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80節
方氏緊緊將她拉住,勸說著,并朝苗娘子搖頭示意。 苗娘子卻向年輕婦人又走近了一步:“我再問弟妹一句,浩兒周歲宴時的禮錢都在何處?” “……早花光了,且不說一家老小的嚼用,單說慶林喝酒賭錢就是填不完的窟窿,哪里還能有什么富余?” “你也知是填不完的窟窿,所以這窟窿理所應當就該我來替他填,對嗎?” “夠了!”苗母大聲呵斥著。 苗娘子轉過頭對上那張神情猙獰的臉龐:“我還要問母親,當真拿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嗎?這些年來逢年過節,我孝敬您的銀子都去了何處?” 苗母咬著牙:“你說這些話到底什么意思?我們若有銀子,豈還會求到你這尊大佛頭上!” 苗娘子聞言再不多說什么,忽然轉身穿過內堂門,往里院走去。 身后的罵聲她全然不理,徑直去了苗母的臥房,將被褥掀開卷起,打開床板下的箱格,取出了一只匣子,返回前堂。 “啪!” 苗娘子將那只上著鎖的匣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匣子生生被摔開,其內碎銀、銀票,乃至一些金飾全都散落開來。 堂內登時一靜。 苗母嘴唇一顫,氣得渾身顫栗:“你……” “便是近兩年來鋪子生意不錯,可賺來的銀子大部分我都拿回了家中,二百兩銀子于我而言幾乎是全部的積蓄——若說不肯將全部積蓄拿出來替一個賭鬼還債便是殺人,那母親何嘗不是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我曾說了多少次,不能再叫慶林賭錢,母親表面應下,背地卻一味溺愛縱容!待他欠了賭債時,便軟硬兼施地逼我替他去還,一次兩次,母親吃定了我每一次都會心軟……只一次未依,便成了母親口中的殺人兇手了!” “我已問罷了前后經過,慶林之所以溺亡,無力上岸,是因為他喝了許多酒!一個一事無成,欠著一身賭債還要去買醉的人,如此不知愛惜己身,憑什么讓我來替他的死擔責?” “且他已離家整整兩日,你們今日才出去尋他,如此縱容無度,全無分寸,出了事又有什么資格來怪我?” “爹去的早,我曾立誓不再嫁人,除卻那些謠言之外,更是有心替娘分擔家中……慶林成家生子,哪里不是我在幫襯?”苗娘子眼中含淚看著苗母,幾乎一字一頓道:“可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人——且他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 “你……”苗母胸口劇烈起伏著,伸手指著她,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少婷啊,死者為大,你怎能當著你弟弟的尸骨說這般難聽的話……” 方氏勸道:“且都說長姐如母,你身為jiejie,理所應當要為弟弟cao心的,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豈不生分?你娘她才沒了慶林,你這做女兒的可斷不能再叫她寒心了啊……” “好一個長姐如母,死者為大……所以這便是母親待我肆意打罵,將慶林的死歸到我頭上來,甚至咒我去死的理由嗎?” 苗母抓起一旁的茶壺,重重地砸了過去。 “……你給我滾!” 茶壺重重砸在苗娘子右肩處,滾落腳下摔得粉碎。 “滾出去!我全當沒生過你這個掃把星!” 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轉過身,如何走出的家門——如果她身后這座宅子還能被稱之為“家”的話。 天色已經暗下,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許久,忘了抬腳。 直到一道急促的聲音忽然傳來—— “苗娘子!” 她怔怔抬頭,只見風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來。 “傷到哪里?可要緊?” 柳荀也未提燈,昏暗中瞧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尤為焦灼地問。 他聽伙計小哥說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鋪中,當眾沖上前打了她,發了瘋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發現了尸首。 苗娘子遲緩地搖了搖頭:“沒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后的家門,忽然握起她的手,拉著她轉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鋪。 柳荀將苗娘子帶到后院堂中,然而她仿佛丟了魂魄,問什么都沒反應,也不肯去換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禮了”,將人按進椅子里坐下,而后手忙腳亂地四處翻找起來—— 點了火盆,燒了一吊壺熱水,塞了湯婆子給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頭發,左右未尋到披風,干脆抱了床被子將人圍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內,將拴在院中棗樹下淋雨的大黑狗牽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廚房極快地捯飭了一盆狗食送過來。 大黑狗搖著尾巴埋頭狂吃起來。 從柴房出來的一瞬,柳先生腳下一頓,重重一拍腦門兒:“……我這都在亂七八糟忙些什么?” 忙昏了頭的柳先生趕忙跑回后堂,被裹在椅子里的苗娘子像是終于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卻是聲音干啞而輕緩地問:“認識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么嗎?” 柳荀點頭:“苗掌柜全名苗少婷?!?/br> “先生博學多識,該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第091章 吃獨食的吉畫師 柳荀默然片刻后,微微點頭。 生女少婷,愿少而停。 生子慶林,當慶賀,當開枝散葉茂密如林。 “我幼時是不懂這些的,也不認得什么字,還極喜歡這個名兒?!泵缒镒勇曇袈卣f道:“后來知曉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覺得有哪里不對,仿佛生作女兒身,的確是我的過錯,連累了母親被父親責罵不喜,被身邊人指點?!?/br> “我本是有兩個meimei的,但生下便沒了……慶林出生時,母親高興得哭了,我也跟著她高興?!?/br> “我時常覺得母親可悲可憐,但我想,這一切并不是她的錯,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爭氣些,我要證明給母親和那些人看,女兒也不差?!?/br> “我常以為我做到了,可近來才看明白,無論我怎么做,也改變不了母親真正的想法——” “幼時,女兒是外人,因為‘遲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潑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縱然立誓不再嫁,將弟弟當作孩子一般cao持著,仍還是外人……” “其實幼時慶林不是這樣的?!泵缒镒踊貞浧鹋f時往事,眼底有些淚光:“很小的時候,有好吃的,他也會拿來與我同分,可母親每每看到都會從我手中奪回去,說我不懂事,怎能搶弟弟的東西——一次兩次十次,慶林便日漸習慣了吃獨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br> “所以,這到底是怪誰好呢?” “慶林變成這樣,是母親溺愛。母親變成這樣,或是因父親、因身邊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親眼里,我來到這世間是多余的累贅,事事都該圍著慶林轉,替他當牛做馬,稍有些馬虎,就成了她口中該替慶林去死的討債鬼了……這世間事,當真就該是這般道理嗎?” 耳邊又響起那些誅心之言,苗娘子渾身發著顫,不由閉緊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來,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覺失禮,遂收回。 只能道:“人來此世間一遭,表皮樣貌、姓甚名誰,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為他人而活,也不該為他人而活——世間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強詞奪理,不該因盲從者眾多,便認為錯在己身!” “苗掌柜讓在下仰慕之處在于堅韌、良善、勤懇,這些方是苗掌柜內在之精魄,而那些被愚昧之人強加于身之物,只該一把火通通燒干凈,斷不可由其侵染吞噬——” 苗娘子聽得怔怔,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知這人說話一向拗口,甚至沒用吟詩來表達,已是十分顧慮她的表現…… 可是,他方才說—— “仰……慕?”苗娘子有些怔然地重復道。 這兩個字,她且還是能夠聽懂的。 可,他說仰慕自己? 她不是沒察覺到他那些不同于其他人的眼神舉止,可她如何也沒想到過,那會是仰慕的心情。 所謂仰慕,該是平視、甚至是仰視的意思,對嗎? 但他才高八斗衣不染塵,而她不過是個市井粗婦,怎配得上…… 是,哪怕她看似不好欺負,性子爽利,嘴上不饒人,可骨子里自幼被養成的“自輕”,卻像生了銹的鎖鏈,始終困著她。 柳荀方才不自覺吐露心聲,此時被她盯著,只覺心慌意亂。 但有些話,他必須要說—— “苗掌柜身處諸多不公之中,仍能自立自強,堅守善心,此等境界是我所不能達,該為吾之楷模?!绷饕还淖鳉獾溃骸皼r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二字不在淺表,而在品格,故而在我眼中,苗掌柜是世間最好的女子?!?/br> 四目相對,他忐忑緊張卻眼神堅定,仿佛有著將她的一切自我質疑都全部打散的力量。 苗娘子平生第一次紅了耳根。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好像聽人唱過。 “我……我聽不甚懂?!?/br> 她將視線躲開,落在他濕透的衣袍上,這才連忙問:“不冷嗎?” 柳荀望著她,笑道:“不冷?!?/br> 無論如何,他總算說出來了。 至于她的回應,他當下并無意強求。 然而他話音剛落,忽然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你先烤著火等一等!”苗娘子起身,將身上的被子抽離,塞給了柳荀,自己則往內屋快步走去。 柳荀抱著被子,怔然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苗娘子回房更衣罷,很快抱著一身男子的棉袍出來了。 “……是新裁的,袖口還沒縫牢,沒人穿過,你先暫時換上,將自己的衣物脫下來烤干?!?/br> “多謝苗掌柜?!绷髌鹕斫舆^,看著那未縫完的衣袖,心中了然。 大約……是給她那弟弟做的新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