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63節
那雙一貫清醒明亮、卻仿佛總有著數不清的秘密的眼睛,此時蒙上了一層朦朧醉意,就這么注視著他。 此一刻,天地萬物俱靜,唯有雪還在落。 雪花落在他漆黑的眉上,眼睫也染了白霧。 衡玉緩緩伸出手去—— 少女的手指白皙纖細,指尖還留有一絲酒香。 她若有所思一般,拿手指輕輕戳了戳那張微涼的臉龐。 “……!”蕭牧眼睛一顫,見她的臉竟又湊近了些,他甚至能聞得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氣……且見她手指還要再有動作,慌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起來?!彼M量讓語氣聽起來足夠平靜。 那戳了他臉的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單看眼神顯然是醉得更厲害了。 蕭牧忍耐著道:“從本候身上起來……” 衡玉看了眼他發髻上沾著的雪,這才遲遲回神,應了一聲“好”,手撐在雪地里,勉強起身來。 她已有些搖搖晃晃,卻又覺得不該如此——她清楚自己的酒量,從未失過分寸的,此時怎覺好像要大醉一般?腦子都有些不靈光了。 她站穩身形,想要伸手去扶那被她撲倒之人時,腳下卻疼得叫她輕“嘶”了一聲。 蕭牧自不可能指望她來拉自己,此時已起了身,見她半彎下身,微微皺眉問:“腳崴了?” “好像是……” 蕭牧抖落狐裘上沾著的雪,替她披上,扶了她一只手臂:“先進去——” 衡玉點頭,踮著左腳,隨他一瘸一拐地朝屋內行去。 臨上石階之際,正要再抬腳,忽覺身子一輕,被人打橫抱起。 蕭牧兩步跨過石階,抱著她卻依然身形挺直,目不斜視地走進了屋內,將尚且有些發懵的少女放進了椅中坐下。 衡玉呆呆地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半蹲半跪下來。 “帕子——”他道。 “啊……?”衡玉腦中遲鈍發木,好一會兒才從袖中摸索出一條雪白的綢帕遞給他。 他接過,替她將繡鞋綾襪除下,帕子墊在手中握住了她的腳。 “會有些疼,但及時正回來,才會恢復得更快?!?/br> 衡玉不知自己有沒有點頭,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似忘了如何眨眼。 他一只手握著她的足,另只手放在了她的腳踝之上。 少女腳踝纖細白膩,丁香色裙角半遮掩下,卻也叫他得以看清了其上的一道泛白疤痕—— 那疤痕顯是舊傷,長長一道。 蕭牧動作頓住。 此一刻,他心底再沒了疑問。 “侯爺,咱們當真沒有見過么……”頭頂上方傳來一道迷迷糊糊的聲音,問他。 蕭牧未有抬頭看她,微怔的眉眼間漸漸浮現笑意。 見過。 ——他在心底答道。 “咔”地一聲骨節回位之聲響起,衡玉輕輕吸了口涼氣。 蕭牧道:“你倒很能忍痛?!?/br> 他聲音很平,卻似帶了絲少見的笑意。 然而再抬起頭之際,卻見她靠在椅背上,已然閉上了眼睛,只嘴角還微微動著,似想說什么胡話。 這是當真醉了。 蕭牧無可奈何,默默替她將鞋襪重新穿好。 此番請客不說,他倒還成了她的貼身女使了。 他起身,看了眼屋外。 雪小了許多。 他傾身,先替她將兜帽罩上,才動作盡量守禮地將人從椅中抱起。 “如此輕易便醉酒,防備心如此之差,還做得什么正事——”步下石階之際,他對懷中那醉鬼說道。 “我酒量甚佳……”那醉鬼勉強還有些意識,尤為在意尊嚴地喃喃道:“……昔日在燕春樓里,我與人飲至四更天,也不曾醉過……” “燕春樓是什么地方?” “……當然是京師最大的花樓啊……里面的花娘個個如天仙下凡,各有風姿,是為燕春七美……” 蕭牧:“……” 果真愛好廣闊,未負紈绔之名。 “侯爺……” “嗯?!?/br> “我應當,只是困得厲害了……”她的聲音愈發微弱含糊,仿佛在做最后的掙扎。 “嗯,那便安心睡吧?!比绫┫?,他的聲音帶了絲溫和笑意。 然后,他自語般道—— “找到你了?!?/br> 是,他曾是找過的。 起初是無力自顧,待到了北地,安定下來之后,他總會想到破廟里的那個雨夜。 她贈予他的首飾,他未曾當賣,恐泄露她的蹤跡。 或是因相遇時二人處境相似,像是從對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又或是于他而言,他曾于其中體會過冰冷殘燼中一絲不期而遇的暖意,無論是從那個小小的女孩子身上得到的、還是他那微末的給予—— 總之,那場相遇于他而言始終有著不同的意義。 于是,他試著找過她,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回到了家中。 又因之后聽聞晴寒先生在幽州城外出事,其孫女不知所蹤,他便猜測那個女孩子是否姓吉—— 他暗中查探諸多,幾經摸索之下,得到了一條線索,查到了一伙人販子身上,然而得到的訊息卻是那個“她”已不幸身死。 再后來,他突然聽到了晴寒先生流落在外的孫女被尋回的消息—— 他便猜想當初得到的消息是否有誤,到底線索太過雜亂,且彼時他能動用的門路實在很少。 但猜測總歸皆是猜測。 直到她突然來到營洲,這份猜測才日漸清晰。 再到今夜,真正得到了證實。 蕭牧垂眸,看向懷中那張恬靜的睡顏。 這就是當年那個流著淚啃著馕餅、睡夢中哭著喊“阿翁”、臨別時將首飾摘予他的小小女孩。 她后來當真平安回家了,僅靠著小小的自己走了一段極長極艱難的路—— “很苦吧?!?/br> 他聲音很低,很快被夜風揉散,散落在雪中。 苦嗎? 若是問衡玉,她定要搖頭的。 相同的問題,永陽長公主殿下便曾滿眼心疼地問過她。 她答不苦。 人在極艱難時,只想著如何求生保命,便無暇去想苦還是不苦了。 待脫離險境,回到家中,更是只剩下滿心慶幸了,高興還來不及。 所以她覺得一點兒也不苦。 這一夜,衡玉睡得極香極沉。 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不曾睡過這樣放松安穩的覺了。 沒有夢到那些舊事,沒有卸不下的戒備,沒有一驚即醒。 醒來時,房內靜悄悄無他人,窗外陽光正盛,映著皚皚積雪,將屋內照得愈發明亮。 這明亮透過床帳,落在女孩子伸出的手指上。 衡玉躺在那里,抬起右手靜靜看著,腦海中閃過昨晚二人倒在雪地中的情形。 彼時二人離得極近,侯爺的臉上似乎…… 會是她看錯了嗎? 她那時已醉得頗為離譜,竟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指去戳他的臉…… 然后又發生了什么來著? 衡玉費力地回憶著,動了動被子下的左腳。 腳腕處仍有疼痛感傳來,提醒她那些零碎的畫面并非是夢。 而蕭牧蹲跪下身替她正腳踝的畫面,此時于她腦海中,竟于昔年里的一幕隱約有了重合之感…… 衡玉眼睛微睜大了些——她總算知道在蕭牧身上的似曾相識之感是出自何處了! 她猛地坐起了身來。 八年前……破廟中! 但據她此前推測,破廟中遇到的那名少年身份極有可能是…… 且后來她分明也聽說過,當年于舒國公府時家滿門被誅之際逃出京師的那位時家嫡子,早在臨出幽州界內之時便已經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