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亂國 第232節
步行彬彬,動靜濟濟,周圍的燭火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氣息,微微晃動間,火苗的方向都開始朝向檀邀雨,隨著她的走動而變換。 那種骨子里帶出來的溫文爾雅、端莊肅敬,便是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得出,這是世家子弟特有的氣韻。 待眾人看清了她的容貌,立刻有人“嘖嘖”地贊嘆出聲。似一朝花開傍柳,翠碧中露了幽香;又似半池冷泉映出霞日,甘冽中卻是暖芒。 分明檀邀雨的容貌也沒有多么美艷,卻像是一切都恰到好處般,不多不少,就像她的笑容,帶著讓人看不透又心癢癢的疏離。 檀邀雨站定后卻沒急著辯解,反倒是先向王七郎作揖,隨后微微一笑,“在下乃青越秦家子弟,排行十二。因受家中長輩差遣,近日才剛到建康城。我在青越時,便一直聽聞瑯琊王氏的清談會乃是建康盛景,所以特央了兩位義兄帶我前來開開眼界?!?/br> 檀邀雨這話一出口,謝惠連和王五郎同時一噎,他們什么時候多了這么個義弟?還沒歃血為盟過,不認賬行不行? 檀邀雨輕描淡寫般道:“王七郎方才言重了。您的這位朋友所說的,不過是同輩之間的戲言,我自是不會當真。雖然人們常說,相由心生,我卻總覺得不該以貌取人。真正高潔之士,自不會因同輩間的談玄切磋就惱羞成怒,更不會因自己沒得到金蓮就遷怒于我。這位郎君若是當真喜歡金蓮,我便差人為您放上幾朵便是?!?/br> 檀邀雨的調笑之語引得下面的人哄堂大笑,有人立刻接話道:“就憑他的長相,怕是還不值一朵金蓮!” 方才喊話的邢銘立刻怒道,“你什么意思???” 檀邀雨走到邢銘的面前,作揖道:“邢銘兄請消消氣。我不過是渾說一句,您若是當真,豈不是壞了眾人的興致。依我看來,以邢銘兄的長相,還是……能換得到兩朵金蓮的?!碧囱暾f著,露出一副十分勉強又違心的表情。 邢銘拍案而起,臉都氣紅了,“你竟然敢當眾羞辱我?!” 檀邀雨一臉無辜,“邢銘兄何出此言???我不過是將邢銘兄方才說的話,再同你說一遍而已。我既然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難道邢銘兄要耿耿于懷不成?” “豎子大膽!”邢銘當即暴起,伸手一拳就朝檀邀雨揮過去!這倒是出乎了檀邀雨的預料,她原以為這清談會來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呢。 第四百九十七章 、吃囂張長大的! 這邢銘乃是劉宋的廷尉刑軒之子,因他父親整日跟查案打交道,他受家中影響,所以手上有些功夫。不過他這點功夫,怕是連謝惠連都打不過,自然不可能是檀邀雨的對手。 若不是檀邀雨打算隱藏自己的武功,這人怕是早就要被打飛化作天上星了。 此時邢銘的手腕被子墨死死握住,怎么都抽不出來,憋得他滿臉通紅。他眼瞳擴大,帶著些驚恐地看著子墨。方才那一瞬間,他甚至都沒看見子墨的身形,手腕就已經被鉛住了。 檀邀雨撣了撣肩上那看不見的灰塵,不再去理會邢銘,繞過子墨走到王七郎面前,她帶著禮貌性的笑容道:“我也并非有意冒犯,也不知王七郎的這位朋友,怎么如此氣量狹小?!?/br> 王七郎今日顯然是被打臉打得狠了,咬著牙瞪著檀邀雨。不過出于禮節,他還是起身還禮,“今日乃是我瑯琊王氏的清談會。秦郎君還是讓你的護衛放開邢銘,咱們以問辯論輸贏吧?!?/br> 檀邀雨點頭,卻并沒讓子墨松開邢銘的手腕,她淺笑道:“也好。王七郎既然要問辯,我便借著方才兩位的一道問再問下去?!?/br> 檀邀雨轉過身,向著眾人朗朗道:“方才有人問‘天受人善惡于無心,何以世間卻善人少,惡人多’?崔郎君答曰:‘譬如泄水墜地,四散橫流,不可以方正渾圓論之?!?,人之善惡,難以一概而論。善人或為惡事,惡人亦可從善。不知我所言可對?” 檀邀雨轉身看向裴清,見裴清點頭。方才裴清如此作答時,曾引得眾人一片嘆服,奉為佳句。 檀邀雨又向裴清問道:“裴郎君既說流水落到地上時,本來并無方向,都是四散開來。何故清風四面,而水卻常東?” 裴清起身,不加思索便答道,“百溪成川,百川入海,水會東流,此乃因勢而為。勢之大者,萬山可開?!?/br> 邀雨點頭,“卻是如此,我此處正有一比,不知是否得當?若在座諸君便是百川,百川之勢,旁人只能隨波效仿?,樼鹜跏贤瞥缜逭?,氏族子弟便以清談為好,人人只知談玄。完全忘了這世上還有文、儒、史、武其他四學?” 檀邀雨原本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鮮明的憤憤之色,她怒目掃向圍觀的學子們,“如今朝廷遠有韃擄擾邊,近有西南瘟疫,襄陽六郡大旱。諸位皆是來日朝中棟梁,白衣相卿,卻在此理論究竟是目深者為美,還是目突者為??!可為恥乎?” 邀雨冷哼,“吾受十朵金蓮不以為恥,卻以在此虛度光陰為恥!” 她廣袖一揮,“諸君既然要以問辯論輸贏,我今日便在此立下一題。自今日起,我在雞籠山上的五學館恭候諸君,但凡能以此題辯倒館中任何一人的,我以千兩黃金奉上!” 在場眾人聞言都隱隱激動了起來。一千兩黃金啊,這可不是小數目!立刻有人高聲問道:“小郎君的問辯題目為何?” 檀邀雨走到王五郎的案桌前,將上面的碗碟一揮而下,又從旁邊取來筆墨,直接在案桌的桌面上揮毫而書,寫罷,她將案桌一腳踹翻,讓上面的大字朝向眾人。 “清談誤國”! 周圍的抽氣聲此起彼伏,眾人一半覺得檀邀雨是傻了,另一半覺得檀邀雨是瘋了! 檀邀雨卻像是沒意識自己正在把天捅個窟窿一般,笑道:“怎么?我不過是按你們的規矩立了個題,你們若不敢辯這個,那我便換一個?!?/br> 檀邀雨說著,又將謝惠連的案桌如法炮制。等她將新的辯題在謝惠連的案桌上寫完,謝惠連嚇得一把按住案桌,不讓她翻過去,“你瘋了?!” 王五郎看見案桌上的那幾個字,也咽了口口水,小聲道:“你這實在是太囂張了……” 檀邀雨冷笑,“二位莫不是忘了我是誰?我可是從小吃囂張長大的!” 檀邀雨說著,將案桌一踹,案桌上的字便再無遮掩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建康無人”! 這次不只是抽氣聲了,更有人在下面怒吼道:“狂妄小兒!可知你身在何地???” 檀邀雨面無懼色,柳眉一挑,“我就在建康又如何?!我乃五學館的學生,自今日起,無論你們建康的學子,擅長君子六藝中的任何一種,皆可來五學館挑戰館中之人,但凡有獲勝者,我同樣雙手奉上千金!” 檀邀雨字字落地有聲,氣勢逼人,竟以一人之聲壓制住了在場近千名學子。 檀邀雨不屑道:“建康學子,不過如此。簡直是浪費時間,我們走吧?!?/br> 檀邀雨說著,當先一步朝人群走去。 檀邀雨在女子中算是高的,可在男子中也不過中等身材??芍車娜藚s被她的氣勢所迫,似乎朝他們走來的,是個必須仰望的存在,讓人群不自覺地就退開一條路。 子墨此時才松開邢銘的手腕,護著云道生跟了上去。謝惠連見這幾人走了,自己當然不可能獨自留下。他朝王五郎和王七郎作了個揖,同樣隨檀邀雨而去。 兩張被踹倒的案桌后,眼下只剩下王五郎一個人。 像是要被無數雙眼睛洞穿一樣,王五郎哀嘆一聲,“交友不慎!這次真是被他們害慘了!”他咬著牙極不情愿地說了聲,“謝九郎稍等,為兄送你們出門!”說完腳下生風地追上了謝惠連。 出了王家大門,檀邀雨上了一輛馬車,子墨、謝惠連和云道生騎馬。謝惠連剛想跟王五郎作別,就見他像泥鰍一樣鉆進了檀邀雨的馬車里。 檀邀雨抬眼掃向王五郎,王五郎頓時打了個激靈,苦著臉哀求般道:“我不會騎馬……” 檀邀雨頓時嗤笑出聲,“王五郎這是要到我們府中避難?” “你剛才還叫五哥呢……”王五郎只覺得喉嚨發苦,帶著與虎謀皮的決絕道:“咱們可不能過河拆橋。今日鬧出這么大的事兒,我爹估計能撕了我的皮!反正我輸了賭約,且讓我去你們那兒躲躲吧!你方才說五學堂在雞籠山上?不如我就去那吧!” 第四百九十八章 、后手 檀邀雨有些好奇地打量賴在她馬車里不打算出去的王五郎,“你其實可以跟王華大人說你是被我們脅迫的?!?/br> 王五郎眉毛一上一下地擰成了個奇怪的形狀,“這話你覺得我爹能信?我同你們坐在一處,有沒有被你們脅迫,旁人的眼睛也沒瞎啊?!?/br> 檀邀雨莫名地被王五郎的眉毛逗笑了,她帶著些歉意道:“雖說我最開始便打算鬧出些動靜,好掩蓋掉花魁宴那日留給旁人的印象,不過變成眼下的局面,卻不是我最開始就打算好的。我并沒想到會有人那么急著找死?!?/br> 王五郎干笑了一下,“那個邢銘,你打算怎么處理?” “殺了?!碧囱旮纱嗟?。 王五郎頓時被嚇得打了個嗝。檀邀雨嘴角微微上揚,“我開玩笑的?!?/br> 她略略思考,“讓他的馬受驚,然后直闖宮門怎么樣?他有家世保著,也不會死,最多受點兒活罪,趴上幾天?!?/br> 子墨的聲音立刻從馬車旁響起,“要做嗎?” 檀邀雨“嗯”了一聲,“就這么做吧??偛荒苁裁窗⒇埌⒐返亩几以谖翌^上踩一腳?!?/br> 王五郎緊接著就聽到了子墨騎馬離開的聲音。他打了個哆嗦,把屁股朝遠離檀邀雨的方向挪了挪。心想自己聽到這些內幕,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就在剛才的清談會上,就在檀邀雨起身的瞬間,王五郎明明看到了個如白月光一般讓人移不開眼的仙子??蛇@仙子怎么一轉臉就變成了夜羅剎!想到自己方才曾有的片刻癡迷,王五郎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好讓自己趕緊醒醒! 那是檀邀雨!殺人不眨眼的妖女!自己能有幾條命,敢打她的主意?! 檀邀雨走后,清談會也散了?,樼鹜跏辖衲甑那逭剷嵲诤茈y說是成功還是失敗。若說成功,檀邀雨半路就將場子給砸了,來的客人們不得不都提前離開。 若說失敗,離開的人無不是一副打了雞血的樣子!他們雖然不敢去辯“清談誤國”,可“建康無人”卻讓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有不少人一回到家就開始準備行囊,打算明早就去上雞籠山。 這一夜,注定了所有人都難以安枕。 嬴風站在劉義季入宮的路上,看著面前突然長高了許多的少年。仿佛不久前他還抱著自己的腰,耍賴讓嬴風給他嘗一口酒喝。 想到在幻境中,這孩子酒醉后被嬴氏的人推進洪水中淹死,嬴風便一陣心疼。此刻劉義季依舊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讓錯亂的感覺再次襲來。 腦中一瞬的混亂后,嬴風很慶幸,有一種做了噩夢,忽然醒來后的如釋重負。 “那個秦十二,是不是檀邀雨?” 沒有寒暄,沒有婉轉,劉義季用一種疏離的口氣直接問道。 嬴風點頭,“是。但皇上現在還不能知道?!?/br> “你為了她,棄皇兄而去。棄我們的兄弟情義不顧。你有什么資格在此命令我?”劉義季質問。 “你現在還小,”嬴風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我承認我辭官離開的確有檀邀雨的原因??伤皇俏ㄒ坏脑?。我只問你,她今日在清談會上的話,你可都聽清楚了?”嬴風轉而問道。 “廢話!”劉義季氣呼呼地道:“你將我綁在人群里,我難道還能錯過她那么耀武揚威地一幕嗎?你知不知道,綁架皇子是重罪!” 嬴風先是賴皮似的一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綁你了?!彪S后又凝視著劉義季,“你自小就聰明,那你覺得,清談是否誤國?” 劉義季不答。他如今的聰明全都用在了自保上面,所以這種問題,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回答的。 嬴風卻不介意,似乎早就料到劉義季會閉口不答,繼續道:“朝中的官員除了武將能出自寒門,文官依舊多為氏族和官員舉薦。如今清談成風,學子們為了討好大氏族,博取官位,整日研究老莊和周易,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如何談玄上。這些人一旦做了官,除了清談其他一概不會,只會成為尸位素餐的國之蛀蟲?!?/br> 劉義季默默低下頭。他知道嬴風說的是事實。他躲避參政,卻不是不懂。從今天春天起,襄陽六郡便連月滴雨不降。而襄陽郡守,那個出身中等氏族的官員,竟然除了占卜問天,其他都不知道還要做些什么。 嬴風看到了劉義季眼中的動搖,他誠懇道:“檀邀雨的做法雖然有些魯莽,可她能改變如今的大宋。她能讓皇上的吏治變革真正起到它應有的作用?!?/br> 他走到劉義季的面前,雙手撫上劉義季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歡承擔責任??扇缃裰挥心隳軇駝踊噬??;噬弦仓幌嘈拍愕脑?。請你暫時放下你的顧慮,幫幫你皇兄。讓他看清楚,檀邀雨正在為他剔除朝廷的腐rou,或許痛,可卻勢在必行。我沒打算一直瞞著皇上,但皇上對檀邀雨有些誤解,若是現在就得知是她在做事,一定會不加考慮地阻攔?!?/br> 劉義季的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有氣憤,有責怪,有依賴,也有疑惑,“你為何要走?你曾經才是皇兄最信任的人?!?/br> 嬴風嘆了口氣,“我是永遠不會改姓的。所以我注定不能出入朝堂之上。一個禁衛軍和暗衛的首領,所受的局限實在太多。我只有在外面,才能為朝廷和皇上做更多的事兒,遠比在宮中多很多?!?/br> 劉義季有些不甘心地握緊拳頭,過了許久后才又松開:“好。我去同皇兄說。不過我有個條件,”他抬起頭直視著嬴風,“你要帶我去五學館。檀邀雨的‘清談誤國’或許沒錯??晌覜Q不能讓她那句‘建康無人’也立住了!我要去五學館挑戰,然后把那張案桌一塊塊地敲碎扔到她的臉上!” 這大約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嬴風大笑出聲,“好。我答應你。不過我也先提醒你,檀邀雨敢這么說,絕非狂妄自大。五學館里的人,可不是那么好嬴的。且不說別人,我和檀邀雨也是五學館的學生。你有把握贏得過我們?” 劉義季瞠目結舌地望著嬴風,“你確定那是座學館,不是魔窟?!” 嬴風一巴掌拍在劉義季的后腦勺上,“等你能贏了她,隨便你叫她什么。在那之前,任何詆毀和污蔑她的行徑,都是小人作為?!?/br> 劉義季想了想,神色堅定道:“好。就這么說定了。我后日出宮,你來接我,上雞籠山!” 第四百九十九章 、渾水 確定劉義季安全地入宮,嬴風折返回幾人的住處。遠遠地就看見檀邀雨正站在屋頂上,盯著自己看。 嬴風身形一展,也躍上房頂,幾步躍到邀雨身邊,帶著一絲期許問道:“你在等我?” “你把劉義季搞定了?”檀邀雨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