌道:「我陪董事長來探病?!?/br> 董事長指得當然是趙寬宜,我怔了一下,這樣巧,他也在醫院里,不禁問:「誰病了嗎?」 范月嬌道:「是公司一個老董事,早上心臟病發住院,董事長來探望。但怪我做事粗心,忘了買花,進電梯才想起,所以讓董事長先上病房,我出來買?!?/br> 我衷心講:「假如大姐做事粗心,那可沒人敢居細心了?!?/br> 范月嬌笑了笑,就來瞧我手里的花,「程總也來探病嗎?」 我點了頭。 她又問一句:「我來時沒注意花店位置,您這束花去哪里買的?倒是好看?!?/br> 我笑了笑,便把花朝她遞了遞:「大姐先拿去吧,我才買好而已?!?/br> 范月嬌怔了一下,略有遲疑。 「不要緊,我現在想起來,對方有花粉過敏癥?!刮业?。 范月嬌一笑,總算伸手接了去。 「多謝您?!?/br> 「不用客氣?!刮业?,一面陪她走到電梯前,按了鍵:「大姐快上去吧?!?/br> 范月嬌問:「您呢?到哪一樓病房?」 我微笑,道:「我已上去過,不急著看第二次?!?/br> 父親當然沒有花粉過敏癥,可我想,花是沒必要了。我打消主意,不欲再進到那病房里頭,直接上停車場取車。 途中,母親來電話,那頭聽來很安靜,但似乎仍在醫院的一角。她有些埋怨我說走便走,我拿公事推託,很快掛掉電話。 我開車門坐上去,手機又響。 這次,是趙寬宜打的。 我不意外,范月嬌必然會告訴他。我很快接起來,聽他平靜的聲音,心中就驀地安寧。 他問:「在醫院里?」 我答:「剛才是,現在準備開車走了?!?/br> 趙寬宜那邊默了一下,才問:「你來醫院探望誰?」 「一個長輩,不太熟的?!刮蚁肓讼胝f。 「哦?!?/br> 他口氣好似不信,我也未想解釋,和他言笑別的:「我聽大姐說,你是來看公司的一個董事。你這個老闆真有心,幾乎能算第一時間啊,人家早上住院,你下午就來看?!?/br> 趙寬宜淡然曰:「因無事忙,只好來做義務,應付應付?!?/br> 我好笑,「你至少也講,是因為對方德高望重吧?!?/br> 趙寬宜回我:「花言巧語動聽,但終究謊言?!?/br> 我微怔,才笑了一下,心中忽五味雜陳,不由道:「有時出于善意,說點謊至少不傷人?!?/br> 那頭趙寬宜沉默,片刻聽他說:「有道理,至少他生病期間,我會讓他這么想?!?/br> 我愣了一下,頓時失笑。 「你開車吧?!冠w寬宜說。 聽他要掛掉的意思,我喊?。骸讣热悔w董無事忙,我也是,不知好不好賞臉一起吃飯?」 說完,我才記起,他給我的行程表里,今晚好似有個飯局。我想了想,公司里亦有事等處理,趕晚飯前結束其實略吃力。 不過,把那些排開也非不行的事。 趙寬宜靜了一靜,才回答,聲音似有笑意:「可以,時間地點由你定?!?/br> 我一怔,但即刻講:「一會兒傳你訊息?!瓜胂胙a了句:「絕不讓你感到應付潦草?!?/br> 趙寬宜未答腔,可當真是一笑,就斷了通話。 我將手機放下,心中有感慨,約會和工作要求平衡太不易了。我發動車子,要趕緊回公司。 手機忽又響,有訊息。 我趁停紅燈時拿來看,不禁就樂了。 是趙寬宜傳的,上頭講:約會盡義務,但和你,心中程度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