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亂國 第343節
云道生說邀雨雖然昏睡著,可實際能聽見他們說話,嬴風便每日引經據典,就差把“慈悲”兩個字刻在嘴上了。 可就算念經書念到嘴角起泡,檀邀雨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嬴風氣得直接將書簡扔在地上,由不解氣地又上去猛踩了兩腳,“什么勞什子仁術仁君!聽起來和欲取欲求有何分別?!這東西我聽了都不信,還能指望你這么個小心眼兒的人能同意?” 這世上雖有人懂得心懷感恩,可大多數人都是得隴望蜀。他們從邀雨這里得到了別的帝王無法給予的好處后,卻不會因此滿足,反而覺得這都是理所應當,就因為邀雨是女子,非如此不可立國。 所以他們心安理得地覺得,自己可以索取更多。試問滿天下,哪里有臣民跪在皇帝門口,請皇帝出城迎敵的先例? 可無論是誰,都覺得仇池百姓這么做事合情合理。就連秦忠志也覺得,這是檀邀雨分內之事。 正當嬴風越發焦躁之時,子墨推門入內。 他掃了眼地上的竹簡,直接抬腳跨了過去,坐到邀雨的床榻邊,仔細查看她是否有哪里不妥。 嬴風將邀雨照顧得很好。哪怕這些伺候人的活兒他以前從沒做過,可他用了心,不想邀雨有任何的不妥。 “你考慮得怎么樣?”子墨突然開口道。 嬴風垂著眼,盯著地上的書,明知子墨是在問他,他卻不答話。 這幾日子墨跟著崔勇在城墻上守著,只要輪到他休息,他必定會來邀雨房里瞧瞧。期間無論是嬴風,云道生還是祝融,他都不聞不問,只看邀雨,別的多一個字都不說。 可就在前日,子墨突然趁房中只有嬴風時道:“你帶她走吧。離開這里,去哪兒都行。我會替她守在這兒,若連我也守不住,她醒了也不會覺得愧對仇池百姓了?!?/br> 嬴風當時怔了,因為他并沒想過要帶邀雨走,或者更準確來說,棄國而逃。 如今子墨再次提起,問他是否想通了。嬴風卻依舊不知該如何作答。 子墨瞟了眼地上的竹簡,“你當真以為這東西會有用?” 嬴風這次倒是答得痛快,“對云師弟那種可能行得通。雨兒從來睚眥必報,讓她放下仇恨,光憑幾句‘之乎者也’必是不行?!?/br> “那你為何猶豫?”子墨冷眼看向嬴風,“你們都是君子,都心懷天下,但我愿作小人,我只求她平安。若是我可以帶走她,我絕不會開口求你?!?/br> “我知道?!辟L心里清楚,子墨對邀雨的感情能有多絕對,哪怕是他自己,也做不到將嬴家,行者樓和天下人都拋諸腦后。 嬴風之所以一直沒點頭,就是因為他知道,“雨兒是不會愿意用一國子民換自己一命的?!?/br> “若她死了!”子墨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嬴風的衣領,“她若死了,你說的這些全無意義。師父去請南塵行者,其中耗時多久還不可知,能不能請來也不可知,你要等著老天大發慈悲,給她個奇跡嗎?你難道不清楚,你們維護的天道,對她究竟有多殘忍?!” 子墨的手顫抖起來,“只有你能送她出去,跳過重圍……送她去行者樓,給她一線生機。我不能讓她死……無論如何,我想她活著……她活著,我才能活下去?!?/br> 嬴風扯住子墨的手,想將那手拽掉,“我一定會讓她活著!但不是生不如死!我要她活,且要活得開心。我信她,她不是那種柔弱不堪的女子,她一定能熬過來?!?/br> “你如何知道???若她醒不過來,你要如何?”子墨的手不松反緊,恨不得一拳揍醒嬴風。 “她一定會醒!就算要耗盡我的功力,我也會喚醒她!” 子墨和嬴風一時激動,互相較勁,眼看就要動手。 云道生和祝融及時趕到,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兩人。 秦忠志隨后進屋,見嬴風和子墨劍拔弩張的樣子,急道:“兩位郎君這是做甚?!北魏大軍眼看就要到了,兩位不思合力抗敵,怎么還自己人動起手了!” 祝融大吼一聲,原本還能說清的話此時也急得烏哩烏嚕地說不清了。 云道生一邊拉著嬴風一邊道:“師伯已經去請南塵行者了,咱們只要在他們回來之前守住仇池,就一定能有希望?!?/br> 子墨紅了眼,“你們說得輕松!誰能保證南塵行者就能入得了仇池?!即便南塵行者治好了雨兒,她剛從生死一線得救,你們還打算讓她領兵退敵嗎?!” 在場幾人同時沉默了片刻。不只是仇池的百姓和官員,就連他們,也一直將檀邀雨視作戰無不勝的存在。 無論局勢多糟,只要邀雨愿意,她總有辦法扭轉敗局。 可子墨說的不錯,即便是邀雨醒了,以她現在的身子,領兵打仗根本是無稽之談,更何況他們要面對的還是北魏鐵甲。 秦忠志嘆息,“慚愧,慚愧……此前某聽見城外的咒罵和城內的埋怨,還心中不平,覺得這些人忘恩負義??赡秤峙c他們何異?某不是也同他們一樣,覺得只要女郎醒了,定會有所不同……” 云道生卻不認同,“秦相言重了。我們都知道,師姐對仇池的重要。如今軍心不穩,師姐若能醒來,定然能鼓舞士氣。只是……若是別的北方小國,或許能平安度過此劫??扇缃癖蔽捍筌妷壕?,若是南宋不能及時調兵,聯合抗敵,便是師姐醒了,怕是也無濟于事?!?/br> 秦忠志皺眉搖頭,“給檀大將軍發去的急信已不下十封,南下的大軍卻毫無回信。按他們的腳程算,即便此刻大軍回調,也要二十日才能有援軍抵達?!?/br> “二十日?!边@三個字只是從口中念出,就仿佛能看見那一望無際的尸山血海。 仇池能不能在北魏大軍的強攻之下守二十日?即便能守住二十日,就能等到援軍嗎? 子墨再次拉住嬴風的衣領,“帶她走!若要戰死,我替她戰死!” 第七百四十一章 、臨戰 嬴風終于扯開了子墨的手。 他看向秦忠志,“我會同大家死守到最后一刻,我相信,這是雨兒希望的。哪怕她此時滿腔怒火,也不會愿意自己的子民死在北魏鐵蹄之下。只是,若有城破之時, 我只能做一次小人,護著雨兒先行離開。還請秦相不要怨恨雨兒,就將這罪過都推到我身上吧?!?/br> 秦忠志搖頭,“若為國是君子,為家便是小人的話。秦某慚愧,愿為女郎留下, 完成她的君子之志。并非秦某想名留青史,而是秦某無力救女郎于危難。今日某要將女郎,和后世的罵名, 都一同托付給嬴公子,乃是秦某的無能,還請公子受秦某一拜?!?/br> 云道生也松開拉住嬴風的手,朝他一拜,“行者樓如今皆系師姐一身,樓主便拜托給大師兄了?!?/br> 祝融也費力地將手指碰到一處,努力地咬字道:“拜托了?!?/br> 子墨死死地盯著嬴風,“我要你以嬴氏一族起誓,一定護她周全?!?/br> 眾人的作揖都落入嬴風眼中,他們想說的其實是同樣的話: 我們愿意一死,換檀邀雨一條活路。 可能天道負了她,百姓棄了她,行者樓也舍了她??稍谶@屋內的人,還有在城墻上堅守的人,并沒有與她背道而馳。 他們陪著她,一路走到今日, 或許幾日之后, 有些人便要離去??伤麄兊哪_印, 卻始終追隨著她,在同一條道路上,不曾錯開半步。 嬴風鄭重地朝幾人回禮,“我以嬴氏一族起誓,只要我活著,絕不讓人傷了她分毫?!?/br> 子墨死死地握緊拳頭,垂著頭,甚至不敢再多看檀邀雨一眼,生怕自己舍不得與她自此分離。他咬緊牙關,扭頭出了門。 秦忠志知道,自己今日出了這個門,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回來見女郎一面。他將手里握的軍報放在一旁,仔細整理連著幾日都未曾束過的亂發,隨后跪在邀雨面前,一絲不茍地朝邀雨行了九拜之禮。 “臣今日別過女郎,此生無悔奉您為主?!?/br> 秦忠志起身時紅了眼眶,他快速用衣袖遮擋,略顯踉蹌地出了門。 云道生伸手抱住祝融的頭。祝融雖相貌兇悍,心底卻最是柔軟。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中的內疚,只能嗚咽著落淚。若是他同南塵師父那樣精通醫術就好了…… 嬴風走到門邊,彎腰拾起秦忠志方才遺落的軍報。上面寫著拓跋燾親帥的大軍已經到了五里之外。站在高一點的地方甚至能看見大軍生火做飯的炊煙。 嬴風緊緊捏著手里的軍報,“拓跋燾,你得不到她,便想要毀了她嗎?可無論是她,還是仇池,都不會讓你輕易得逞的?!?/br> 這一夜,整個仇池的人怕是都沒睡好。秦忠志昨日離去后,便下令讓仇池的老弱婦孺都躲到家中地窖里,男子守門,準備與魏軍誓死一戰。 武都城樓整夜燈火通明,哨樓每隔一刻鐘便傳信一次,生怕錯漏了絲毫的動靜。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整個武都城都像一根繃緊的弓弦,要么射出一排利箭,要么應聲繃斷。 有幾次崔勇都出現了幻聽,說是聽見了北魏進攻的號角聲,可等他仔細分辨,周圍寂靜得連鳥叫都聽不見。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仿佛一個巨人在移動他龐大的身軀,很難想象,這是多少人整齊劃一的腳步,才能讓每一步都從遠處清晰地傳來,每一步都帶著比前一步更重的殺氣向武都城逼近。 “來了!”崔勇挺起胸,擦了一把手上的鐵槊,將它豎起,槊桿重重砸在城樓的磚面上,“準備迎敵!” “準備迎敵——” “準備迎敵——” “準備迎敵——” 號令聲一層接一層地傳了下去,如同海浪拍打在每個仇池士兵的身上,無論他們是否做好了準備,都要迎接這場暴風雨。 花木蘭緊張地調轉馬頭,望向自己陣營的后方。她知道,拓跋燾來了。 按照她與監軍的約定,在大軍抵達之時,若她未能叫開城門,便要自裁謝罪。 她不后悔,目光掃向不遠處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抱罕城俘虜。她已經盡了自己所能,為這些人多爭取了三日的性命。 若說遺憾……花木蘭看向那依舊緊閉的城門,淺笑著自言自語道:“未能見你最后一面,當真可惜……” 崔勇聚精會神地看向遠處越來越近的北魏旌旗,除了鎮西軍的軍旗,那烈烈的“王”字旗,和金黃色的“拓跋”旗,都讓他汗毛倒數。 不是畏懼,而是興奮,能與戰神皇帝一戰,身為武將,他老崔算是值了! 崔勇在心中默念,大將軍,老崔無法陪您南下,便在此替您擋住這群北方的惡狼!若是他日您收復了中原,一定給老崔我燒個信兒,老崔我絕不投胎,就等著您的消息! 崔勇一邊念叨,一邊舉起令旗,準備讓弩機上弦??伤牧钇爝€沒揮下,就聽見身后一陣嘈雜。 崔勇心中暗叫不好,難不成是此前一直沒捉到的那些細作在作祟?!大戰在即,可容不得再出內鬼攪局。 崔勇趕緊放下令旗,跑到城墻內側往里面去看,才瞧了一眼,便雙眼圓睜,用他這輩子都沒喊出來的大嗓門吼道:“世侄女!你醒啦!” 檀邀雨一身寬松的道袍,披散著頭發,甚至連鞋子都沒穿。赤著腳,背對著身后的日光,一步步地走向城門。 她全身纏繞的黑色花紋依舊十分顯眼,可卻并不像此前一般,讓人看一眼便覺得陰森可怖,反倒讓人莫名地升起一股敬畏之心。 負責在家中守門的男子們,見到檀邀雨,立刻開門,朝她跪拜。還有人直接將地窖里的家人們叫出,讓他們一起向檀邀雨朝拜。 所有人都在說著一句話,“仙姬您回來了,您回來就好了?!?/br> 有人見邀雨光著腳,便趕緊取了家里最好的鞋,想給邀雨穿上。卻驚訝的發現,檀邀雨雖然是走著,可腳根本沒有沾地。 她就像是一步步踏在虛無之中,任何人的靠近,似乎對她都是一種冒犯。 所有人都跪地祈禱之時,突然有個孩童的聲音響起,“娘,仙姬真被詛咒了?!?/br> 第七百四十二章 、仁君仁心 所有人都因這孩子的話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并不是沒看見檀邀雨臉上的黑紋,也不是沒有懷疑。只是檀邀雨的出現讓百姓們感覺自己得到了救贖,便刻意忽略了那些讓人懼怕的黑紋。 孩子的娘親就在他身旁,趕緊一把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接連不停地向檀邀雨磕頭,“仙姬娘娘恕罪!仙姬娘娘恕罪!” 檀邀雨卻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也沒有看見這一幕似的,依舊不疾不徐地朝城門走去。 “仙姬并非被詛咒!”嬴風的聲音自后方響起,“仙姬是被敵國所害,受了傷才會如此!” 嬴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不過是去換了盆溫水,檀邀雨怎么就醒了!上次也是,他才剛出門,邀雨就醒了。就像是檀邀雨故意躲著自己似的…… 就像躲著自己?嬴風疑惑地看著前面依舊一步不停的身影,腳步略一停頓。她在躲著他嗎?為什么? “仙姬傷了?”周圍的百姓無不露出一臉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