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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86節

千山青黛 第86節

    對他突然問出如此一句可謂是大逆的話,裴冀仿佛也毫不驚怪,只看了他一眼。

    “你問皇帝是否元兇,伯父無法作答,因伯父并不十分清楚當年內情。當時伯父也遇變故,被羈絆在了南方,無法脫身及時返回長安。但在當中,皇帝必然不可能完全無辜。這一點,你既問了,我也不妨直說?!?/br>
    裴蕭元的目光在暮色里變得閃爍不定起來,忽然,耳中聽到裴冀問自己:“二郎,你在想甚?”

    他垂下眼目,不應。

    裴冀凝視了他片刻:“方才我若是告訴你,一切都是皇帝的過錯,是他為著一己之私,害殺了你的父親和大兄,你又打算如何?與皇帝為敵,顛覆朝堂,以求復仇嗎?”

    他依舊不應。

    “即便你有這樣的念頭,我也絕不會允許?!迸峒降穆曇舨挥X間變得嚴肅了起來。

    “縱然今上非無辜之身,甚至私德有虧,但于一個皇帝該做的事,他也算是躬體力行,并無可指摘之處。更何況,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雖非仁善之人,卻也絕非那種為達目的便可不擇手段的陰險小人。以私仇而亂天下,這絕不是你父親愿意看到的情景!”

    在變得愈發聒噪的一片昏鳥歸巢聲中,木陰下的裴蕭元抬起了頭:“伯父,方才你也說了,皇帝必定不是無辜之身。侄兒可以因他身份,不報私仇,但若明知當年之事和他脫不了干系了,侄兒還是困于愛欲,求娶他的女兒,則侄兒又是什么人?這與見色忘義之徒,又有何分別?”

    裴冀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他,最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蕭元,你還是太年輕了。等你到了伯父這個年歲,你就會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誰對誰錯。到了一定位置,做什么,不做什么,便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了了。人死不能復生,真相到底如何,也未必就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著的人,好好過下去?!?/br>
    “當初還在甘涼,告身送來之時,伯父是不希望你接受的。因伯父知道,一旦你踏入長安這個是非之地,你便不可能再輕易全身而退了。是你執意要來,又和公主結下了如此的緣分,或也是時運使然,若能順勢娶到公主,與她共進,為你的父親,為八百將士,早日謀取到正名的那一天,這不好嗎?”

    “何況,伯父方才也說了,只是為你爭到一個機會而已,并無強迫你的意思?!?/br>
    說到這里,裴冀抬手,指著面前棋局。

    “‘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下棋如此,世事又何嘗不是如此?圣人非圣人,世上更沒有從不犯錯的圣人?!?/br>
    “伯父言盡于此。你自己慢慢想清楚,將來不要后悔便可?!?/br>
    裴冀說完起身,緩步離開。

    暮色完全地籠罩了這片蒼山下的泉林。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誨和青頭躡手躡腳地靠近。

    “師傅?”他沖著前方那尊在沉沉暮陰里看去宛如坐化雕像的背影,小心地叫了一聲。

    “郎君!你一直盯著石頭棋盤作甚?好不容易回來了,再不去準備大射之禮,公主就要被人奪走了!”青頭早就按捺不住了,沖到裴蕭元的面前,嘀咕了一聲。

    裴蕭元醒神,動了一下,抬頭望了過來。

    李誨忙上去解釋。

    下月,皇帝便將結束蒼山避暑,返回長安,但在動身之前,將舉行一場大射之禮。

    所謂大射,是一種傳襲自周禮的古射禮,為最高級別的射禮,最初,是天子、諸侯為祭祀等重大活動選擇參加參祭之人而舉行的比賽禮儀,后來慢慢演化,到了本朝,大射禮更是被列為軍禮之一,形式也不再拘于單一的射箭。

    但無論變化如何,擇士并賦予榮耀,始終是大射禮的重要目的。

    “徒兒聽聞,此次大射之禮,明面說要昭顯我圣朝武功,為陛下擇一位參與大壽慶典的祭官,實際是因求娶我姑姑的人太多,陛下難以定奪,要憑大射禮來選一個最有資格配得上我姑姑的英雄之士!”

    李誨覷著裴蕭元,輕聲細語地解釋道。

    第85章

    翌日,裴冀離開蒼山返往東都。

    他這一趟,來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間停留的這段時日,行事也極為低調。除奉召伴駕外,只與寧王、崔道嗣聚過幾回,或對弈林下,或尋訪古寺,公開場合罕有露臉,更不曾與隨駕蒼山的眾人往來過。

    唯一一個例外,是新安王李誨。

    這少年不像別人,因為摸不清皇帝對裴冀的態度而不敢接近。所謂無欲則剛,他沒有任何顧忌,知裴冀曾是文壇大家,懷著對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攜自己作的文章前來拜望,請求賜教。裴冀也知他是侄兒在長安收的徒弟,愛屋及烏,又喜這少年知書達理,謙遜好學,自己在此終日無事,自然不會拒絕,一老一少便常見面,日常除了談論詩文,也一道走遍蒼山各處勝景。等到裴冀離開之日,二人儼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來的趙中芳以及寧王、崔道嗣和裴蕭元,另外還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誨。

    裴冀去后,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陸續抵達蒼山。

    各家對此次求婚皆顯露出極大的重視,來者要么身份顯貴,要么是家族至親。

    如西平郡王府,派來的使者是世子的親舅,宣威將軍,益州折沖都尉黎大祿。

    蘭泰這邊的人,更是兩者兼而有之。渤海的扶余夫人不辭勞苦,親自領著一支近百人組成的隊伍日夜兼程,跋涉而來。

    這位夫人是蘭泰的大姑母,當今渤海王的親姐,曾攝政并撫養過蘭泰之父。景升末年圣朝變亂之時,正是她的攝政期,她趕走前去拉攏的叛軍,更不曾有過趁火打劫的行為,始終恪守藩禮,因而定王登基之后,冊封她為扶余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勛。如今她已年過五旬,早就還政不出了,本該頤養天年,卻還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見對蘭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余夫人到來,皇帝自然也極是重視,不但特意為她舉辦迎宴,隨后接下來的時日,公主也常親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禮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禮定在九月九日舉行。前一日,恰逢扶余夫人生辰,公主親自出面祝壽。她知夫人心悅華夏古儀,特意為夫人準備了一場代表最高規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rou,另備鮮魚、肥兔、鹿、鴿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種香料,燔炙過后,獻夫人享用。

    當天,蒼山日麗,靜波如碧。公主在湖邊寶光樓的長廊下,擇了一片平緩的湖畔草陂設帷擺宴,扶余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長公主、虞城郡主、丹陽郡主以及其余一眾命婦女官們沿廊陪坐。樂師在水邊奏曲,伶人獻上祝壽歌,歌聲蕩漾在水面之上,漸漸吸引來了成群的紅嘴鷗、綠頭鴨、還有黑翅的長腳鷸,眾水鳥在水邊往來蹁躚,翔舞不絕。侍宴的眾多庖人和宮人們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rou,身影往返不絕。參宴貴婦人們頭上身上的珠玉在陽光下更是金光閃爍,笑談聲伴著樂聲、鳥鳴聲,隨風陣陣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一派歡和盛麗的景象。

    寶光樓附近,距宴場百余步外,一片無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臥著一名身著衛官服侍的青年男子。他的雙手枕在腦后,一腿屈膝彎著,另腿隨意架疊在股,腳上那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頭,高高朝天翹起。

    此刻他閉著雙目,在那頭隱隱飄來的樂聲和夾雜在當中的婦人們的歡笑聲中,只翹腳曬著日光,看去懶洋洋的,一動不動。

    忽然,伴著輕輕踩踏草葉的窸窣步足聲和系在裙上的環佩所發的輕微玎珰聲中,有人躡足向他行來,終于走到近前,停了下來。自袖管和裙裾內散出的幽幽香風,慢慢鉆入了他的鼻,他卻依舊閉目躺著,恍若毫無覺察。

    少女終于忍不住了,繡鞋猝然踢了下地,飛起一片草泥,紛紛落到這青年男子的臉上和身上。

    他睜眼,對上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含著幾分嗔怒似的明眸,隨意拂了拂臉,隨即又閉了目。

    這少女便是盧文君。見狀,再次抬足,這回徑直踢在了他的腰上。

    青年再次睜目,皺了皺眉,不快地道:“郡主不去參宴,跑我這里作甚?”

    “我作甚?問你自己!”

    盧文君哼一聲,轉頭環顧四周,抬手指著遠處那些執勤衛隊官兵在湖邊長廊木陰之間若隱若現的身影:“今日公主為扶余夫人辦宴,你當值,不去好好做事,竟躲在這里偷懶?信不信我去告訴御史臺,治你一個怠職之罪!”

    這青年便是承平,他聽了,不動,只盯著盧文君看,盧文君的面頰漸漸泛出一層淺淺的紅暈,細汗自鼻尖滲出。

    “你這蠻戎!你好大膽子!太無禮了!你再敢這么瞧我,我——”她的語氣極是兇惡,說到這里,一時卻又頓住,只是雙頰變得愈發紅了。

    承平唇角微微勾了勾,口中慢吞吞地道:“郡主說得極是,我蠻戎也。我不止敢這么瞧你,我還——”說話間,他忽然勾起那一條原本高翹的腿,輕絆了下少女膝踝。盧文君站立不住,一下撲跌在承平的胸膛之上。他緊跟著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盧文君平常雖驕縱無比,但這般和男子貼身相處,卻是生平頭回。待反應過來,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掙扎幾下,發現對方如同山般壓著自己,根本沒法掙脫,又不敢喊叫,心中不禁著慌起來。

    “你要作甚?快放開我!”她壓低聲,氣惱地嚷道。

    “我告訴你,虞城郡主就在近旁!”

    承平卻如同沒有聽到,歪著頭,睜眼端詳了她片刻,隨手自草地上揪來一朵開得如星的小野花,湊到她正亂顫的睫毛上,搔了搔,隨即笑出了聲。

    “郡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再來尋我,下回,我可就沒這么客氣了?!?/br>
    他盯著身下少女那一張因為羞憤而變得愈發嬌艷的面容,突然朝她壓下臉,用輕佻的語氣說道。

    盧文君聽了,非但不怒,反而安靜了下來,睜大眼,任他用手中野花撥弄自己的臉,慢慢地,一雙美眸里映現出薄薄的水光。

    冷不防,她抬手,啪一聲,抽了一記承平的臉。

    承平不防,被打了個結結實實,臉都歪了過去,不禁愣了一下。

    “我只恨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這不要臉的胡兒!明日你不是還要和他們爭公主嗎?你去好了!但愿你心想事成,往后我也就死心了!”

    盧文君發力,將還壓著自己的承平一把推開,隨即從地上爬起,抹了下眼睛,待走,又覺不解恨,抬足,再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這回恰踢到承平從前受傷斷過的一道肋骨,痛得他蜷起身體呼了一聲。

    躲在附近正在替盧文君守望的李婉婉探頭出來,將這邊二人的糾纏全都收入眼中,方才是吃驚好奇,還有幾分羞怕,此刻又覺痛快無比,忍不住睜大眼睛,一直盯著瞧。

    盧文君壓下心中涌出的無限羞憤和委屈之情,抖了抖裙裳上沾來的幾片草屑,隨即丟下地上的人,頭也未回地去了。

    承平揉著肋骨,待緩過來,轉目,見盧文君早走得不見人了。

    他嘆了口氣,人也繼續懶得動彈,還是那樣仰躺在水邊的草陂上,盯著頭頂漂著幾朵絮云的湛藍天空,正在發呆,想著心事,忽然留意到湖對岸的山林之上,飛來了一只白頭青隼。它在空中盤旋片刻,猛地俯沖向下,速度又急又猛,如一支離弦的箭,直插地面,消失在由林子和灌木叢共同構成的一片高高低低連綿不絕的陰麓里。

    片刻后,當它展翅的翔影再次落入承平視線,已是數里之外了。距離太遠,看不十分清楚,隔湖望去,雕兒形同一只黑點,慢慢遠去。

    承平的眼倒映著湖光,閃爍了一下,立刻一改方才的慵懶之態,自地上一躍而起,召來隨從,命牽來馬,攜上弓刀,便翻身上馬,催馬沿湖朝前奔了段路,過一座橋,到了對岸。

    他循著前方空中那一只時隱時現的青隼的影,一路急追,穿過一片野林,又翻過一道山崗,足足追出去幾十里地,將行宮完全拋在身后,這才終于追上了獨自帶著青隼在山中行獵的裴蕭元。

    青隼本是承平養的玩意兒,雙翅若是完全張開,足有三尺之長,最擅捉拿在地上疾走的兔鼠等活物。年初他南下,將青隼也帶了來,后倦怠,懶再調弄,便丟給裴蕭元養著。

    承平尋到時,見裴蕭元放他坐騎金烏騅在野溪之畔,人坐對岸,抽刀,將捕獲的一只肥兔剝了皮,rou割成條狀,正一條條地拋向收翅立在近旁一叢樹頭上的青隼。

    青隼靈敏地叼住rou,享用間,忽然看到舊主騎馬現身,咕咕幾聲,立刻撲騰振翅,離開枝頭,朝他飛去。

    承平探臂接住,令青隼立在肩上,撫了撫它滑亮的羽毛,逗弄片刻后,慢悠悠地催馬淌過溪流,來到了裴蕭元的面前。

    裴蕭元知青隼已經吃飽,將剩余兔rou丟了,見承平找來,也未發聲,自顧就著溪水,清洗著沾染了血的刀。

    “嗬!”承平俯身下去,打量低頭在濯刀的裴蕭元,口中發出一道表示不滿的聲音。

    “你仗著寶馬,走得也太快了,叫我好追!裴公走后,你便也似跟著隱身,總不見人,今日若非看到我的隼兒,我怕也是找不到你的!”

    他說完,環顧四周。

    此地空曠無人,更是遠離行宮,目力所及之處,只剩郁郁蒼蒼的山林。

    “你好興致,居然一個人來此行獵?”

    他又望一眼金烏騅,見馬鞍上通常用來懸帶獵物的鞍角處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裴二,你出來應當一天了吧,怎什么都沒打到?”他未免有些驚訝。

    “隼兒關久,我帶它出來飛動,叫它舒下翅罷了。路上也只遇到些松雞野兔,無甚可打,喂飽它便可?!?/br>
    承平方才說了一大通,裴蕭元此時才應一句,頭也沒抬,繼續用一塊糅過的麂皮拭著方濯凈的刀。

    承平撇了撇嘴,這時看見一頭蒼鷺飛過天空,便催青隼去獵。青隼振翅呼地翔逐而上。那蒼鷺如何逃得過,很快被青隼截住。

    青隼方吃飽rou,只拿蒼鷺作玩物,不停地繞著蒼鷺啄擊,鐵一般的尖喙,一下下地落在蒼鷺的背腹之上,空中一時鳥羽蓬飛,不時有血珠滴濺而落。

    很快,蒼鷺便被啄得全身傷痕累累,哀鳴不停。然而任憑它如何逃亡,始終脫不開青隼圍堵。

    承平看得興致勃勃,仰頭目不轉睛望著,不時發聲喝彩。

    就在青隼又一個俯沖,就要啄向蒼鷺眼時,裴蕭元忽然發出一道唿哨聲。青隼收到指令,遲疑了下,在空中盤旋了片刻,終于飛了回來,又停到方才那一簇木枝之上。蒼鷺死里逃生,在空中下墜了幾圈,奮力撲騰著鮮血淋漓的殘翅,終于成功又飛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消失在了視線里。

    承平意猶未盡,嘖了一聲,“算它運氣好,今日遇到你?!?/br>
    “隼兒已經吃飽,何必再以折磨一只扁毛畜生為樂。你要刺激,隨我來。方才我見到一頭大公鹿跑過,連角足有馬高,被我放了過去。不如再去找找,看今日運氣如何?!迸崾捲畹稓w鞘,起身道,隨即呼來金烏騅,騰身坐上馬背。

    承平一聽來了勁頭,立刻縱馬追上,青隼在二人頭上亦緊緊追翔。

    至晚,日暮之后,二人一路索著大公鹿在林間草叢里留下的蹄跡和糞便,終于尋到,卻又被它竄入密林,消失不見。

    此處地勢不比原野,縱馬追逐放箭便可。二人棄馬,入到灌木和野草幾要沒腰的密林,憑著自己腳力狂追,最后費了極大力氣,追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在青隼的指引下,獵到了那一頭被逐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的公鹿。

    此時二人也是筋疲力盡了,各自休息了片刻,方慢慢恢復力氣。

    承平喘息著嚷了聲痛快,說久未有這般上戰場似的周身沸騰之感了,隨即從地上一躍而起。

    公鹿太過沉重,不可能整頭帶走。他摘下隨身用來盛酒的一口皮嚢,掏出匕首,走到鹿前,接了滿滿一囊噴涌而出的鹿血,接著,割下鹿唇、鹿尾,一條鹿腿,又剖取鹿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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