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到底是一家人在清風軒中用的。

    鄭氏喊布菜的丫頭將郁哲宏碟子里堆得滿滿的，菜堆得比碗高，郁哲宏一個頭頂兩個大。

    郁桃笑了笑，落井下石：“堂哥可要多吃點，不要辜負了母親的心意呀?！?/br>
    郁哲宏刨下一口飯，笑的極為勉強，“那是必定的?！?/br>
    于是，他便在鄭氏的關切中，從學業問至婚事。郁哲宏咽下最后一口飯，已經感覺到飯菜在喉頭翻涌。

    四面蟲鳴響起，天上落了小雨，‘滴滴錯錯’的聲音墜在青瓦上。

    錢婆子瞧了外頭一眼，輕聲道：“奴婢送宏哥兒去院里休息，夫人看看可還有什么需布置的？”

    鄭氏瞟著門外，揉揉額間，“今早看過一回，齡兒那屋子也不缺什么，且挑兩個懂事的丫鬟伺候著?！?/br>
    郁欽齡是郁桃的弟弟，尚在京中國子監進學，一年到頭才回來兩趟。錢婆子應一聲，領著人順廊上去了，

    郁哲宏的袍角消失在交錯的漆紅抱柱中，鄭氏方轉過頭來，把郁桃上上下下看過，“今天玩的開心？”

    郁桃摸不準這是哪出，思前想后今日確實沒犯什么出格的錯啊，才試探著回道：“還行，不過也沒什么好玩的?！?/br>
    鄭氏聽了靠在軟枕上，手上捏著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桃湊過去，伸出手指在她xue上輕揉著，小聲問：“阿娘怎么了？”

    “郁苒今日派人回府?！编嵤舷肫鹁蛺阑?，哼笑出聲，轉頭問郁桃：“你猜那婆子說了什么？”

    “什么？”郁桃人還懵著，“炫耀自己婚后幸福的生活？”

    “你這腦瓜子想些什么？”鄭氏抬手戳她額尖，“你以為人家和你一樣，整天都是這些有的沒的？”

    郁桃捂著腦袋嘟囔：“那不然還有什么，她現在能炫耀的也只有段岐生了不是？”

    缺心眼子，鄭氏嘆口氣，“她有喜了?！?/br>
    “什么？”郁桃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

    鄭氏看她一眼，頗為心平氣和：“郁苒懷孕了，那婆子說是宮里的婦科圣手，月份不足也能診斷出來，讓娘家送兩個會伺候人的奶媽子過去?！?/br>
    郁桃愈發瞪大了眼睛，“她懷上了就了不起？使喚誰呢？”

    才一個月肚子里就揣上，這么能生，怎么不去皇帝后宮搏一搏，說不準能當上皇后呢？

    “郁端游的信都來了?！编嵤弦蝗瓝粼谧郎?，忿忿道：“老王八還說，讓郁苒回郁家祖祠拜拜，好讓胎兒受其庇佑?！?/br>
    “想得美！”郁桃怒從悲起，“休想讓那兩個狗男女進來半步?！?/br>
    氣氛凝重起來，鄭氏點點頭十分贊同，“所以，我已經拿著郁端游的外院的帳頭，給他們在閑庭閣挑了個別院，他們樂意在平陽城游玩一番，想來也是不錯的?！?/br>
    郁桃聽完，感動的一塌糊涂，兩眼淚汪汪的扎進鄭氏懷中，一拱一拱：“阿娘，你對我這么好，我將來一定和弟弟好好孝順您，下輩子下下輩子我當只小狗，也要日日夜夜蹲在你門前?！?/br>
    鄭氏翻了個白眼，把她從懷中揪出來，“有點出息，趕緊的回自己院中睡覺?！?/br>
    第十章

    一夜小雨已過，天空洗晴。

    院里兩口空缸子，在檐下接了滿滿的雨水，翹楚幾回經過，耐不住招來侍弄花草的丫鬟，吩咐她往里頭種幾窩碗蓮，挑偏粉偏紅的姑娘喜歡。

    翹楚進屋，看見郁桃穿著一件曳地襦裙，為圖清涼，露出胸前大片雪白，靠在榻上吃尖嘴桃。

    窗子對著廊廡，廊廡之下便是正院，海棠春盛，視線之內便是兩口大缸子。

    郁桃咂咂嘴，讓翹楚看，“你說上回普化寺那里的王八，放在這缸子里養，不正正好?！?/br>
    翹楚沏茶的手一抖，自家姑娘的喜好著實琢磨不透，她試探著開口：“那奴婢讓甘驢兒給姑娘買幾只王八回來？”

    郁桃聽她這么一說，來了興致，起身梳妝換衣裳：“他又不會相看王八，這還得我自己親自去?！?/br>
    雀喜打外頭進來，聽見她們說王八，插嘴道：“那缸子太深了，姑娘想養王八，至少要放進去幾塊兒大石頭，水半缸，王八好出來曬殼，不然要患病的?！?/br>
    “拾已都記上?！庇籼艺f，“還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說來，我剛好出趟門兒?！?/br>
    雀喜掰著指頭細數：“要想好看，下頭鋪鵝卵石，細細一層水土種水草，水面皮種碗蓮，靠缸壁放大石頭，再養兩條小紅鯉魚，這樣布置最妥帖?！?/br>
    郁桃心道雀喜多懂的人，出門前便一并帶上了，選王八少不得行家。

    過早晨已經是微熱的天兒，馬車順著胡同道往小巷子鉆，越往前走，路旁越多商鋪，酒肆和角樓。鋪頭黃幔飛揚，牌匾在后頭忽隱忽現。

    夾道人來人往，包子鋪的熱氣蒸騰起來直往天上躥，郁桃扒著窗戶，看的十分高興，就為這份熱鬧。

    魚鳥市集還在殺豬賣rou的巷道里頭，馬車行的慢，滿臉蠻rou的殺豬師傅提起一盆水沖洗豬頭，血水混著污穢淌在路邊。

    拾已抬手去遮她的眼睛，“姑娘別看這個，晚上做噩夢?！?/br>
    郁桃不怕，還有幾分好奇，“咱們府上的豬rou就是從這兒買的？”

    “不是?！比赶残α诵?，“咱們府上的豬rou都是莊子養的豬，隔天兒就往府上送的，不光是豬，雞鴨鵝魚鳥莊子也養?！?/br>
    她娘是后廚的管事婆子，耳濡目染的對這些最是清楚。

    郁桃在府中自是嬌客，市集嘈雜，拾已勸她別下馬車，“讓雀喜挑了好看的，姑娘再選，別下去污了鞋衫?！?/br>
    郁桃不肯，兀自戴上幕籬，由雀喜攙著跳下馬車。

    她是魚兒得水，逛花了眼。到這里，才知道王八小魚都是極為尋常的物件兒，像有種水葫蘆底下養的一種渾身赤金的東西，腮旁三對羽毛似得，腹肚長四腳，又古怪又好看。

    小販戴著灰布巾子，瞧見貴客，揣著手出來笑的眼睛瞇起：“姑娘好眼光，這可是火焰蠑螈，十分好養，放在家中招財進寶。小的這兒還有白的黑的您看看嗎？”

    郁桃瞧著蠑螈那對小豆眼，十分大方：“白的金的來一對?！?/br>
    于是小販便殷勤的撈了兩條個頭最大的裝進密封的木匣子中，由小廝和倆王八小魚一起端著。

    市集背后多是些酒樓的后廚，柴火燃起的白煙從棚子里升起，騰騰的煙火氣打著火星子往上冒。

    郁桃停著腳步在后院柵門外嗅著，微甜微酸的味道，她眼睛一亮：“松鼠魚?！?/br>
    拾已含笑道：“讓小廝將東西送回府上，姑娘進去嘗嘗味兒？下午還長著，您吃飽了下來還能接著逛?！?/br>
    郁桃愛這一口，矜持的點頭示意。

    翹楚進去叫座，沒多會兒回來，酒樓的小哥搭著白布在其后跟著，引著她們往樓上走。

    樓上都是雅間，落地的竹簾相隔，微微絲竹管弦入耳，時不時幾聲輕笑，都是為了附庸‘雅’字。

    郁桃懶懶的趴在桌上，耳朵聽著翹楚念下去一串菜名，她挑了幾個名字好聽的，也沒看店小哥什么神情，擺擺手讓他先下去。

    雀喜倒了茶哄她：“姑娘喝口茶，這會兒沒精神是早上走累了，您嘗嘗這里的茶，特地加了果子泡出來的，味道都帶甜?！?/br>
    “噢?！庇籼覠o精打采的，眼睛勉強支棱，“拿過來我嘗嘗?！?/br>
    她嘬一口，慢騰騰道：“這樣的茶，就該和韓世子一起喝才對?！?/br>
    翹楚一言難盡的回望她。

    “唉...”郁桃竟然有點想那個嘴不饒人的男人了。

    .

    這一頓飯的安靜，在張錦菱瞧見拾已的時候意外打破。

    張錦菱算是郁桃在平陽城屈指可數能聊得來的閨中好友，雖然在鄭氏口中管這個叫‘廝混’。

    “你竟然敢出門？”

    張錦菱掀簾進來，穿了件倩碧色的裙衫，一露頭說的便是這句話。她上上下下把郁桃從頭發絲看到腳后跟，然后比出一個大拇指。

    “這都能撐住?！?/br>
    “我是不是要躲在家里哭上三天三夜，然后絞發出家，才合你們的意？”郁桃一巴掌拍在張錦菱手背上，奪回筷子，“你沒銀子吃飯？”

    “那不至于?！?/br>
    張家夫人以兇悍著稱，張錦菱她爹只因納了一民女，上朝路上直接被拎著耳朵回府處理家室，至今都是朝中笑談。

    張錦菱坐在軟墊上，毫不客氣的讓丫鬟拿來箸子，“你庶妹成婚那天，我和阿娘去觀禮，當時瞧著背影，鄭伯母未出面，我就猜到了事由，可把我惡心壞了，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忍下這口惡氣?！?/br>
    郁桃兩口菜搭著飯沒說話，嘴里嚼菜的力度卻增加了。

    酒樓的菜肴擺盤精致，味道鮮美，但分量極小，拾已問了姑娘們的口味，下樓加菜。

    郁桃靠在簾子邊，想起有道清水點豆腐，澆上蜂蜜味道很好。她提起竹簾，伸出頭正要喚住拾已，突然看見木梯之下，慢慢漩出的兩人。

    郁桃‘嗖’的縮回腦袋，筷子吧嗒落在桌上。

    “大驚小怪干什么？”張錦菱被嚇一跳，抱著腿顫巍巍道：“看見我娘了？你別嚇我?！?/br>
    “不是?！庇籼易趬|子上，像被人抽魂斷魄了一般。

    出門沒看黃歷，吃頓飯竟然和郁苒撞上了？

    她薅了把額前的頭發，忘了昨晚阿娘才說過，今日郁苒兩人會到平陽城，就安排在閑庭的，閑庭離這兒也不過兩個胡同巷子。

    郁桃磨磋著牙，想起方才自己掃見的情景，段岐生小心翼翼扶著郁苒一步一步地拾階而上。

    狗男狗女成雙對，而她卻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酒樓獨自吃飯，這種差異在郁苒身懷有孕后尤為明顯。

    也讓郁桃頭次意識到自己頭頂的顏色不該是黑色，而應該是春天的顏色。

    張錦菱不明所以，擔心后怕的讓丫鬟出去看一眼。

    翹楚小心翼翼的掀起簾角，只一眼便如同雷擊一般，‘嗖’的躥回來。

    “怎么了？”張錦菱被她主仆幾人繞暈了頭。

    翹楚臉色極臭，“二姑娘在外頭?！?/br>
    “誰？”

    張錦菱攢頭出去，終于瞅見讓主仆二人見之變色的人 —— 段岐生攙著郁苒正往這邊來，夫妻皆著月白衣衫，郎才女貌很是羨煞人眼。

    “欸？二妹和二妹夫啊?！?/br>
    她退回簾內，笑瞇瞇看著郁桃：“不是吧，你還怕他們兩個？”

    “怕？”郁桃掀起眼皮，慢吞吞道：“我也是有良知的人?！?/br>
    “哈？對他們？”張錦菱一臉‘你這么善良，逗我吧？’的表情。

    “唉......”郁桃沉沉嘆口氣，重新拾起筷子，“我只是不打孕婦?！?/br>
    張錦菱張大嘴巴，一塊魚rou掉出來，“這就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