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母親曾經說，他長得像他的父親，以至于，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特別厭惡自己的樣貌。他留了長長的劉海擋住自己。

    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他多少有些好奇。

    是吧，是好奇而已。

    姥姥把選擇權給了他自己，他卻更迷茫了。

    曾連喜去了村里的小山坡。他和最好的朋友喜歡站在這里，眺望遠方。

    如今，他的好朋友無法給予他答案了。

    *

    這天將要入睡時，曾正鑫來了一個緊急電話，說的還是那件事。

    方家又打了電話給曾正鑫。說醫生正在搶救，病人可能熬不過去了。他神智昏迷時，一直念著曾連喜和他母親的名字。

    曾正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是之前十幾年，他的思念又在哪呢?！?/br>
    曾姥姥鎮定自若：“讓連喜自己選擇吧?！?/br>
    曾連喜到院外吹風，吹了很久，又回到房中。

    母親走后，他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鎖進了一個箱子。

    翻開箱子，就像是翻開和母親的記憶。

    他說：“姥姥，我回南城去見他?！?/br>
    第29章 11月14日

    11月14日，星期日。

    *

    曾連喜連夜坐車回南城。

    月涼如水，天上的星星很黯淡。他眼見一個星星忽地沒了光。

    那一瞬間，他握緊了手機。

    曾姥姥還是讓他一個人獨自去面對。她說，她一大把年紀了，不方便坐長途車，而且三更半夜的。

    曾連喜不覺得自己是去給父親送行。他對這個稱呼太陌生了。

    半路，方宏打電話過來，急切地說了醫院和病房。

    曾連喜輕輕“嗯”了一聲。

    方宏靜默很久，嘆氣掛上了電話。

    曾連喜再抬頭看夜空。月亮不見了，車子在顛簸的路上晃來晃去，他的人也顛來顛去。

    夜晚的車只有私家車，價格是大巴的四倍。方宏說了，多少錢他都付。

    車上的司機打了個哈欠，望一眼乘客：“半夜出車，是有急事??？”

    “嗯?！?/br>
    目的地是南城的醫院，司機明白了什么，安慰說：“不怕。我避開攝像頭，該加速的時候就加速，盡量爭取早到?！?/br>
    曾連喜點點頭：“謝謝師傅?！?/br>
    “有一回我就是這樣，在外出車，我媽突然生病，我什么心思都沒有了，把客人請下了車，趕去醫院見到了我媽。雖然得了一個差評，被扣了當月的獎金，但比什么都值得?！奔澎o的夜，司機的聲音悠遠緩慢。

    司機講的是母親，曾連喜完全可以代入自己。

    母親要走的時候，一直握著他的手：“連喜，連喜，我盼你一世歡喜?？上О?，你冠了我的姓，我的不幸和你連在了一起?！?/br>
    他慶幸自己是和母親連在一起。至少在他的人生里，他有過母愛。

    四小時的車程，司機三個小時就到了。

    叔叔出來付錢，拉起曾連喜，急忙往里面跑：“快，快?！?/br>
    曾連喜不禁緊張起來。

    到了病房的門前，方宏和醫生說了什么，讓曾連喜進去。

    床上躺著一個陌生的老人。床頭掛的牌子，顯示這人的年齡只是中年，但是病魔將他折磨得很滄桑。

    曾連喜想起，母親離開的時候，也這樣憔悴。

    方宏和病人說：“哥，曾連喜來了，你的兒子來了?！?/br>
    旁邊站了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她倆狐疑地看著他。

    曾連喜低了低頭。

    這里的是一群陌生人，雖然他和病床上的人有血緣關系，但這是曾連喜記憶里的第一眼。

    可能也是最后一面了。

    病人很瘦，鼻子插著氧氣管。顴骨凸了出來，額上的皺紋又深又緊。

    只是這一眼，曾連喜已經把這人的模樣刻入心底。

    那人的眼珠子轉了轉，費力地抬起手。

    方宏拉了曾連喜上前，把他的手放在病人的手上。

    病人沒有力氣，勾了勾手指，很快就要撤走。

    方宏趕緊把父子的兩只手包在一起。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早點去找你。我以為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辈∪撕芴撊?，斷斷續續地說，“我和你媽一起湊錢買了套房子，很久了。當時房產證只入了我一個人的名字，離婚以后，你媽拿了首付錢就走?，F在房子升值很多，我要走了，沒什么能留給你的。那一套房子也是你媽的東西，我就留給你了?！?/br>
    曾連喜看了看那兩個女孩。

    兩個女孩衣著不凡，聽完病人的話，她們也看向曾連喜。

    彼此都沒說話。

    病人定定地看著曾連喜：“你長得和我年輕時候很像?！?/br>
    曾連喜是看不出來了，因為病人瘦得兩頰凹陷。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動了動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姥姥和母親提起這個人時，總是一兩句就結束，而且用的是貶義詞。但看著枯槁的病人，曾連喜于心不忍。

    正如曾姥姥所言，就算見到一個陌生人，他多少也有些動容。他只能說：“好好養病?！?/br>
    病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我離開得太早了，那時候你還沒開口說話，能不能叫我一聲‘爸’?！?/br>
    曾連喜抿了抿嘴，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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