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潤和楚正則對視了一眼，而后又齊齊移開。

    既惱春鶯啼聲吵鬧，他們卻不能暢所欲言；又恨春鶯啼聲不夠吵鬧，沒法讓他們暢所欲言。

    盡管不知道中山王是否在暗中觀察，待楚正則走過她的身邊之時，薛玉潤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手，悄聲道：“皇帝哥哥……”

    可沒想到，看起來面上神色淡然，欲與她擦肩而過的楚正則，也同時略停了停腳步，喚道：“湯圓兒……”

    很快，薛玉潤就察覺到楚正則伸出了小拇指，與她小拇指相勾。

    指骨分明，勾著她的小拇指時，用了些力道。

    像是要拉鉤，許一生一世的諾言。

    她抿著唇，露出了笑意，聲音輕悄，似耳語：“皇帝哥哥，你用膳的時候，可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普濟寺的素rou齋飯呢?！?/br>
    楚正則一笑，低聲道：“那今夜，你入夢來尋朕討要?！?/br>
    薛玉潤輕哼一聲：“你要是不按時就寢，我才不會按時入夢?！?/br>
    楚正則低低笑應：“成交?！?/br>
    像兒時許諾，藏在寬袖下的兩只手，拉鉤晃了晃。

    分開之時，衣袂交疊，流連忘返。

    衣袂分別的那一瞬，楚正則留下的是溫柔而懇切的一聲：“湯圓兒，多謝?！?/br>
    薛玉潤看著自己懷中的金蓮，莞爾一笑。

    *

    有德忠在，楚正則必定早就知道她在花朝節帶著三公主游湖的事了。

    他說的“多謝”，即是謝她一直護著三公主。

    薛玉潤坐上回家的馬車，跟薛彥歌和薛澄文也詳說了此事。

    “許家是想暗害三公主落水，讓她名聲有失，逼三公主下嫁？”薛澄文捋了捋，驚愕地道。

    薛彥歌搖頭，冷笑道：“什么叫‘逼’？那是英雄救美，成就一段佳話?！?/br>
    薛玉潤想了想，道：“就算三公主落水，被許家某位郎君救了又如何？”

    “北湖有不少古板的老學士?！毖Τ挝倪t疑地道：“若是瞧見了，必定會上奏讓三公主下嫁，以全皇家顏面?！?/br>
    “三公主可不是個軟綿任人拿捏的性子。她要是死活不肯，許太后就她一個寶貝女兒，必定不愿。到最后，就算下嫁，也不是結親，而是結怨?！毖τ駶檽u了搖頭：“許家已是皇親國戚，何必要冒這個險?！?/br>
    薛彥歌聳肩攤手：“萬一許家人蠢呢？”

    薛澄文點頭：“許鞍和許望就罷了，許從登早該被書院除名?！?/br>
    薛玉潤一噎，忍不住嘟囔道：“我差點兒就被你們說服了?！?/br>
    薛彥歌哈哈笑問：“那你說，若許家不是犯蠢，那又是什么打算？”

    薛玉潤撫摸著手上金蓮的花瓣。

    她此時細細打量，才意識到這用來做花瓣的綢緞價值不菲。它不僅在光照之下流光溢彩，撫摸起來，亦如流水一般絲滑。

    薛玉潤心念一動，翻過金蓮，觀察它用來做花骨的竹篾。果然，竹篾上隱約可見紫褐色的斑點——這不是普通的青竹，而是名貴的湘妃竹。

    薛玉潤脫口而出道：“以退為進！”

    第63章

    “什么以退為進？”薛澄文困惑地看著薛玉潤手上的金蓮。

    “我先前以為, 許家讓許四姑娘把三公主帶到北湖游湖，目的是為了在老學究面前，讓三公主落水, 然后逼三公主下嫁?！毖τ駶欔割^數了數, 道：“讓三公主落水之處，可能有三處?！?/br>
    “其一, 是漁舟和烏篷相撞；其二, 是三公主勾金蓮不小心落水；其三, 是許家有人推她入水。我一直以為，這三件事是相輔相成的?！?/br>
    “也就是說，三公主被金蓮所吸引, 走出烏篷，俯身勾金蓮。而因為烏篷狹小的緣故, 她坐的烏篷上可能沒有宮女隨侍而只有許家人。與此同時, 漁舟撞上烏篷, 混亂之中, 如果三公主沒有落水, 許家人還能再推她一把?！?/br>
    “然后，三公主落水, 被許家人所救，再為北湖上的老學究看到, 以要顧全皇家顏面的理由相逼，讓三公主不得不下嫁許家?！?/br>
    薛玉潤娓娓道來, 推演如果她沒有陪三公主去游湖，三公主可能會遇到的場面。

    薛彥歌和薛澄文頷首, 這也是他們的想法。

    “只有一處說不通。那就是這樣一來, 許太后會懷疑這是許家設局?！毖τ駶櫽X得, 就算許太后不懷疑，也會有人讓她懷疑的。

    “許家和三公主以及許太后的關系就會崩裂，這一定不是許家想看到的局面。按理，許家應該想方設法和許太后拉近關系才對。許家設這個局，說不通?！毖τ駶櫿f著，將金蓮托舉給他們看。

    “我剛剛打量這個金蓮的時候，就在想，如果設局之人不止一人呢？”薛玉潤把金蓮遞給兩位哥哥。

    薛澄文結果金蓮，蹙眉問道：“什么意思？”

    “放下金蓮的人，未必想讓三公主落水。想讓三公主落水的人，未必想逼三公主下嫁?！毖τ駶櫟?。

    “這些金蓮造價不菲，形制相似，且數量不少。如果是我游湖，放一兩個就罷了，不可能放這么許多，讓人生出初春蓮花遍開的錯覺?！毖τ駶欀噶酥钢窆呛途I面。

    薛澄文還有點二丈摸不著頭腦，薛彥歌已經慨嘆道：“湯圓兒果然是開竅了?！?/br>
    薛玉潤正努力縝密地設想和推演呢，聽到薛彥歌這話，臉色微紅地瞪了他一眼。

    薛澄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什么意思？”

    “湯圓兒的意思是，放下金蓮的人，未必想讓三公主落水，沒準只是想討三公主歡心，跟她獨處，表明心意?！毖└杩粗Τ挝挠朴频貒@了口氣：“澄文啊，一瞧你就還沒開竅?！?/br>
    薛澄文一噎。

    “正所謂有利有弊?！毖└杪朴频氐溃骸氨焙粌H有老學究，比起南湖，它更冷清，最適合單獨相處、說上幾句話。我猜，多半是許望，畢竟他跟三公主關系最好，先前是駙馬之選?！?/br>
    薛玉潤橫插一句，狐疑地問道：“二哥哥，你約瀅瀅逛過北湖？”

    薛彥歌咳嗽了兩聲，沒答薛玉潤的問題，而是虛心求教：“那另一個設局的人呢？”

    薛澄文倒是一直在思考薛玉潤所說的可能性，聞言道：“我猜可能是許鞍?！?/br>
    反正許從登是不可能有這個腦子的。

    “那我們就假設是許望和許鞍?！毖τ駶檶ρ└栎p哼了一聲，繼續道：“許鞍先知道許望的計劃，然后根據這個計劃，設下漁舟。我估摸著，屆時與三公主同乘的人里，也有許鞍安排的人，確保三公主一定會落水?！?/br>
    “只是不知道，許四姑娘究竟是許望的人，還是許鞍的人?！毖τ駶櫲粲兴嫉貑栆慌缘沫嚴p，道：“你那一艘烏篷的小娘子們，可有什么發現？”

    瓏纏想了想，道：“婢子跟許家其余的小娘子坐在一塊兒，她們中間大約有人模糊猜到了點不對，只是婢子也不敢確定?！?/br>
    反正不管是誰，都比許四姑娘要聰明。

    薛澄文也琢磨過來了，問道：“湯圓兒，你的意思是，三公主落水之后，不管是許鞍還是許望去救，救上來之后，許家一定會極力對外撇清此事，說三公主是被仆婦所救？”

    “對?！毖τ駶櫟溃骸斑@就是以退為進?！?/br>
    “如此，許家對外有救人的名聲，又極力保全了三公主的名節?？蓪?，有救人之實，太后和三公主都知道是誰相救?！毖└杼嫜τ駶櫧忉尩溃骸叭绱艘粊?，有名有實，哪怕許家不逼三公主下嫁，許太后也未必不會心動?！?/br>
    薛澄文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樣的話，許太后甚至不會懷疑三公主是意外落水?！彼溃骸拔曳凑遣粫岩傻??！?/br>
    薛玉潤點了點頭。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發展，她沒準都不會懷疑。

    “那你為什么說有兩人設局？這法子，許望一人也能做到吧？”薛彥歌緊接著問薛玉潤。

    “因為有一個地方，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我在許家的烏篷上，看到了許鞍、許望和許從登三個人?！毖τ駶櫼蚕脒^這件事：“如果許望是想單獨跟三公主說話，他何必帶上其他兩人？”

    尤其是許從登，怎么想都覺得詭異。

    “但如果設局的人是許鞍，就說得通了?！毖τ駶櫽檬种刚粗杷?，在桌上畫了三個圈：“許鞍將計就計。如果他救上三公主，以退為進，不僅能博得太后、三公主的好感，還能博得許老太爺等一干許家掌舵者的好感?！?/br>
    “如果是許望救上三公主呢？這也不是不可能?！毖Τ挝膯柕溃骸翱偛荒苄值軅z卯著勁比賽救人吧?！?/br>
    薛玉潤被薛澄文逗樂了，笑道：“對許鞍來說，也是好事。許鞍建議以退為進，是識大體。許望如果認可這個法子，相當于拱手讓出了救三公主的名聲。許望如果不同意……”

    “那許太后就會徹底厭棄許望，但又不會厭棄許家?！毖└杞拥溃骸霸S家，還有誰比許鞍更合適成為駙馬，或者……”薛彥歌頓了頓，道：“下一任家主？”

    薛玉潤點了點頭。

    “許鞍坐上烏篷說得通，許從登去那兒又有什么用？”薛澄文十分質疑許從登存在的必要。

    “許鞍表面上多半不知道許望的計劃?！毖└璧溃骸安粠显S從登，許鞍怎么登上烏篷，演兄友弟恭、化干戈為玉帛的戲碼？”

    “再說，萬一失敗，被人發現是許家有人要害三公主落水，總要找個墊背的?！毖└枇曇詾槌５氐溃骸霸S從登愚笨，他背后的人可以給他出謀劃策嘛，總是能找個讓他聰明起來的原因?！?/br>
    薛澄文狐疑地看著薛彥歌：“你為什么說起來這么習以為常？”

    薛玉潤在一旁火上澆油：“因為二哥哥也總要拉人墊背。三哥哥，你多想想？”

    薛彥歌抽書卷想要敲薛玉潤的頭，薛玉潤笑著躲過去，對薛澄文道：“三哥哥，你看他！告狀，必須要給大哥哥告狀！”

    “澄文，咱倆今日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毖└杼嵝训?。

    薛澄文想到自己為了孤本棄薛玉潤而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薛彥揚的威力，默默地道：“要按這么說，許家就是兄弟鬩墻?！?/br>
    薛澄文把“不要告狀”寫在了臉上，懇切地勸薛玉潤：“湯圓兒啊，兄弟鬩墻不好?！?/br>
    薛彥歌撫掌而笑。

    薛玉潤瞪了他一眼，環顧四周，道：“瓏纏，替我找根藤條，我下馬車就遞給大哥哥，他好打得順手?！?/br>
    “別別別?！毖└杩人詢陕?，忙道：“湯圓兒，我們頭一件要跟大哥說的，難道不是今日三公主之事么？”

    “我們這些猜測，雖難以驗證真假，沒準都是瞎猜。但事關三公主安危，總得讓許太后聽聞一二?！彼芯庖婚W而過：“只可惜，許鞍就算真有謀劃也無從驗證?！?/br>
    畢竟三公主沒落水。

    薛玉潤咳了一聲：“許鞍或許能摘出去，不過我覺得，許太后可能已經心生懷疑?！?/br>
    從她對許四姑娘說出這句：“至于是去南湖還是北湖，一查便知的事，還望許四姑娘不要為殿下與我徒增勞苦?！遍_始，她就已經在提醒福秋了。

    烏篷能乘坐的人數、烏篷與竹筏的安排、蘆葦蕩外的漁舟、金蓮的布設、許家三兄弟……她那時還沒有像現在想的那么深，只以為許家是想害三公主，所以點出了每一處疑云。

    目的，就是為了說給同乘的福秋聽，借此傳到許太后的耳中，希望她細查此事。

    而它們的確能合理地連成一串，直指三公主落水。

    薛彥歌先是一愣，復爾哈哈笑道：“你這只小狐貍啊?！?/br>
    薛彥歌滿面笑意地走下馬車，然后笑意就僵在了臉上。

    薛彥揚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前，身后放了一排架子，擺著數十根趁手的藤條。錢宜淑抱著薛峻茂站在一旁，已經含笑地捂住了薛峻茂的眼睛。

    薛玉潤二話沒說，就往旁邊挪了兩步，露出身后僵立的薛彥歌和薛澄文。并且，老神在在地對薛彥揚比了個“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