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第42節
鮮于鳶長嘆了一口氣:“陛下對鮮于鳶有誤會?!?/br> 蕭偃淡淡道:“對北狄的狼子野心,朕無誤會?!?/br> 鮮于鳶微微苦笑道:“皇上,孤為北狄王后長子,自幼好研習佛法,巡視星宮看到密檔,從祖輩起,北狄大星官受王命,一直派人破壞德陵的龍脈。我知道時,就已持續了四十多年了。孤大為驚駭,此為一國一朝之氣運,擅自破壞,則生靈涂炭,必受天道反噬,便是得了這一代的好處,之后子孫國運都將會被反噬。孤苦苦勸說父王改變主意無果,便出家投身佛道,尋求救世之方?!?/br> “這些年孤四方游歷,不斷苦行,積福行善,不僅在佛道巫蠱,孤都一一尋求過是否有破解之法。同時也還投效朝廷,想要找到化解這沖天怨氣之辦法?!?/br> 蕭偃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但始終不得其道,直到三年前元月十五,有圣人舍身殉天,凈化邪魔,孤為修道者,窺見天道,卻又為鮮于一族之人,亦受到了天道反噬?!?/br> “佛道已不能拯救鮮于一族和北狄了,孤當夜大徹大悟,便解珠還俗,返回北狄王室,并且竭力爭取到了這一次的和談機會?!?/br> 蕭偃淡淡道:“大燕三萬降卒被火活活燒死,輔政皇叔殉國,鮮于王子,你不會以為,還能和大燕有和談的余地吧?” 鮮于鳶臉上掠過了一絲悲憫:“端親王命中本就有情劫,這是他當遇的難,大燕降卒被火燒,孤阻止不了,領軍為孤二弟,他生母為白狄人,背后有白狄的支持,與孤一向不和。但他此舉只會讓鮮于一族從此越發背負無盡罪孽,再無挽回之地。因此孤才苦苦爭取轉圜之機?!?/br> 蕭偃面容淡漠:“鮮于王子,朕也是早夭之相,恐怕你一開始,想要合作的就是太后吧?可惜,朕雖有早夭之相,卻有人不信命,為朕改命?!彼€說,朕將會是這天下最強大最好的人王。 鮮于鳶面上有些羞慚:“為皇上改命,凈化萬骨坑之人,乃是救世之圣人,孤慚愧,但圣人已舍身,皇上如今孤立無援,與我合作,乃是如今化解當世劫難的最好選擇了。還請皇上三思?!?/br> 蕭偃盯著昔日的國師,當初他還年幼,看國師仁心仁術,待哪怕是傀儡的自己也極盡耐心,便只有孺慕之心,甚至覺得國師是好人。 只可惜后來他遇到了更好的人,回過頭來看這位舍身入道救世的所謂“國師”,原來只是一個懂得了天機,便妄想掩蓋罪惡的偽善者罷了。 他徐徐道:“鮮于王子,你在族中看來地位不穩,莫不是這個時候,還希望大燕能支持你吧?” 鮮于鳶長嘆道:“不錯,孤希望皇上能放下成見,放眼未來,姑且接受目前的和談,孤有同母胞妹鮮于鸞,貌美多才,可送來和親,兩國互為婚姻,待到我繼承王位后,必定將割讓的十二州返還,中止和盟?;噬峡膳c內閣仔細商議,不急答復……” 蕭偃道:“不必,朕現在就答復你,朕與北狄,不共戴天?!?/br> 鮮于鳶凝視著蕭偃,苦笑道:“當初我在宮禁,看到皇上,年齡雖幼,偏鳳姿龍章,氣運一年比一年強,如今看來,皇上果然是舉世難遇的英主。如今北狄三氏族,白狄、長狄、赤狄三部族二十萬大軍南下,孤雖有心轉圜,卻有心無力,唯有皇上答應聯姻和親,簽訂和談,才是最后的出路了,皇上,能屈能伸,方為人杰,當忍辱負重,以待來日?!?/br> 蕭偃微微一笑:“鮮于王子,你不就是貪圖朕身上的真龍氣運,所以想著把胞妹嫁過來,來日生下太子,借我龍氣,盜我國運。你和令祖作為是一樣的,無非都是垂涎我大燕的錦繡河山,昌盛國運,得不到就毀掉,毀不掉就想法子搶,偷。這城下之盟,朕是絕對不會簽的,請回吧?!?/br> 鮮于鳶長長嘆氣:“皇上對我誤會良多?!?/br> 蕭偃端起茶杯:“下次見面,你我便為生死仇敵了?!?/br> 鮮于鳶微一拱手,倒也沒有再繼續勸說,只是道:“皇上保重?!?/br> 蕭偃眉眼不抬:“戰場上見?!?/br> 祝如風送鮮于鳶出去。 范左思卻問蕭偃:“陛下不是想問那鮮于鳶,巫先生還有沒有可能回來嗎?”如何又不問了? 蕭偃淡道:“他不懂,不必問了?!钡竭@個時候都并無一絲羞愧悔過,仍然還在謀取著這天運龍氣的,如此汲汲營營,不過是一個騙取了信仰之力的偽善者,如何能參透世界法則? 范左思只好道:“皇上今日召見臣,所為何事?” 蕭偃伸出手,慢慢撫摸胸前的魂匣,然后閉了閉眼,取了下來,拿在手里:“此為護國神器,你帶上,仔細保護,去公主府,與駙馬會合,護送太子去西京,他日如若朕大行,太子繼位,為仁君之相,你便將此物交由他,命他日夜佩戴。如若太子不行,大燕覆滅,則你們范家等待物色人主,待下一任真龍天子出現,你便將此物交給他?!?/br> “告訴他此為護國神器,當日夜佩戴,便能護國佑君,令我中原金甌無缺,寰宇清寧?!?/br> 范左思跪下老淚縱橫:“皇上!國之重器,臣不敢當!” 蕭偃慢慢道:“范卿善相人,又是百年世族,朕相信你必定能將此物傳給真正有真龍氣運的天子?!?/br> 他想了下又微微一笑:“想起來朕第一次見你,就說你能辨明君,還真的是一語成讖,如今要靠范先生,來尋找下一任明君了?!?/br> 范左思跪了下去,將額頭抵在冰冷地磚上,哽咽道:“臣……領旨?!?/br> 蕭偃將那魂匣又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從袖中拿了一張手帕,包起來,才交給范左思。 范左思雙手捧了過去,含淚舞拜后,才緩緩退出了東暖閣。 東暖閣里瞬間靜了下來。 何常安看蕭偃一直不言語,并不敢上前打擾,只悄悄揮手命侍奉著的宮人內侍慢慢撤了個干凈,都退到了殿前的檐下垂手侍立著。 這位皇上,這么多年來,一旦無朝事,便習慣自處,身側歷來不留任何人,內侍們一貫都只在殿外伺候等召。 蕭偃坐著不言不動,看屋里慢慢暗了下來,這從十二歲就已戴在身上從不離身的魂匣取了下來,心也仿佛被剜去了,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眀y 老子 《道德經·第七十八章 》 第64章 與君同 天慢慢暗了下來, 但蕭偃一直沒怎么動,他想起身去金甌巷巫妖的房間躺一躺,這樣興許他明天就能夠有足夠的勇氣來從頭面對這破碎山河, 但今天, 他將自己最重要逾于生命的東西親手交了出去, 他希望能偷偷再軟弱一次,回到從前還被巫妖庇護著的夢里。 他不愛點燈, 房內漸漸暗下來,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后響起: “怎么了?” 蕭偃猛然回頭,卻什么都看不到, 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急切站了起來, 但沒想到起身太突然, 眼前一黑就往前跌去。 然后他就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清涼柔軟的懷抱內:“小心?!?/br> 蕭偃手按在那熟悉的胸膛上,眼睛閉了閉,幾乎不敢抬頭:“九曜?”他是已經崩潰了嗎?所以已經開始發夢了?就算是做夢, 別讓自己醒。 巫妖扶著他站穩:“嗯,怎么穿成這樣?” 蕭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石青袞服外套著一身縞素外袍:“這是為端王服喪,端王……殉國了?!?/br> 巫妖想起剛才聽到的朝議:“和那什么北狄的藺什么有關?” 蕭偃道:“藺江平, 之前叛逃的大將軍。北狄今秋忽然進犯我朝,掛帥的為北狄二王子, 端皇叔領軍出征,到了青獄關,攔住了大軍。原本皇叔出馬, 連勝了幾場, 北狄大概便又故技重施,重新派人到朕這里施反間計, 說端皇叔與那藺江平暗自書信往來,北狄那邊為了招降皇叔開了什么條件,連來往的信都送到朕跟前了,朕沒理?!?/br> 蕭偃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案上的信,巫妖伸出骨手拿起來看了眼,看到上頭只兩句詩“意中故國偏無夢,風里銀河似有聲”,字跡墨跡淋漓,卻隱隱有著骨力。 “原本以為只要朕不中計就行了,結果過了幾日,便傳來噩耗,因為跟著皇叔的副將都一并殞身了,因此無法知道具體詳情?!?/br> 蕭偃閉了閉眼,顯然仍然對那人間慘劇無法接受:“端親王被北狄二王子親自領兵半路埋伏截殺在赤霞谷,此后燕軍猝不及防,群龍無首,被攻破青獄關,北狄將整座城池給屠了,并且將數萬俘虜全數驅趕到了蕭冀死去的山谷中,火燒降俘。之后連下十三城,勢如破竹,一路逼近京城?!?/br> 短短幾句話,已說盡了當前岌岌可危的形勢。 巫妖問道:“北狄要議和?” 蕭偃聲音淡漠:“城下之盟,要大燕向北狄稱臣,割讓十二城,每歲納幣為歲供?!?/br> 巫妖點了點頭:“所以你驅逐了使臣?!?/br> 蕭偃甚至還笑了笑:“使臣可是老朋友了,北狄大王子鮮于鳶,當年的普覺國師?!?/br> 巫妖點了點頭,又道:“肚子餓嗎?” 蕭偃一怔,有些啼笑皆非:“還行,早朝前吃了些點心。你放心……”蕭偃忽然有些唏噓:“如今已經沒人能餓朕了?!?/br> 巫妖問:“孫太后呢?” 蕭偃道:“去西京了,皇叔一死,承恩侯就攛掇著人上書西狩,遷都,張相爺也贊同,朝廷吵成一片,朕就下旨命皇太后過去,大臣們想去的都去,朕留守京城?!?/br> 巫妖明白過來:“原來是這樣,白骨領主也跟過去了?” 蕭偃道:“是朕命她跟著的,她畢竟如今深得太后信任,跟著以防后方宮變……當夜你凈化陵墓之時,她墮下一個男胎。當夜就秘密處理了,調養了很久的身體?!?/br> “范左思道這應該不是巧合,極有可能是先生破了風水局,相關命線有了改動,這胎兒,恐怕和原本的命線息息相關,因此你改命后,他有違命數,或是氣運被我壓過,就被抹殺了?!?/br> 巫妖沉思中,蕭偃笑了聲:“細想想就明白了。孫雪霄同我說,當初太后擇她為后時,提前有交代,進宮盡快侍寢得子,她當時充滿畏懼,才選擇了要逃?!?/br> “如今想來,若是沒有先生,朕估計早就立了表姐為后,一旦我那早夭之相成真,太后只管那嬰兒按在表姐身上,只說是朕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覺竊取大位,宮里要一個人猝死,那可真是太容易了——當年朕被長年累月的餓著,動不動就說生病養著,怕不是早就已做好了準備?!?/br> “這么說來,朕每次遇見先生,都如此狼狽?!?/br> “朕想給您看一個四海清平,八方歸心的大燕,想給您看到朕乾綱獨斷,成為名垂千古的圣君,如今,朕卻要做個亡國君了?!?/br> 巫妖點頭道:“怎么會。我看剛才季左相說得極好,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你如今是真正的人王了,死守京城,顯然收服了臣民的心,這才是真正四海歸心,亂世真王呢?!?/br> 蕭偃笑:“先生總是這么說……就像之前哄朕說要去閉關……” 巫妖道:“本不該這么早醒來,為了凈化那個萬骨坑,我用了半神級的光明法術去凈化,自己魂體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害。我猜,一則你們這個世界到底還是對魔法元素進行了很大的壓制,所以那大光明術還是被壓制了,其二你們這個世界的天道在庇護于我。我施展法術的時候也祝禱了你們這個世界的天道,吾乃無罪者,吾替天行道,若是天道不庇護于我,則天道不仁?!?/br> “加上你真龍之氣暴漲,這才讓我能醒了過來——這么說來,世界法則優先,我參悟了你們這個世界的法則,順天而行,果然得到了優待,若是在我們原來的世界,這樣的魔法損傷,沒有個百年恢復不過來?!?/br> 巫妖認認真真地分析,蕭偃恍恍惚惚心里想,這個夢居然如此有條理,做得越來越像真的了,巫妖這始終冷靜始終淡然的態度,可真像他啊,明明為朕犧牲了一切,卻還在這么輕描淡寫,絲毫沒有表功之舉。 只是,自己已經將魂匣送走了,已經失去了和巫妖的聯系,從此后的路,就將是朕一個人走了,什么四海歸心,什么天道眷顧,都不過是朕的幻夢罷了,但便是如此,這個夢他希望能做得更久一些,就讓自己為國赴死,死守社稷之前的黎明前夜,好好做一場美夢吧。 他看著巫妖,貪婪打量著他的樣貌,巫妖抬眼看他目光直盯盯的,有些訝異:“怎么了?” 蕭偃笑道:“太久沒看到先生了,朕想多看看先生,先生還是和從前一樣,三年過去,一點沒變,朕卻長高了些呢?!蔽籽慕痦?,還是和從前一般,什么都照不出來,朕的妖,已不再屬于朕了,他將會在下一個真龍天子那里醒來,自己不過是他遙遠漫長的人生里的一個小小的過客。 巫妖低頭看了看,點頭:“是高了很多,肩膀也寬了許多,看來是經常練劍和拉弓吧?這么下去,應該有希望超過我?!?/br> 蕭偃笑了:“先生總是這么讓朕高興,給朕這么多希望……” 巫妖道:“我這是合理推測,你的骨骺線尚未閉合,顯然還能長很多——精靈有一種果實,吃了能延長生長期,等我找一找,不知道有沒有,應該有生長藥水……” 蕭偃心想著這夢可真是越來越美了,細節還能這么豐富,巫妖還是那樣無條件滿足自己的一切要求,肆無忌憚地寵愛著自己。巫妖抬眼看他還在出神,便問道:“你不用晚膳嗎?還有國事很多吧?既然要死守京城,許多事情要安排吧?祝如風甘汝林他們現在能用上了吧?” 蕭偃道:“是,多虧了當時祝如風訓練的那一支護衛隊,現在基本都能當個小將使喚了,弓弩非常有用,守城的架子弩我都做了出來,還有當初從你冊子上抄的那些圖紙,都能用上。哪怕如今兵臨城下,朕也有把握能守住京城,但是,光守住還不行,如今的情勢,只能變守為攻,方能爭取各地諸侯、守軍的馳援。朕需要一場勝仗,才能號令天下?!?/br> 蕭偃長長嘆了一口氣:“主要還是皇叔突然薨逝,青獄關失守,三萬降卒被燒死,北狄軍幾乎是一夜之間忽然圍了京城?!?/br> “本來再給朕一些時間,就能將打造好的十字床弩,架子弩,投石機送到青獄關。朕太需要一場勝仗了?!?/br> 巫妖道:“有我在,你必勝?!?/br> 蕭偃一笑,巫妖永遠這么寵自己,哪怕是夢里,這讓他會貪心地忍不住索取更多的:“那如果,朕打贏了勝仗,把北狄軍給趕回去,先生會獎勵朕嗎?” 巫妖頗覺有些新鮮:“你想要什么獎勵呢?” 蕭偃微微抬頭,看著巫妖蒼白的唇:“朕想要巫妖的愛,朕想要先生為朕的伴侶,陪朕一生一世一雙人,朕只不過百年壽命,先生之需要陪朕百年即可?!?/br> 巫妖一怔:“愛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蕭偃,昔日蒼白孱弱的少年已經確實長高了許多,他身著縞素,臉色原本是蒼白的,但此刻卻已因激動帶上了一層薄紅,眼睛緊緊盯著他,亮得驚人,他居然在向一個死靈怪物,一個巫妖索取愛?而且不容拒絕。 巫妖深思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是放棄了身體的不滅死靈,沒有感情的,你和我要愛,這個我沒有。我不會愛上人,心臟不會因為愛上人而劇烈跳動,不會因為失去愛人悲傷,不會恐懼,不會生氣,也不會回應,沒有回應的愛太辛苦了,你還是找個凡人吧,你還太年輕了?!?/br> 蕭偃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br> 蕭偃靜靜看著巫妖:“你說的那些,看到喜悅心愛的人,心臟猛烈跳動,恐懼的時候幾乎窒息,悲傷的時候肝腸寸斷,生氣的時候腦熱頭脹——這些,不都是身體的反應而已嗎?” “是因為喜悅、恐懼、悲傷、生氣才導致的身體的反應,身體反應是結果啊。你怎么能因為沒有身體來表現這個結果,就認為自己失去了喜悅、恐懼、悲傷、生氣這些情緒了呢?” “你又怎么能因為不會因為身體的困倦、疲乏而導致的判斷失誤,就會認為你的認知是永遠不會錯,永遠理性的呢?” “你當初為什么不去皇叔身邊,你為什么不幫那些惡人呢?真的只是人類那時候的善惡觀在決定你的行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