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美食探案錄 第51節
室外的仆從們安靜地立著,仿佛連呼吸都消失了。 側室內蓮花漏的滴水聲忽然變得清晰可聞,“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兒發顫。 墻外街上傳來不知誰家娶親的吹打聲,夾雜著人群喜氣洋洋的喝彩,都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一并打著旋兒越過墻頭,飄飄蕩蕩入了帝王家。 過了許久,滴漏內置的銅蓮花忽然微微顫動了下,從半開的花蕾中,又顫巍巍打開一片。 “如果是那樣,那么我將竭盡全力幫她消彌仇恨?!敝x鈺看著手邊的梨子,輕聲道。 不是忘卻,也不是放棄,而是消弭。 謝顯終于忍不住道:“有缺,你會很累啊?!?/br> 寧德長公主不易受孕,多年來兩人只有謝鈺這么一個孩子,當真是愛若珍寶。 但幼兒易夭折,兩人就給兒子起了“有缺”這個一點都不好聽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夠瞞過上天,讓鬼神覺得這個孩子不夠完美,就不會帶走他。 而這份期許也確實奏效了。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中,謝鈺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 但現在,這個孩子卻想主動去招惹辛苦,讓謝顯既有種“孩子長大了”的欣慰,又沒辦法不心疼。 話說出口的謝鈺卻仿佛輕快許多。 這么多年了,他忽然發現,或許一時沖動也并不全然是壞事,偶爾的一次任性,反而可以幫自己堅定決心。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話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個人為之辛苦那么多年,放棄許多本該擁有的快樂,那么一定想起來便覺錐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么資格來讓她放棄呢?”謝鈺輕聲道。 你永遠沒辦法了解別人曾承受過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幫別人原諒誰。 冤有頭,債有主,曾經做錯過的人,總要付出代價才是。 他是開封府的人,合該幫受害者討還公道。 既為公允,也為私心。 寧德長公主重新審視這謝鈺,過去這么多年的片段從腦海中一一劃過,最終匯聚成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身上明顯混雜著少年和青年的稚氣,若論處世手段,必然趕不上縱橫官場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內心已經成熟,無需任何人的指點,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該做什么。 原來不知不覺間,孩子真的長大了啊。 思及此處,寧德長公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唉,歲月不饒人啊。 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卻又難免覺得悵然若失。 旁邊的謝顯輕輕拉住她的手,笑道:“咱們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br> 他沒有說什么“公主青春永駐”之類的騙人的鬼話,可偏偏就是這樣的真話,最叫人舒心。 謝鈺看著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蜜的情緒再次席卷而來。 從小他見過太多爾虞我詐,夫妻徒有其名,卻偏偏遇到這樣的父母,那般純粹又熾熱的情感,令他本能地向往。 他曾對雙親說過,除非果然遇到心儀的女子,否則此生不娶。 外人總覺得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戲言,就連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過一笑置之。 但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卻很認真,甚至親自入宮請了旨意,允許謝鈺自行婚配。 當時寧德長公主對他們爺倆是這么說的:“以如今咱們的榮光,何須什么高門大戶、門當戶對錦上添花?拉攏那許多有權有勢的姻親作甚,謀朝篡位嗎?” 與其讓宮里宮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兒子的心愿,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寧德長公主拉著自家駙馬的手,絲毫不避諱面前的兒子,“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些?!?/br> “一些?”謝鈺不解。 說都說了,為何藏一半? 寧德長公主笑而不語,謝顯笑著接道:“你既宣稱自己是大人,總要出點力吧?我同你母親起個頭,剩下的,自己查去吧?!?/br> 謝鈺:“……” 這真是親爹? 寧德長公主拍了拍駙馬的手,伸手虛虛指了指兒子的胸口,“因為人都有私心,任何話一旦從旁人嘴里說出來,就不再是事實,況且……有的話,以我的立場,實在不便宣之于口?!?/br> 不便宣之于口…… 謝鈺一凌,莫非此事關乎皇室辛秘? 寧德長公主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幽幽道:“先帝在時正逢天下大亂,邊境戰火頻燃,若說大事,哪一年沒有五七件?可你若問涼州,那期間稱得上驚天動地的大事的,也不過一戰而已?!?/br>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視線越過幔帳,飛過墻頭,似乎已經穿透看不見的虛空,望向遙遠的過去。 “當年扶風城破,大將軍雁雄奉命奪城,一戰成名,封武威侯。后來,武威伯向北推動戰線,駐守涼州城,這一守就是九年。 天武二十一年,北方月氏犯邊,武威伯率眾抵抗,連續數次擊退入侵,震驚朝野,民間無數人為他立生祠…… 天武二十四年,月氏新單于突然聯合八部卷土重來,武威伯奮力殺敵,一打就是兩三年,奈何多線作戰傷亡慘重,不得不向朝廷請求援軍……” 說到這里,寧德長公主忽然停住了。 謝鈺不由得追問:“那后來呢?” 謝顯接道:“奈何援軍遲遲未到,非但如此,本該撥過來的軍餉和糧草也一拖再拖……” 當時最靠近涼州地界的還有另一支兵馬,軍中大帥便是裴戎。 他曾多次八百里加急請求支援,但朝廷多次未加理睬,最后甚至特意強調不許妄動。 后來朝廷上就吵開了鍋,其他地方的武將也有唇亡齒寒之感,紛紛上書請戰。 等裴戎終于收到調令奔赴涼州城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涼州城必然要丟了,因為雁家軍無論兵力還是后援都遠遠比不過早有準備的敵軍,但他們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沒的代價后,守住了。 謝顯說得很簡單,短短幾句就勾勒出當年之事,但謝鈺的心中卻翻滾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難怪《年記》和相關資料文獻中都查不到那幾年的事,原來此戰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可是為什么? 朝廷明知雁家軍苦苦支撐,又為何遲遲不派援軍,甚至連軍餉和糧草都耽擱了? 謝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br> 或許真相會顛覆你一直以來的認知,但……所謂成長,所謂大人,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嗎? 次日離開家時,謝鈺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聽到的故事。 昨夜他一夜未眠,想了很多,但同時也冒出來更多疑問。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他想的那樣簡單,但……那又怎樣呢? “咦,謝子質!”謝鈺正出神,后面突然炸開一道粗嗓門,緊接著一人一馬轟隆隆殺過來,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拍在他肩頭。 早在聽到喊聲時,謝鈺就分出來人身份。 “裴將軍?!?/br> 裴戎如今是殿前指揮使,但他對這個職位相當不滿,幾次三番都上書請求離京戍邊,奈何都被打回來。 私底下,熟悉的人還是會叫他裴將軍,他也最愛這個稱呼。 看著他眼中的血絲,裴戎胡子拉碴的臉上露出大笑,擠眉弄眼道:“怎么,昨晚做什么了,折騰得覺都不睡了?” 常年征戰的將士什么都好,唯獨有一點,說話葷素不忌,著實讓人無力招架。 謝鈺無奈道:“將軍慎言,我尚未娶親,何來折騰一說?” 裴戎哈哈大笑,“你小子老大不小,也該成親啦,老夫在你這么大的時候,老大都能舉得動長弓了!” 謝鈺失笑,抱拳拱手,“將軍威武,佩服,佩服?!?/br> 裴戎說得心滿意足,一拍腦瓜,“對了,差點忘了正事?!?/br> 一聽是正事,謝鈺也跟著收斂笑容,嚴肅起來,“將軍請講?!?/br> “嘿嘿,”裴戎搓著大手,努力壓低仍舊不低的聲音,神秘兮兮道,“就是你們開封府那位馬姑娘啊,她幾歲了,定親沒有?” 難得從孩子堆兒里跳出來一個合適的,不趕緊配上可惜了。 謝鈺挑了挑眉毛,“此話將軍以后不必再提?!?/br> “為啥?”裴戎毛茸茸的老臉上滿是茫然。 咋不讓提嘛! 謝鈺突然輕笑一聲,雙腿一夾馬腹,丟下一句話策馬揚鞭而去。 “因為,我也是個男人?!?/br> 裴戎給他嗆了一鼻子灰,兀自站在原地嘟囔,“什么話嘛,你是不是男人跟老子有什么……哎呀!” 他突然明白過來,狠狠一拍大腿,懊惱道:“遲了一步??!” 第41章 香藥脆梅 去開封府的路上,謝鈺一直在想,范石溪和徐茂才二人在涼州任職時,官階最高不過一方知縣,可謂位卑言輕,并不足以左右朝堂,那么他們又會在涼州之戰中扮演什么角色? 之前范石溪身上掛的血幡明確寫他“忘恩負義”,他忘了誰的恩,又負了什么義? 還有,涼州大戰結束后,范、徐二人迅速右遷,一躍兩品四級,先后官至知州,晉升速度不可謂不快。 若推斷成真,那么是誰舉薦?舉薦之人必定就是幕后黑手,或之一。 而先帝駕崩后,兩人的原本平鋪直上的青云之路驟然受阻,顯然他們并不太受當今器重。 范石溪遞折子請求告老還鄉時也才五十來歲,若在官場,可謂正值壯年,他又沒有嚴重的病痛,為何提前退出? 是靠山倒臺,他意識到在當今手下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抑或是感覺到了某種潛在的威脅,所以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