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二十
十九 小時的那年代,有外國人在路上走都要稀罕,更別講一個小學里有所謂的混血兒。他們外貌的與眾不同,吸引到的往往不只喜愛,許多是竊竊議論及笑話。 我以前是就讀學區里的一間公立小學,因父親和外公都認為,無論什么樣的環境都能讀好書,不必要特別去私立貴族學校。 父親小時日子也有苦過,他覺得這樣的經歷是好的,就不愿自己的孩子生活太矜貴,在我小時,有段時間家事只有母親cao辦,沒有請阿姨。 而對此,母親不以為意,她雖出身望族,但外公規矩嚴,從不準許家里孩子有一分少爺或小姐脾氣,她早習于事事親來。 這是我家,各種合情合宜,但放到趙家,那樣自小驕矜慣的趙小姐,卻居然也讓趙寬宜來讀公立小學。 趙寬宜是轉學生,但不在我們班級,但來時,班上同學都在談論他,他們嘴中掛著轉學生三個字,尤其是女孩子。 課后休息時,同學們組織成群,佔據走廊墻圍前,望對面教室最末的半開的窗能露出身影。 我也被拉上去圍觀,就聽周圍激動起來,原來那扇窗里有一手橫出來,把窗戶關了,一聲砰地! 砰地——我睜開眼。 室內掛了窗簾,外頭的日光隱約穿透,照得到處灰白,地上衣物狼藉,彷若掖了一層冰涼。 這不是我在家中的房間。 昨晚——對的,昨晚。我抬手捂了把臉,身體分外疲憊,感受鮮明至極要忽略太難。腦中畫面飛快掠過,一幕一幕的,真寧愿醒不來。 我暗嘆,輕翻過身。 被子另一端,趙寬宜仍熟睡,微側臥,裸著上身,發絲凌亂的蓋住眼睛,只顯露直挺鼻樑,以及闔住的嘴唇。 因為血統,趙寬宜的膚色稍白,輪廓深刻,他的頭發是黑的,眼睛為墨灰色,小時樣子,活脫一個洋娃娃,但他越大,亞洲血統反而明顯一些,模樣如靜夜春山,幽邃清泠。 我少能這么無顧忌的打量他,一時出神,看得胸中攢動。 忽然,一聲清楚但不響的動靜從外傳來,我一頓,隨即又聽第二聲,恍惚就想起了夢境。 但此刻非作夢,確實有聲音,外頭有人。 來人我猜不到,但不覺要緊張。我趕緊坐起,一面去推趙寬宜,「喂,醒醒,你約了誰是不是?有人來了?!?/br> 趙寬宜含糊應我一聲,他躺平身體,手抬起,把手背蓋住了眼睛,靜一靜說:「今天星期日,那是請得阿姨來了吧?!?/br>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霎時松口氣。 「哦,那我們要出去嗎?萬一她進來整理…」 「不會的,我們不出去,她不會進來?!?/br> 趙寬宜道,一面挪開手背,往我一睇。 那眼神朦朧,好似透著一點意思,我莫名心虛,心頭直跳得倉皇,昨晚放縱情景再不能不回憶,清清楚楚的。 我非柳下惠,對趙寬宜,當然不只心理層面的渴望,可企盼是企盼,哪里敢想能成。 趙寬宜對同性不抗拒,程度從來是我疑猜,事實上,他是滴水不露,只大學那次在酒吧,可能因醉意或藥物作用,而和陌生人來了個意外的吻。 他能和同性之間親密,但我無從預料他曾否和誰越過界。 在情慾里,我向來實誠,可面對的是趙寬宜不由就思量很多。趙寬宜能試試和一個男人一起,但不一定可以和一個男人上床。 不過,事實再度證明,始終非他不能,而在于他肯不肯、要不要。 想得清楚,我心中不知該復雜或感慨,他是應承我到這樣的地步。事至此,假若不坦然,就實在矯作了。 我故作輕松,和他說:「昨晚——我知道是有點快了,不好意思,下回,唔,假如有,你不想,大可把我推開,真的,這種事,是要講你情我愿?!?/br> 趙寬宜未語,不過支身坐起了,他身上被子往下一溜,正好掖住腰以下。我略挪開眼,努力不走神。 「我知道了,但我覺得,昨晚你我都是很情愿?!?/br> 聽到這句,我朝趙寬宜看去,他亦看我。我笑:「我當然再情愿不過?!雇A讼?,「好吧,我不隱瞞,你沒有把我推開,我其實有點意外。你說和我試試,沒想也能試到這地步?!?/br> 趙寬宜揚眉,好似不以為然。 「程景誠,你是個大人了,難道還以為談情說愛是家家酒?」 我愣了一下,略肅然:「你知道我的意思?!诡D一頓道:「和你,我是沒講得仔細,但我對男或女,不是那么介意,但是你…我不確定你可以?!?/br> 趙寬宜神情仍平靜,他隨即講:「你還不能確定?我以為你不能更確定了?!?/br> 我不說話,只覺有熱度爬在臉上,差點不能自持。 「這不是顯而易見了?假如你還不能明白,現在還早,倒可以再試一試?!?/br> 趙寬宜說著,彷彿愜意的往后靠到床頭。他似笑非笑的睨來,聲音輕飄飄的,彷彿正說得不是中文,而是富含情調的法文。 我再不能看他,別開臉,近乎倉皇的,就下床去拾地上衣物。身后幾聲窸窣,我站立不定,心慌意亂仍回頭去。 趙寬宜果然再躺下,他被子拉了高,側著身,任凌亂頭發。那一雙朝我瞅來的眼中似有笑意,看得我心猿意馬。 他道,語氣已正經:「還早的,反正星期日沒事做,不多睡一會兒?」 我哭笑不得,這樣哪里還能睡了?我忍了忍,生生的轉開,只咬牙丟他一句:「不睡了,我要沖澡!」 二十 趙寬宜倒真的再睡下。我走出浴室,看他睡得熟,放緩動靜離開房間。 我飛紐約三天,不比他在北京一星期要累。我至多時差負擔,一切都有人,只走過場,也不用決定什么,而他則天天會議,要決策要批示,更少不得見人應酬,十足費神。 整理的阿姨還在,有點年紀的一個婦人,站過道微彎腰,手里拿吸塵器吸地板。她見到非老闆的人出現,神情未有變化,僅和我點個頭,又繼續做事。 我沒好意思打攪她,就到客廳去。 客廳里,從地板到沙發以及玻璃茶幾,全整齊潔凈,不見一分混亂,昨晚脫起來丟沙發的外套早妥當地掛在大門邊的衣架上。 我過去翻口袋,尋到菸,亦找著手機。 幸好改成靜音,未接來電就有十數通,我坐到沙發,揀著紀錄看,篩掉不重要的,依序回電。 我最后才打回家。徐姐接的,我請她傳達,沒直接和母親講到話。但母親大約也不在家;星期日早上,她通常和大阿姨一起在佛寺當一日志工。大阿姨是虔誠的佛教徒,在母親婚姻最難捱時,領她信仰,從此離不開宗教的安慰。 我擱開電話,耳邊盡是吸塵器運作地嗡響。我動也不想動,連心思都是懶散的,不愿想太多的事情——想了也無用。 因趙寬宜坦蕩蕩,我要介懷都不能,反而嫌矯作。況且,是我心中所求,無論他有情無情,我都不變心意。 所以多想有何益? 邱亦森確實講我最對,談情說愛,我哪曾瞻前顧后,一向憑你情我愿。而不只欲歡情,有意正經關係的,話我一句不推拒,到結束亦然,未曾拖拖拉拉。 可趙寬宜不同,他非旁人,他不求我感情,是我執意糾纏;我擔心太隨意,可誰知,難得我一次游移不決,卻不知他心中有數。 我想一想,翻出菸,起身去拉開落地窗門。陽臺前一地色澤明媚,高樓上的風帶有一股凜冽的勁頭,但好在已入春,溶溶晴日,削去幾分冷意。我點菸叼到嘴邊,雙臂伏在墻頭。 我靜望底下,遙看公園茵茵綠草。 無論哪里的星期日早上,公園模樣都一派欣欣向榮,就看好幾家子歡歡樂樂,畫面美滿。孩子們毫無顧忌嘻笑,四處亂竄;小一點的,母親跟前跟后,大一點的,偶爾一兩個視線,提醒提醒,繼續和別家太太話間事。 我不自禁神思迷濛。 小時的我,在假日時常只能見母親。和幾個阿姨比較,母親過得十足樸素,也是認命,她不似大阿姨多主見,亦不同三阿姨四阿姨瀟灑任性;她是規矩,以成就旁人的方圓。 這樣的女人,說得好聽是溫婉,直白點就是無趣。父親總藉口忙事業,想想,或許早早就開始闢造另一方溫柔鄉。 而母親在那時還渾然未知。 我默默在外抽了一會兒菸,忽聽有來電鈴響。我一怔,略微遲疑,因非我手機,想了想,還是回到客廳。 我看了一圈,才見中島臺上擱有另一支手機,隨著鈴聲螢幕不停閃爍。我走過去,一面考慮接不接。 目光方觸及來電者名姓時,忽有手伸來,把電話接了。我怔了一下,看去,是趙寬宜,他瞧我一眼,講著話,走向位在另一側的書房。 他只是進去,靠在書柜旁,未關上門, 我默看他講電話的身影,他又是模樣清爽,裝扮周整,不復見慵懶隨興。我別開目光。 這個距離聽不清他和電話那頭的人說什么,但我知道是誰打來的,是fred,那英國人,他和我講的那些再浮現腦中,差點都要忘了,他對趙寬宜抱有情思。對比當日他和我,今日感覺難能不復雜。 他指出趙寬宜對我的不同,坦白說我非無感,但始終不敢多猜,只是,那時衝動對趙寬宜剖白,我亦不能否認,是隱有一絲憑藉的念頭。 可雖是賭,仍舊怕,而結果如此,我如何多喜躍,明知深陷泥濘,卻甘之如飴,未要掙脫。 趙寬宜掛下電話回來,我正好問阿姨泡好兩杯咖啡。我對他指指冒著熱氣的杯子,「喝杯咖啡,醒醒神?!?/br> 趙寬宜看我一眼,眉心微皺一下,「一早就抽這么多菸?!?/br> 我一怔,抬手臂聞了一下,是真的煙味濃重。我不好意思笑笑,和他佯可憐:「還不是你,只管睡回籠覺,晾著我這個客人,也不供餐,我只能抽菸當飯吃?!?/br> 趙寬宜神情淡淡,「哦,我都不知道你是把自己當客人,那昨晚早該讓你睡客房?!?/br> 他講時,那阿姨就在一邊的冰箱前整理東西,我胸中有鬼,略彆扭,心底似有什么在撓撓,一時接不住這一句。 我忙端咖啡,掩一掩神情,又喝一口定定神,心中嘆,從來該知道和他玩笑,一點便宜都別想佔到。 正正好,阿姨開口講話。 「先生,我走了?!?/br> 趙寬宜聞聲,點了頭,她亦是,也對我點一點,提了收拾好的東西離去。我見大門關好了,回頭聊話。 「這個阿姨不太愛說話啊?!?/br> 趙寬宜淡道:「這樣很好?!?/br> 我想到霞姐,以及趙老家的阿姨,對比徐姐,真是天差地別。當然,徐姐不會在我面前多嘴,但她很愛跟母親聊東說西的。 「你們家里都到哪里去請來這樣子的?」我笑:「也給我介紹一個,未來我搬出去,好有人做事,也能有清靜?!?/br> 趙寬宜看我一眼,忽說:「她以前在外公家做事,后來結婚辭職,嫁得算不錯,但過個好幾年又出來找事情做,問到外婆那里,才知道她夫家不好了,小孩還要唸大學,就出來幫忙賺一點?!?/br> 我怔了一下,微笑:「所以你外婆自作主張,沒問過你,就幫你請她來的」 趙寬宜道:「外婆就是這樣?!雇A送S謫枺骸赣悬c晚了,出門去吃東西吧?!?/br> 我點頭,「哦,好啊,吃什么?」 趙寬宜似想了想,平淡道:「就吃staybyyannickalléno?!?/br> 我正喝最后一口咖啡,差點沒嗆了。 「你哪時候預約的?」 趙寬宜道:「不是有人講我從不用預約?就去試試,看我到底用不用預約?!?/br> 我哭笑不得,但不由要調侃:「昨天說你一句,你就惦記上,這是我不對,你千萬別要強,那到現場被趕,很難看的——」 趙寬宜不答腔,就任我講。他一面收拾咖啡杯,稍睇我一眼。那目光底下隱有笑意,看得我心頭浮躁,只想和他說天氣熱,或者不要出門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