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殿春 第31節
齊王妃懷疑自己聽錯了,問話的聲音變得尖銳許多:“你憑什么提和離?” 沈觀魚寸步不讓:“婆母不慈、夫君無恥,我為何不能提?” “你失心瘋了?和離了你是什么,是下堂妻,當你沈家還有人嗎,我告訴你,你只配被休棄,往后嫁個販夫皂隸可就笑死人了?!?/br> 齊王妃的指尖都要戳到沈觀魚的臉上去了。 “販夫皂隸、吃糠咽菜也好過見到你們這些宗室顯貴陰私腌臜的做派!若不肯和離,我就去請官府公斷,與趙復安義絕!” 今朝有制,悖逆人倫、殺妻父母、廢紀綱亂之大者,衙門可判夫妻“義絕”。 “你敢去告!你真的想讓天下都知道,你就不怕……” 沈觀魚搶斷她的話:“王妃不覺得丟人嗎?我是不怕名聲臭,更不在意名節了,替趙復安背這不能生的罵名也已兩年多,他是男人,該他自己擔起來?!?/br> “沈觀魚!你要是敢!你敢說!我就要你沈家所以人都死個干凈!”齊王妃被踩到了痛腳,尖利的話恨不得變把刀子,捅向沈觀魚。 可惜這威脅撼動不了沈觀魚分毫,她冷笑道:“我沈家人已經死光了,就我一個,王妃自便?!?/br> “你能怎么說,哼,還義絕?你以為衙門會信你紅口白牙的話嗎?!?/br> “衙門信不信,我也要把話說出去,若齊王府不肯和離,等著丑事被全天下知道吧!”沈觀魚說罷這句轉身就走了。 回齊王府的馬車上,齊王妃怒得砸了一個定瓷茶盞,老嬤嬤忙往一邊躲,完了才湊上來。 她說道:“王妃,絕不能同意世子妃和離呀,她沈家什么都沒有了,靠什么過活?不就是拿捏著世子爺的事,既要自在過活,又要王府供養,時時受她掣肘嗎?!?/br> 王妃心煩得很,冷硬問道:“那你說怎么辦?” “這女人能走得這么干脆,要么是不喜夫君,要么是沒有孩子,世子妃如今兩樣的占了,自然去意決絕,依老奴看,不如先假意答應她,騙她回王府之后直接關起來,再不準她出去或見人,直到生下孩子為止,到時就算是服帖了?!?/br> 老嬤嬤說的確實可行,齊王妃慢慢冷靜下來,不如暫且答應她,等她放松警惕被攥在手心里,還不是任她拿捏。 皇宮里,飄了滿京的紙條讓世人對趙究登基產生了疑問,趙究卻不甚在意,只要沒有一個能威脅到帝位的人存在,那些非議消失只是早晚的事。 手腕夠硬,世人只能心里想,連交頭接耳都不敢。 他如今正緊鑼密鼓地在朝中拆除吳黨的人馬,萬事俱備,只待一擊。 最后錦衣衛查明了紙條的來路,在朝議上將吳謨勾結叛軍,里應外合之事公之于眾。 之后又屢有官員進奏,參吏部尚書、內閣首輔吳謨魚rou鄉里、勾結黨羽、放跑三皇子,更言其與大理寺卿之死也有干系。 數罪并罰,吳謨暫時被關押入大理寺,等待三司會審。 這案子要定下來,還要費不少力氣,吳黨群龍無首又不能置之不理,動作越多破綻越多,趙究現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著,一次將吳黨摁死。 “齊王府那邊如何了?”閑時,趙究開始算起了齊王府的賬。 康業忙應:“回陛下,夏昀那邊消息,齊王妃去尋沈小姐回王府,沈小姐似是要和離,但王妃不肯,齊王世子那邊的傷雖險,好好養著倒能養回來?!?/br> “齊王妃的那個刁奴找個機會處置干凈,她先留著,至于齊王世子……楚十三如今可在京城?” 這不是問康業的,一名暗衛出現,回道:“楚神醫就在京城,但有些神出鬼沒,找出來要費些功夫?!?/br> 他垂眸看奏章,隨意擺手:“無妨,找著了照朕說的吩咐,好好醫治齊王世子?!?/br> “是?!?/br> 之后怎么治,再慢慢想就是了,總之齊王府不會再好過了。 知道cao持完落雁憑云的喪事,齊王府的答復都沒有來,大理寺那邊卻傳召她去當證人。 那夜扶秋回齊王府帶析春出來,就是打定了主意小姐不肯再回王府,所以重要的財物和張憑云那些證物口供都帶了出來。 沈觀魚不須再往齊王府走一趟,素容著孝的就邁進了大理寺的門,她本不必為meimei戴孝,但沈家沒有人了。 頭頂大理寺的牌匾莊嚴肅穆,趙究交代過她,只需將張憑云一案申訴清楚,其余的就是他的事情了。 從前未嫁時,沈鈞身居大理寺卿,忙起來廢寢忘食,沈觀魚作為長女常來大理寺給父親送飯,父親滿身疲憊地出來,見到她時會笑一笑,問上幾句家中好不好,然后又進去了。 沈鈞死后,她只為了張憑云的事來過一遍,如今再踏入,沈觀魚的人生面目全非。 趙究不在堂上,主審的是刑部尚書兼內閣學士齊云齋,兩邊分坐著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員,堂內閣老正襟危坐、氣氛肅穆。 吳謨就站在堂下,被剝去了烏紗和仙鶴朱袍,高高在上的威勢不在,單薄蒼老地站在堂下,他渾濁的眼睛不時往左側屏風看,那里有人在聽著。 朝中官員參吳謨之事已經審得差不多了,一開始吳謨還能辯駁,甚至有官員幫腔,重重證據之下甚至是推人出來認罪,吳謨只領了一個老眼昏花、識人不明的罪過。 在趙究的眼皮子底下使這些手段,他心態穩得很,然而一案殺一卒,也有殺盡的時候,直到趙究吩咐將登州空印案一齊合并審了,他的面色開始繃不住。 皇帝敢推空印案到他身上,只怕已經掌握了十分的證據,他前頭那些罪過能推的都推了,如今也是無人擋在面前,前朝大案終于要壓到他身上了嗎? 這一局棋是從下令官印改制那日就開始了吧,逼他不得不在改印前助三皇子調兵,否則文書作廢,再調不動一兵一卒。 不!只怕更早!登州的事一傳進他的耳朵里,趙究想的就不是查清案子了,吳謨想借這個案子動搖趙究,皇帝也有想法拔除自己掌權最大的阻礙。 心機深沉至此,不愧是天生的帝王。 眾官聽到空印案忍不住對視,這其中竟然也有吳謨動的手腳不成? 這時,傳喚聲響起,一身孝衣的沈觀魚邁了進來。 數雙眼睛齊齊落在她的身上,有認識的低聲傳了一句:“這是齊王府的世子妃,也是沈鈞之女?!?/br> 曾經的大理寺卿沈鈞被譽為當世青天,還是有不少人認識的,可她一個宗室婦,竟來此審理國之大案的地方指認吳謨,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個深宅婦人,能把話一五一十地好好說出來嗎。 沈觀魚的身影出現屏風外,趙究放下茶盞,換了個姿勢坐著,全部的心神才算徹底放在了外邊的堂審上。 那些久居官場的大員目觀沉穩、老練、有如千鈞壓身,等著要尋沈觀魚的破綻,要她心懷忐忑,不敢撒謊, “臣婦,為登州指揮僉事張憑云喊冤!” 她聲音沉穩利落,將那幾件里衣和繡娘、綢鋪老板還有當初搗衣娘的口供呈上高舉過頭。 其中搗衣娘口供直言當時張憑云的里衣是苧麻衣,可他的四件繡了名字的苧麻衣都好好放在家中,也有當初為衣裳繡名字的繡娘為證,這四件里衣確實沒有偷換。 張憑云穿苧麻衣會起紅疹之事有登州大夫為證,綢鋪老板的賬冊也可證明張憑云在其鋪子裁制里衣已有兩年。 衣筐里被拿走那件苧麻衣一定不是他的,跟不可能帶到值房之中換下放在衣筐里,此事實屬誣陷。 沈觀魚口條清晰響亮地陳述完之后,眾官員一齊查看了這些證物和證詞,眉目嚴肅地問了沈觀魚幾個問題,她都一一作答。 此時,登州指揮使羅豐棠亦出現在了堂中,登州空印案也牽連到了他,自然要到場。 張憑云無辜不代表羅豐棠無辜,他得洗清自己的冤屈: “齊大人,這指揮使的印是假的,有人借今朝新模,假造臣父親的舊印鑒,以污蔑圣上當年準備起兵逼位,父親當年印鑒在此,從未在那空印文書上用過,更未與陛下有奪權之心,齊大人多印幾個或尋當年造的其他印鑒便知其中差別,且收拾張憑云衣簍的小廝前不久意外死了,在他房中火盆周圍找出了一小片殘存的綢片,同張憑云這兩年在綢鋪做的里衣乃是同樣的料子?!?/br> 吳謨手猛地一抖,忍不住背到身后藏住。 有羅豐棠的證言,只要再加以查證,那空印案確系污蔑,與整個登州軍鎮無關。 且張憑云死亡當夜,那口供就能寫出幾萬份來撒遍京城,必是提前準備,大理寺卿違律弄死張憑云后又畏罪自殺,這兩件事只可能是一人所為。 能逼死大理寺卿、仿造假印、污蔑皇帝的,朝中環顧上下,除了吳尚書還會有別人嗎? 若此罪定了,就是謀大逆,滅九族都不為過,吳謨到如今還沒有多大罪名落到頭上,此案不知能不能定到他的頭上。 錦衣衛自然不會錯過此時,申斂匆匆上堂,將造印司的官員押到了堂上來。 見到那官員的時,吳謨面色如死灰,他吳家……終究是要完了。 錦衣衛無孔不入,不僅找到了吳府書房中的密室,與登州、大理寺卿來往的文書早被處置了,但許多金銀往來的賬冊都在其中,甚至是幾張睿宗時清剿過后卻保留了下來的空印文書。 一件事做下,便有萬千蛛絲馬跡供豺狗們嗅見。 申斂沉聲道:“當初為三皇子進言去皇覺寺的,正是方才為吳大人頂罪的方大人,三皇子到了皇覺寺后,不單得吳大人幫助逃離了皇覺寺,更是得他相送的和污蔑登州軍鎮一樣的空印文書,假傳帝令赴京清君側,關寧軍指揮使利欲熏心與你們同流合污!才有了端午之變?!?/br> 他如鷹隼般的眼睛盯住吳謨,鐵證如山,空印案主使,甚至是三皇子謀反主事者已沒有別人,吳謨能推個什么人出去擋這么大的案子。 聽罷證詞,堂下無一人說話,吳黨根深,方才一個個案子壓下來,都撼動不了,眾官還以為趙究得把吳謨請回去重新做首輔呢。 如今看來終于要徹底傾覆了。 最后是齊云齋站起了身,震聲問道:“吳謨,先是造假印栽贓登州軍鎮,后勾結前大理寺卿用假口供為三皇子造勢,污蔑當今圣上,樁樁件件,你可還有話要辯駁?” 事已至此,吳謨知道自己是保不住了,趙究先前的小打小鬧,不過是逼他一個一個剪除自己的羽翼,不然數罪并罰他也討不了好。 然而如來佛的掌心終究太大,也怪他多年來藐視皇權,為了徹底斬除趙究這個“不聽話”的小皇帝才如此行事大膽,到底是將刀遞到了他的手上。 他跪下,沉痛道:“臣,愧對陛下,愧對百姓!萬事皆是臣一人之過,利欲熏心,罪不容誅,但求陛下留得幼子老妻……” 趙究自屏風后走了出來,環視了一圈眾官,眾人皆是低垂著頭,起身迎候圣駕。 跪地的吳謨還在哭訴,彷徨老人須發皆白,和街邊老乞無異,令見者心酸。 趙究道:“朕承繼大統以來流言不斷,內外因此事蠢動不安,如今乾坤已然清朗,吏部內閣首輔吳謨背離君主,挑起萬民動亂,罪大惡極,將其罪責昭告天下! 吳謨,你恃多年勞苦,求朕放過你老妻幼子,然此亂國之舉,何嘗不是戕害天下人的老妻幼子,過往功績換得高官厚祿,卻填不住你的貪名圖利之心,不引以為戒,人人皆可叛國,朕以何治天下?傳朕旨意,著吳家九族斬首于午門! 指揮僉事張憑云無辜殞命,其軍戶升為千戶,由其弟張乘風繼承,其妻追封誥命,夫妻送歸故鄉安葬?!?/br> 在堂眾人無不齊齊下跪,高呼圣上萬歲。 為張憑云辯冤的話說完,沈觀魚就退出了堂外,但為防再次傳喚,沈觀魚在外邊等到了案子結束。 當叩拜聲響起時,沈觀魚才知道原來趙究也在,三司會審并無審判權,最后還要皇帝拿主意他親自坐鎮,看來是迫不及待要將吳謨徹底打倒。 沈觀魚心頭巨石落地,心底皆是空茫,如今張家的冤屈已散,她再和齊王府促成了和離之事,也該回江南老宅去了。 案子審完了,官員們紛紛退了出來,沈觀魚落在最后,也邁步正想離去。 康業公公卻出來阻住了她的去路:“世子妃,陛下有請?!?/br> 沈觀魚遲疑地看著康業,到底不能違抗圣命,轉頭又進去了,堂中已經無人,她被引入屏風之后。 “見過陛下?!?/br> 趙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沈觀魚垂手避開,始終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他也不惱,讓沈觀魚坐下,由著她拿那細白的一截頸子對著自己。 “朕對張憑云和你meimei的安排,可還滿意?” 說到meimei,沈觀魚眼見低落了下來,“斯人已逝,死后哀榮也看不見了?!?/br> 她不是沈落雁,更無意為他們爭什么哀榮,趙究又何必問她滿不滿意。 “可知朕為何召你進來?” 沈觀魚眸光一顫,緩緩搖頭。 “夏昀被你打發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