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香 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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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香嗯了聲,隨她不客氣 春燕舀起勺湯,喝下一口直喊鮮,問細辛:“要不要嘗嘗?” 細辛搖頭,“忙著呢,你自己享用去吧?!?/br> 春燕高興,一口氣喝下半碗,剩下半碗沒來得及喝,因為賀蘭香要下榻,她得幫忙伺候梳洗。 正忙著挽發,她忽然臉色發白,放下掌中托著的青絲,捂起肚子道:“不行……我肚子疼?!?/br> 賀蘭香轉頭去看,不知她是何情況。細辛正忙著揉化胭脂,掃了眼春燕道:“吃太多撐著了吧,去茅廁便是?!?/br> 春燕搖頭,額頭隱有冷汗沁出,從齒縫里嘶著涼氣道:“不是,我肚子真的疼,我……” 說著一彎腰,低頭便嘔出一口鮮血。 賀蘭香被嚇怔了神,其他人也反應全失,直到春燕癱倒在地,賀蘭香倏然回神,高聲呵斥:“快叫醫官!叫醫官!” * 長明殿外,冷月高懸,琉璃檐鈴經風撲打,奏出嘈雜的曲,梁枋下,二人狹路相逢。 李萼擋在蕭懷信面前,向來蒼白羸弱的一個人,此時眼中竟有火焰在燒,盯著蕭懷信,顫抖著,咬牙切齒地道:“賀蘭香的毒,是你派人下的?” 。 寒意凌冽, 四目相對,兩道僵硬的影子在燈下對峙,無形中箭拔弩張。 蕭懷信變形的雙目里是漆黑不見絲毫波瀾的平靜, 看著李萼,像看石頭, 木頭,唯獨不像看一個有血有rou的人, 他未理會她,徑直繞她而行。 李萼轉身再度攔住蕭懷信, 這一次, 她的聲音已帶了冷沉的兇狠, 咬字堅硬, 宛若威脅,“回答我,賀蘭香的毒, 是不是你讓下的!” 蕭懷信停住步子,但這回連看也沒看她,兩個人近在咫尺, 中間卻如隔天塹, 不在一個世界。 風聲嘶啞, 長夜靜寂,李萼定定看著面前這張全然陌生的可怖容顏, 一寸寸打量著,竟找不到絲毫記憶里的痕跡。她眼中的憤恨逐漸化為空洞的絕望,輕嗤道:“我知道, 你恨我,恨我忘恩負義, 翻臉無情,恨到想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才會故意謀害我meimei,讓她背上罪名,隨時可能東窗事發,禍及滿門?!?/br> “可賀蘭香是無辜的,她與我無親無故,只不過同為女子,知曉彼此心酸,所以愿意幫我照看露兒,若只因如此便招來你對她的殺心,”李萼聲音驀然一重,“我愿意一命換一命?!?/br> 李萼拔出發髻中的簪子,尖銳簪頭對準自己的脖頸,抬眼看著面前人疤痕蜿蜒的下頦,試圖尋找與過去相似的影子,可無論怎么找,都沒有丁點相似。她啟唇笑道:“蕭懷信,你的目的達到了,我累了,我現在的確生不如死,看在過往的份上,在我死之后,麻煩你能夠放過我meimei和賀蘭香一馬,我在地下定保佑你蕭丞相長命百歲,子孫滿堂?!?/br> 她手下用力,皮膚刺破,一顆鮮紅血珠沁出,順著瓷白的肌膚蜿蜒流淌,像一大顆通紅的淚滴。 蕭懷信猛然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掌心抵住她細膩的手背,不容抗拒的力度,逼著她的手往下移走,簪子堅硬的尖頭對準她的柔軟心口,啟唇,嗓音嘶啞陰冷——“刺到脖子上,血多,我嫌臟?!?/br> 李萼發笑,眼中乍然明亮的星子倏地熄滅,閉上眼睛,手上發力。 殿里響起咳嗽聲,年少的天子似被噩夢驚醒,含著哭腔呼喚:“李jiejie,李jiejie你在哪,李jiejie我害怕,李jiejie……” 尖銳簪頭在李萼柔軟的心口不斷下陷,有刺破衣料,深入血rou之勢。 蕭懷信抽回簪子,將李萼一把推向了殿門。 * “毒叫文殊蘭,無色無味無香,誤食后會腹疼至極,毒性傷及肺腑,最終吐血而亡?!?/br> 窗外北風呼號,燈影搖曳亂晃,揉碎滿地陰影。細辛低頭說著話,聲音抽泣著,不敢抬頭去看臥在美人榻上闔目養神的賀蘭香。 燭舌舔舐燈芯,發出滋啦微響,如熱油烹心。賀蘭香道:“春燕如何了?!?/br> “老天保佑,”細辛喘了兩口大氣,劫后余生似的,“所幸她沒將那湯喝完,不至于送命,但傷著了內里,須終身調養,往后不能常伴主子跟前了?!?/br> 賀蘭香緊繃的口吻釋懷許多,“知道了,人沒事就好?!?/br> 細辛低了頭,接著說:“廚房那邊已經把今日沾手過廚具的人打死一片了,但沒有一個承認?!?/br> 賀蘭香不以為奇,淡淡道:“能做到這步,就沒想過事發后能留下一條整命,去查一下那些人家中情況,若有提前將家人送走,還不愿說出去向的,不必多問,一律杖斃處置。夜深了,去睡罷,我想一個人靜上片刻,不必候在跟前?!?/br> 細辛囁嚅應聲,臨退下,卻又猛地跪在地上,淚如雨下道:“奴婢該死!那湯是奴婢給您遞的,今日若不是春燕……奴婢,奴婢該死,求主子責罰奴婢!” 賀蘭香嘆息一聲,輕聲道:“起來罷,若有人一門心思想讓我死,怎么著都是法子,如今府上已嚴守至此,卻也依舊防不勝防,怨不得你們身上?!?/br> 細辛抹了眼淚,平白生出許多勇氣似的,“主子您別怕,以后無論吃喝都由奴婢先過口,奴婢縱是豁出這條命,也一定護您平安?!?/br> 賀蘭香卻道:“我沒有怕?!?/br> 細辛不懂她意思,怔怔看著那自事發開始便鎮定過了頭的美人。 賀蘭香睜開兩眼,精致的眉間隱有戾氣在繞,啟唇道:“我只是,有點受夠了?!?/br> “從入京到現在,我最大的心愿不過活下去,是非能避則避,善緣能結則結,為的便是小心度日,遇到磨難不至于束手等死,可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該來的災禍依舊沒少?!?/br> 賀蘭香眼神倏然一厲,發出句譏冷的笑聲,“橫豎我就一條命,沒了就沒了,既然他們不讓我好過,那干脆都別好過,要死一起死?!?/br> 她看向細辛,“既不急著去歇息,便給我取來紙筆,我要寫信?!?/br> 細辛忙去照做,取好紙筆擺在案上,又扶賀蘭香下榻坐到案后,研墨時道:“主子要寫給誰?!?/br> 賀蘭香提筆思忖,似在思索該如何開頭,不假思索,“自然是寫給我孩兒的爹了?!?/br> 細辛點頭,“謝將軍若知道主子遭此大劫,定會早日回來的?!?/br> 賀蘭香:“誰說我要寫給謝折了?!?/br> 細辛遲疑,瞠目結舌道:“那您是寫給?” 賀蘭香未答,先在信封上寫下“王二公子親啟”一行字,深謀遠慮地道:“遠水救不了近渴,親爹不如后爹,他王二不是說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嗎,好啊,我答應了,只要他敢為了我和家中鬧翻,我就可以不顧孝期,帶著孩子嫁給他?!?/br> 細辛心驚膽顫,“那,謝將軍那邊……” 賀蘭香揉著眉心,“不重要,讓他打他的仗罷,等他回來了,興許孩子都學會喊王二叫爹了?!?/br> * “阿嚏——” 龍骨山下寒風徹骨,惡戰當頭,謝折卻打了個噴嚏。 “喲呵,這是哪位美人念叨咱們將軍了?!狈铰窋囝^臺上斗蛐蛐,箭尖都瞄準了不忘調侃一嘴,“將軍再不回去,怕要跟人跑了?!?/br> 謝折并不慣著,張腿便是一腳。 “嘶!屬下知錯!” 謝折踢完人,抬頭看向面前高大山巒。 夜色濃郁如墨,偌大的龍骨山籠于夜中,雄偉如巨獸,虎視眈眈盤踞在南北咽喉之地,山勢陡峭,山路盤虬,進山便等同自送虎口。 “放箭——” 一聲令下,箭矢如雨襲山,帶動狂風呼嘯,然待等箭矢落地,便如石沉大海,再無一絲波動。 在遼北雪原馳騁慣了的將士們到了此地,根本舒展不開本領,不由便有親信道:“成王寧王皆已伏誅,剩下泰王這老小子躲山上至今不出,再這么下去,不是辦法?!?/br> 有人提議:“既然久攻不下,不如改攻為守,反正如今天寒地凍,山上草木不生,咱們就地扎營耗上他一陣子,待等賊子山窮水盡,自會歸降?!?/br> “這主意好,咱們就在這扎營,先耗上他幾個月再說?!?/br> 聽到“幾個月”,謝折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聲線突兀低沉,斬釘截鐵:“火攻,速戰速決?!?/br> 。 “內務參事王元琢, 當街痛斥父兄殘害無辜,欺凌婦孺——” 涼雨殿,銀絲炭被火舌包裹燃燒, 發出小聲裂響,清脆如玉裂, 殿中里外溫暖如春,煙絲繚繞。李萼回憶著昨日從宮女口中所知的新鮮事, 淡淡道:“現已傳遍京中大小街巷,滿京百姓都跟著看了場笑話?!?/br> 她轉臉, 看向對案托盞呷茶的賀蘭香, “事到如今, 你打算何時收手?” 賀蘭香輕嗤, 雪白雙頰在茶熱里映出淡淡粉紅,如胭脂薄涂,細潤嬌美。她開口, 懶洋洋的腔調:“收手,為何要收手?” “他們父子都想把我的命要了,我只是讓他們家里雞犬不寧了點, 都沒到以牙還牙的地步, 何必收手?!?/br> 唯一讓她心生不忍的, 是鄭文君,但事到如今, 已經顧不上那些了,她只想給自己好好出一口惡氣。 銀炭噼啪輕響,如復雜起伏的人心。李萼不語, 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和理由讓賀蘭香停止這場鬧劇,過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問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陷害你的是王氏,而非蕭懷信?!?/br> 賀蘭香回憶起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已經不再如往日那般心有余悸,反而有些譏諷地道:“就算是蕭懷信對我下的手,那他也是為了幫王氏對付謝折,姓王的一樣脫不了干系?!?/br> 對上李萼探究的眼神,賀蘭香直言:“蕭家死的就剩他一個了,他若果真有心爭奪權勢,早就娶妻納妾,開枝散葉延續血脈,可他如此赤-條條一個人,不是清心寡欲為王氏做嫁衣裳是什么?王氏助他大仇得報,他助王氏位極人臣,本就是筆禮尚往來的買賣,若非有謝折在,這江山怕早成他蕭懷信對王延臣的順水人情?!?/br> 后面更直白的話賀蘭香沒說,她想說:當今陛下一看就是個短命相,指不定哪日便一命嗚呼了,這對王延臣來說,實在是筆穩賺不賠的交易。 只要除去謝折,只要扳倒謝折。 李萼看著賀蘭香,像是短瞬間又重新認識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道出句:“可惜了?!?/br> 賀蘭香反問:“可惜什么?!?/br> 李萼:“你如此思慮入微,玲瓏心竅,可惜生錯了地方,但凡投胎富貴門第,再得精心教養,定能左右逢源,在閨門開拓自己一片天地?!?/br> 賀蘭香笑出聲,“少來了,我只是愛慕權勢,舍不得榮華富貴,可若論真心實意,我是最不喜歡與你們這些高門顯貴打交道的?!?/br> 李萼靜靜看她,仿佛問她此話怎講。 賀蘭香指拈茶蓋,捋著浮游茶面上的浮沫,靜下片刻,再啟唇道:“在底層,笑怒嗔癡,恩怨情仇,人性險惡一覽無余,但好歹都是真的,是刀子是蜜糖,也都是擺在明面上的??稍谀銈冞@些豪門大族之間,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裝出來,演出來,行為要揣度,心思要靠猜,但凡與人打起交道,心便必須高高懸著,不能往下放松一寸,否則便要落入圈套?!?/br> “別的不說,”賀蘭香嗤了聲,語氣松快,像在說一個笑話,瞧向李萼,“七姓百年來世代聯姻,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當年蕭氏滿門伏法,你們其余六家愿意站出來為他們求情的,又有幾個人?” 李萼啞然失語,不知想到什么,本就無光的眼眸越發黯然下去。 這時,細辛過來,對賀蘭香附耳道:“主子,南邊來消息了?!?/br> 賀蘭香蹙眉,低聲道:“繼續說?!?/br> 待等聽完,她的臉色瞬時發白,手中茶盞險些跌落。 李萼注意到她的異樣,不由詢問:“怎么了?” 賀蘭香強扯出抹笑意,將茶盞安生放好,“沒怎么,府上的一些瑣事,找不著人做主,只好看我的意思?!?/br> 她活動了下腰肢,丫鬟立刻便扶,窗外日頭和煦,她看了眼道:“坐了一上午,身子憋屈難受,妾身出去透氣,太妃娘娘可要同行?” 李萼搖頭,“我是沒那么好的興致,你去罷,不過要當心,雖說宮里不好對你下手,但禁軍都是他們的人,務必以防萬一,小心行事?!?/br> 賀蘭香也懶得與她行那般多虛禮,走時未福身,只好聲道:“明白,我去去就回?!?/br> * 天一冷,太陽便比秋日更加溫暖和煦,暖融融的陽光曬在身上,鐵人也要昏昏欲睡,無精打采。 凝碧橋前后,各路巡衛不敢放松警惕,見有同伴打盹,一個胳膊肘便捅過去了,順帶往前一揚下巴,眼神示意:頭兒來了。 偌大的太陽下,王元瑛眼下兩塊明顯烏青,面無表情,一身的陰翳太陽曬都曬不化,烏云般團繞不散,所經之地鴉雀無聲,未有一個護衛敢發出動靜,生怕撞刀口上。 如今滿京傳得沸沸揚揚的,便是內務參事王元琢當街怒斥父兄。 若時光倒回,回到當日,王元瑛絕對不會再對那不爭氣的弟弟躲避不見,畢竟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好弟弟竟會為了賀蘭香那妖婦將他當街攔下馬,不顧百姓圍看,質問他是否下毒陷害,甚至口出惡言,簡直不可理喻。更關鍵的,是他爹居然把對老二的怨氣一塊撒到了他身上,怪他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更怪他隱瞞老二與賀蘭香相好之事,若早知道,決策絕不會下得如此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