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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安靜得巴不得不存在,不看人,不出聲,動也不動。他杵座位上,活像塊兒木滋滋的棺材板,棺材板上寫著四個字離我遠點。 他叩著背帽,把自己遮得結實,連根頭發絲都瞅不見。他人很瘦小,卻套了件大到詭異的風衣,那就仿佛一根衣服架子,空空支楞起一匹大坯布。 再往下看......周啟尊止不住眼皮一抽。 雖然現在已經開春,但氣候這玩意飄忽不定,尤其南方陰涼,冷氣兒從地底下往上鉆,周啟尊這次來還穿了雙皮鞋,可旁邊這位倒是剽悍,周啟尊明眼看著,他腳上居然穿得一雙漏腳趾丫的破草鞋。 周啟尊:...... 周啟尊是個豁朗主兒,若有人和他攀談,他大多會帶著笑迎上幾句,是那種交往起來很舒服的類型,但他不是很樂意主動跟人交流,尤其對方是一副自閉的怪模怪樣,看眼兒都嫌膈挺。 周啟尊干脆扭過臉,沒再看身邊那大風衣配草鞋。 這會兒,行駛中特有的磕碰聲在腳底下響起,火車已經開出去了,車速漸漸提上來。 老人覺兒多,才這么幾分鐘功夫,對面樂呵的老太太竟抱著那一包小酥餅,閉上眼皮開始昏昏欲睡了。 睡著了還抱這么緊。也是,那懷里一包小酥餅,是乖孫女最喜歡的甜味,是老太太的寶貝呢。 不過老人年紀也不小了,身子骨肯定不抗折騰,怎么就自己一個人長途跋涉,大清早坐著擁擠的火車去看孫女?等車停到站,會有人接她吧? 人的臉皮是張神奇的面具,笑起來,哭起來,面無表情。再好看,再難看,也很難看清它背后的故事。歲月的本事,就是讓臉皮的表演愈發爐火純青。 誰是發自內心的,誰是勉為其難的倒是家家有本經,人人有累劫,誰又知道誰? 萍水相逢的緣分,不便多問,且禮貌著,尊重著,吃一塊糖餅,笑一笑,便足夠了。 周啟尊隨手脫下身上的外套,他抬起屁股,微微探出上半身,將外套輕輕搭在老太太身上。 感覺到身邊有人看了他一眼,周啟尊側過頭,旁邊那大風衣還是一動沒動,將臉藏在兜帽底下。反而是下頭那雙穿草鞋的腳,慢吞吞地蹭了下地面。 周啟尊坐回座位,轉頭望著窗外。早晨天冷,冰冷的窗玻璃上敷了一層水潤的潮霧,這層乳白色如同一張紗簾,模糊了外頭的風景。 周啟尊伸出一根食指,在窗戶上按了兩個點,他又給那倆點擦大些,變成兩只對稱的窟窿。 頓了頓,周啟尊又在下頭加了條弧線一張大窟窿眼兒笑臉就這么畫好了。 一只窟窿眼下頭,一滴水珠緩緩淌下,就像一顆冰涼的眼淚一樣。 大窟窿眼兒笑臉這就哭了。 。 車廂盡頭的衛生間里,張決明用冷水沖掉掌心的血色。關上水龍頭,張決明手心的傷口幾乎已經愈合了。 都說了不用總給長生鈴喂血的。周懌說。 長生鈴正飄在張決明眼前。張決明甩了下手上的水珠,一把拽過長生鈴,給它揣進兜里:傷口都已經好了。 張決明:你那么擔心周啟尊,如果不能醒著,不能有意識,會很害怕吧。 不用跟我客氣。張決明隔著衣兜,輕輕拍了下長生鈴。 誰跟你客氣了?周懌不樂意,還不是心疼你?不知好賴,你真是......我要不是在長生鈴里沒辦法,我......煩死了。 張決明愣了下,淡淡地笑了起來。 他其實很喜歡周懌這種語氣。不開心,煩躁,帶著別扭,是小姑娘特有的語氣。就是鮮少才能聽到。 張決明大概能想到,周啟尊哥當的糙,但打實地里,他一定很寵周懌,寵到沒邊兒的那種,加上周家父母又和善開明,周懌曾經,絕對是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甚至會有些任性囂張。 將她的魂魄封進長生鈴那年,周懌還比張決明虛長三歲,現在張決明二十四了,周懌卻永遠停在了十八歲。 恐懼,無助。是悲劇將她的天真砸碎了。 你是不是笑了?這么喜歡挨罵......周懌嘆口氣,大傻子,傻冒,傻出花兒了。 一直看過來,叫她怎么能不心疼。 張決明年紀輕輕,背累負重,左肩壓著冥淵,右肩擎起周啟尊這顆太陽。他身上循環著陰冷的血,體溫冰涼,卻藏了顆柔軟溫暖的心臟。 這樣的張決明......也不知道是周啟尊造孽,還是張決明自作孽。 張決明望著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他說:你真是周啟尊的親meimei,罵人功夫最了得。 長生鈴在兜里晃蕩兩下,周懌沒再出聲。 行了,我們出去了。張決明表情變了,我剛才看見陰人和周啟尊坐在一起。 那陰人上車沒有補票,應該是早就買過票,先前就準備坐這輛車。也太巧了......張決明皺起眉頭,周啟尊身上有化煞符,我也用鬼火警告過對方。車里人多,應該不會出什么事,但還是要防著點。 到吉首要八個多小時,你就準備在車廂后頭站著看?周懌問。 嗯。張決明推開衛生間的門,去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藏著,他選了個合適的角度,抬眼看出去,正好能看見周啟尊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