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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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會。 雪厚到將門擋住一半,我不能一下子就將門推開,那樣的話,會有更多的雪涌入房間,制造出不必要的麻煩。我拿了苕帚,將門打開一個小小的縫隙,將苕帚伸出去——這是一個很辛苦又很努力的、快要禿掉的、用高粱穗子和木頭扎成的苕帚,它吃力而發抖地將那些厚厚的雪一下又一下地鏟出去,我花了十分鐘來掘雪,一開始還有些冷,但做到后來,我的手開始發紅發熱,身體也出汗,讓我的衣服都緊緊地貼在身上。等把門口的雪掘到可以容納一個人進出的時候,我再簡單清理一下這片厚厚的、松軟的雪,去抱柴火,來給父親煮一碗面吃。 對了,我還得拿剩下的湯水和白菜葉去喂一喂小雞,它們是我借了種蛋慢慢孵化出來的,總共有十只小雞,像春天一樣毛絨絨,比您之前送我的那個狐貍的毛球還要柔軟;它們的顏色是鮮嫩漂亮的黃色,嫩到像剛剛冒出來的草芽芽。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比鳥兒還好聽,我靠近,能夠聞到熱乎乎、大米發酵一樣的味道。 我希望這些小雞都是可以下雞蛋的小母雞,不過有一個公的也不錯,這樣我會擁有更多的雞,不僅可以下蛋,還能夠變成rou來給父親補身體。 您或許會認為我的做法比較殘忍,但我現在已經變成您不認識的模樣了,帕維爾先生。 我花了一上午來清理院子里的這些積雪,將它們用鐵锨鏟起來,全都堆到爬犁上。 因為我在后面發現一大塊兒可以當作菜園的空地,我需用爬犁將厚厚的雪拉過去,全都放到一塊兒堆肥。 這些厚厚的積雪會滋潤肥沃的黑土,我想,今年冬天,這里的黑土能夠蓋著厚厚的白雪做一個甜甜的美夢吧。 雪花會保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我希望雪也能夠保佑您?!?/br> 「我幫隔壁的蘇聯阿姨清理了她的院子,在烤火的時候,她的女兒悄悄地告訴我,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里了。 但我和父親無所謂—— 他之前和蘇聯專家往來過密,已經不在乎了。 而我。 因經常與您一同跳舞,而同樣被指責為叛徒。 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難道要我脫下衣服、赤條條地站在他們面前,請他們和醫生一同來證實我的貞潔?還是要我去親自破壞我自己,將沾了血的手指給他們看,以說明我和您之間從未有什么? 我時常會想起在哈爾濱工作的那些歲月,想念太陽島上大片大片的白樺林,想念那里清脆的鳥鳴,想念無數鳥被驚到紛紛飛入藍天。我還想念豐滿寬闊的松花江,想念太陽照在江水上的波光瀲滟,想念風吹來時水流的浩蕩,想念坐在江堤上看到的江銜落日圓。 我想念那時您和令尊都住在蘇聯專家樓里,我想念那時候我們還是親密的一家人。 每個周末,政府和工廠、鐵路、各個工作單位,都會統計名單,從蘇聯來的專家們,還有我們的工人都可以參加中東鐵路俱樂部舉行的舞會。 帕維爾老師,或許我一直沒有告訴過您。 您是我的第一個舞伴。 我始終對此感到無比感激。 可現在的我已經不會跳舞了,老師?!?/br> 合上書頁。 宋茉醒得很早——她一直如此,睡眠質量并不好,要么是失眠,要么就是早早醒來無法繼續。她讀完日記,楊嘉北也醒了,他睜開眼,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才六點鐘。 外面還是漆黑一團,這里的冬夜總是格外漫長。 宋茉問:“你什么時候回去?” 楊嘉北說:“去哪兒?” “哈爾濱,”宋茉將日記放在旁邊,“你不得工作?” 楊嘉北說:“昨天晚上,你上廁所的時候,我請了一個假?!?/br> 宋茉:“???” 她瞪大眼睛:“工作怎么辦?” “沒事,就是辛苦值班的幾個兄弟了,”楊嘉北說,“回去后我想辦法補回來?!?/br> 現在宋茉這樣,他不能走。 倒不是怕她分手或一走了之…… 而是,楊嘉北怕今后再見不到她。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宋茉還有點發愣,楊嘉北去衛生間上廁所,本來開槍放完水就能走,他不,想了想,又去洗了個澡,刷了牙。宋茉打開一盞小燈,下了床,拉開窗簾,外面還是黑乎乎的一大片,辨不清時間方向。 冬天的太陽總是來得如此遲,冬天里抑郁而自殺的人也會比其他季節更多。 宋茉的手指壓在玻璃上,怔忡地望著玻璃窗上自己淺淺不定的影子。 楊嘉北洗澡很快,他看了那些厚厚的日記——楊嘉北也看了些,都是日常的雜事。 這些日記都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歷史。 曾經,同漠河接壤的那個國家,還叫做蘇聯。那時候,中國和蘇聯還保持著甜蜜友好的關系,抗美援朝時期,蘇聯以半價向中國提供武器,之后,亦派來一些蘇聯專家來中國進行技術指導和幫助…… 后來選擇道路不同,亦分道揚鑣。 蘇聯撕毀簽訂的契約,不再提供援助,撤回所有在華專家。 而在那之后的五年,中國努力提前還清所有蘇聯的外債。 兩國人民也再無往來。 楊嘉北承認自己心思不夠細膩,不過宋茉有感興趣的事情是好的,他能察覺到她情緒的麻木和遲鈍,鈍到那些放空時候的眼神都能變成割rou的利刃。 宋茉轉身,問楊嘉北:“你去過太陽島嗎?” “嗯,”楊嘉北說,“不過不太好玩,和其他地方的公園景區沒什么區別?!?/br> 宋茉說:“日記里寫,那里有很多很多的白樺林?!?/br> 楊嘉北說:“那是以前,后來砍了不少樹——你餓不餓?想吃點啥?” 宋茉搖頭,她還不餓,就是有點渴。還沒張口,楊嘉北擰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宋茉慢慢地喝:“我看到日記里寫,那邊有大片白樺林,有很多鳥,還有松花江水……” “都是以前,”楊嘉北坐下,他望著宋茉背影,“后來變了?!?/br> 不用問原因,宋茉知道為什么后來變了。 她不知太陽島的白樺林面積銳減,但她聽爺爺提到過松花江的日日消瘦,枯水期越來越長,就算是雨季,松花江也可能會裸露沙洲。 這可是曾經人人都喝過的松花江。 就像大興安嶺的雪越來越薄。 就像曾經被大肆砍伐的山林。 就像源源不斷,從東北運走的石油、黑土、鋼鐵。 以前的東北供應著幾乎占據全國三分之一的鋼鐵,五分之二的石油。最先發展重工業的也是東北,又還將自己一些汽車產業和鋼鐵產業拆分、輸送給南方,幫助它們建起自己的工廠。 比如東風汽車,比如攀枝花鋼鐵基地。 石油、煤炭、木材、糧食、機械……都調配、低價輸送到其他地區。 哈爾濱工業大學,將航空系送給清華,將火箭導彈送給西北工業大學。 工業發展總要有一定代價,森林,水源,空氣。黑土地從不言語,它任人索取,哺育幼弟,傷口瘡疤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它從不言語。 共和長子,總要多負擔一些責任,來照顧下面同樣孱弱的弟弟meimei們。 后來它老了,沒有力氣了,血管里的石油不再蓬勃,筋骨的鋼鐵水泥漸漸廢棄,肌rou的黑土地被人一塊塊偷出去賣,越來越薄,越來越薄…… 它老了。 留不住那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女了。 夜晚的小燒烤攤上,一個老鄉剝了毛豆,彈掉褲筒蹦上的花生殼,習以為常地告訴宋茉,他找工作被拒了。 因為老板不要東北人。 宋茉捂著胳膊,那衣袖下舊傷疊新痕,夏天也要穿長袖。 楊嘉北說:“以前急著發展,沒怎么保護好自然條件?!?/br> 宋茉點頭:“我知道,我學過?!?/br> 課本上會講,因為早起法制不健全,因為對自然重視度不夠,因為一些部門片面而盲目地追求經濟效益……這些都是課本上的東西。 還有課本之外的。 宋茉坐在沙發上,握著那瓶礦泉水,認真開口:“我有沒有講過,我在北京干過一段時間炸雞店的兼職?” 楊嘉北搖頭:“沒有?!?/br> “我那時候不是跟我媽走了嗎?”宋茉低頭,“其實,那個時候,我想死的?!?/br> 楊嘉北的臉驟然失去血色,他抬手,沉默不語,想要去觸碰宋茉的頭發、臉,他想要抱一抱宋茉,但又猶豫、遲疑,不能繼續。 宋茉在他猶豫的一秒鐘用力抱住他,她摟住楊嘉北的脖頸,臉貼在他溫熱的肩膀、耳朵。她像一只快要凍僵的夜蛾,小心而謹慎地依靠著小小的玻璃燈罩。 她只想要一點能夠溫暖落霜翅膀的溫度。 不想撲滅他炙熱的火。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不想讓你難過,”宋茉說,“楊嘉北,我——” 她聲音哽住,好久,好久,才繼續說:“我那時候想,要是我跟我媽走了,然后死掉,你只會覺得我是一個遺憾的前女友?!?/br> “總要比,’我的女友’死掉了更好,”宋茉緩慢地說,“但我媽救下了我?!?/br> 那是她手腕上最深的一道。 宋茉見到mama哭到崩潰的模樣,看到mama給醫生下跪磕頭,看她絲毫不顧及顏面地哀哀求醫生救她,這是她唯一的女兒她就這么一個女兒她不能沒有女兒,看她崩潰地將所有銀行卡、錢都拿出,湊一張又一張的鈔票…… 好奇怪。 她還愛她。 她不是不愛她。 宋茉不知道如何評價這種難以平衡的母女關系,明明mama對她不好,不好到甚至會想出讓她做一個器具,去偷偷做給母親代孕這種違法、違背道德、違背人倫的事情。 她以為沒有關系,她以為宋茉不會介意。 但mama又會掏空自己所有的積蓄去救她,哪怕那時候mama已經快要一無所有。 很多父母這樣嗎?給她那種不多不少的愛,和不多不少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