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8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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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完鹿身精華,他踢了腳鹿身,罵一句好畜生,轉頭道:“裴二,我聽聞上皇大帝曾經有言,大丈夫在世,樂事有三?!?/br> “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一樂也;草淺獸肥,以禮畋狩,弓不虛發,箭不枉中,二樂也;六合大同,萬方咸慶,張樂高宴,上下歡洽,三樂也!” “我不曉什么天下太平、萬方咸慶的好處,只恨無仗可打,渾身骨頭閑得酸痛!不過,今日咱們憑腳力獵倒了這頭大鹿,倒也確實是樁大樂。你說是也不是?” 曾說過此言的那位上皇大帝,文治武功,皆是不凡。 “叫你一直打下去,你便真的逞心如意了?” 裴蕭元反問一句,從方才靠坐休息的樹下起身,抬頭望了眼密林上方漏下的一點月光,摸哨,吹出尖銳而響亮的哨聲。 “你雖死了,還可以喂飽別的蟲獸,也不算白死。莫怪!要怪,就怪你自己跑不過咱們?!?/br> 承平喃喃又道一句,隨即大笑,和裴蕭元一道攜著收獲往林外去,半道遇到聞聲牽馬尋來的隨從,各自上馬,一行人借著頭頂照落的月光,出林歸來,回到行宮附近。 二人追獵半日,滿身都是泥汗,裴蕭元正要先去附近有水之地清洗一番,承平笑道:“莫急,去我那里!” 他領著裴蕭元來到他住的地方,出去,便是一處溫泉之室。 蒼山有大小溫泉數十口。這處泉室不大,可喜泉流不小,日夜涌突,熱氣騰騰。 如今天氣雖非寒冬,但在酷暑泡泉,也是別有興味。何況如今天氣轉涼,入夜更甚,如此刻,山風吹來,通體頗有涼颯之感,宜泡溫泉,消疲解乏。 裴蕭元少年起便在邊地從軍,吃睡幾與普通士兵無二。三年前在西蕃作戰,起初戰事不利,又拖延到了酷寒嚴冬。最冷的時候,帳外潑水成冰,物資運送困難,受凍更是家常便飯,身上難免也落下些濕寒舊傷。此刻下到溫泉,只覺一股暖流,緩緩滲入周身皮膚,關節舒展,人頗覺適意。 “他們都嫌這里遠,宮室陳舊,爭要住到離清榮宮近的地方,卻不知夏日泡溫泉的好。正好,叫我撿了個便宜,不用和人搶?!?/br> “我雖好戰,但西蕃這種高寒之地,此生我是真的半步也不愿再踏足了!有時想起那些一夜降雪來不及準備,在湖邊活活凍成冰柱,一推便攔腰斷成兩段之人,我便覺噩夢未去,氣都透不出來?!?/br> 承平那雙向來鬼神不忌的眼,此刻也透出幾分余悸。 “不過,好在都過去了。最近無事,我天天來此泡上一會兒,出來,什么煩惱也無,躺下閉目便能睡著?!?/br> 承平舒舒服服地靠著池檐,滿足地嘆息了一聲,接著,環顧周圍,搖了搖頭:“不過,我聽說,此地最好的溫泉宮內,白玉雕蓮,文石鋪地,大得能在里面行船,非你我能夠想象?!?/br> 他再次長長嘆息,這回的嘆聲里,充滿了遺憾。 “可惜了,那樣的好地方,不是你我能隨意進的。哪天我要是能得機會,也去耍上一耍,那便死而無憾了!” 他說著,覷了眼裴蕭元。隔著一片氤氳白霧,見他閉目不應,便轉了話題。 “公主白天不是辦了場太牢燔炙宴嗎?聽說宴后,還準備了花饌,什么酥煎芙蕖,蜜漬芙蕖荷葉飲,以解味膩。咱們是沒福去玉石造的溫泉宮里耍,也吃不到公主的花饌,但燔炙宴倒是可以效仿一番?!?/br> “公主請的是太牢宴,今夜我請你吃鹿宴!邊吃邊泡溫泉,也是一樁美事!” 他來了興致,立刻喚入仆從,吩咐了一番。片刻后,仆從們搬來燒好的爐、炙架,又抬入一張擺了鹿rou鹿肝的食案,全部置于池邊。 承平打發走人,跳上池,胡亂套了件衣裳,親手燔燒起鹿rou炙和鹿肝炙,撒辛夷、花椒、佩蘭、桂皮、蔥豉,一時香氣撲鼻。他再倒出摻了鹿血的酒,招呼裴蕭元同食,直呼痛快。 鹿血本就性烈,借酒水催發,加上泉室內熱氣熏蒸,很快,二人皆是熱汗騰騰,面帶醉意。 “裴二,明日大射,你到底什么打算?” 坐在案后的裴蕭元忽然聽到承平發出一道悠悠的發問之聲。 他抬眼,見承平披頭散發,人已臥在池邊地上,手里端著一盞鹿血酒,似笑非笑地斜睨著自己。 “明日大射,名義是為圣人擇士,然而人人都是心知肚明,這是圣人在為公主擇士。各衛子弟如今都在賭,賭最后誰能成為那位麒麟之士?!?/br> “聽說如今押蘭泰的人最多。他驍衛里的人,賭金出最高的一個,竟已達百金?!?/br> 裴蕭元繼續沉默著。 承平將手中殘酒潑進溫泉池里,看著猩紅的液體隨著流動的熱泉翻滾出各種形狀,漸漸淡散擴開,最后徹底消失,人跟著翻身坐起,赤腳快步走到裴蕭元的身前,猛地俯身,朝他壓了下來,雙目閃閃地望著他道:“我有自知之明,公主非我能娶之人?!?/br> “裴二,你如果有意競奪,我自然助你?!?/br> “但明日,你若是不來,那我便想法,哪怕是不擇手段,也要壓下賀都和宇文峙,讓蘭泰贏!” “西蕃非宜居地,賀都更是粗魯。妻室是無,但聽聞身邊美姬無數,比我還要好色,他怎么配得上公主?至于宇文峙,一個乳臭小兒而已!比起來,蘭泰是不二之選。而且,實話說……” 他頓了一下,盯著自己的友人。 “恕我直言,有時我甚至覺得,蘭泰比你更適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所以,看你自己了!” “明日你來,我便助你?!?/br> “你若是不來……” “我便助蘭泰!” 最后,承平一字一句地說道。 裴蕭元邁著虛浮的腳步,自溫泉室內走出,在深夜的行宮周圍漫行。也不知走出去多遠,來到一片湖畔,迎面吹來一陣帶著秋寒的夜風。他被這風吹得通體毛孔緊縮,腹胃內一陣翻涌,險些就要將鹿炙和鹿血酒都嘔吐出來。聲音驚動幾名金吾衛下的夜巡守衛,走來發現是他,放松下來。接著,又發現最近不大露臉的他看去人很是發虛,幾人便想到被迫投在他身上的賭注,相互對望一眼,忙圍上來,詢問他身體的狀況。 裴蕭元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打發走面帶愁色的金吾衛人后,他慢慢直起身,環顧四面,方發現,自己此刻駐足的地方,竟是白天她宴待扶余夫人的那片湖畔。 寶光樓就在前方。 更叫他吃驚的是,這個點了,他竟看到她仍在此處? 一道肩裹披風的女子身影,此刻正獨立在湖邊那道長廊的一處角落里,靜靜對著湖水,看去仿佛是在等人。 裴蕭元起初以為自己喝醉,看花眼,定了定神,再看,發現確實是她。 他的心跳暗暗搏了一搏。 不愿被她發現自己就在近旁,正想轉身離開—— 這么晚了,她究竟是在等誰? 他遲疑了下,慢慢的,步伐又變得遲緩了下來。 第86章 “公主,宇文世子到了?!?/br> 楊在恩步上廊道,躬身輕聲稟道。 絮雨轉面,望一眼立在長廊階下的那道身影,吩咐人都退下。 楊在恩應是,喚走侍立在附近的人,去到遠處停下。 宇文峙微微仰面,臉上帶著幾分不敢置信似的激動之色,凝望著主動朝他走來的絮雨,直到她停在了他的面前,主動向他頷首微笑,他方醒神,急忙下拜行禮。 絮雨叫他起身。 “今夜月色不錯。你上來,隨我走走,如何?”她問道。 “好!” 宇文峙幾乎是受寵若驚,幾步并做一步地跨上廊階。最后那一下,幾乎是躍落在了她的身畔。 絮雨看著他快活得猶如頑童的模樣,似乎有些想笑,眼里不覺溢出幾分淡笑之意,但很快,笑意便消失。她頓了一頓,轉身沿著廊道,慢慢朝前行去。 水廊依湖而建,紅柱碧瓦,廊檐雕花繪彩,遠遠望去,如一條盤在湖邊的長龍。白天人在廊中,觀湖賞鶴,是個極好的消暑納涼處。 此刻深夜,視野固然不及白天,也無多少風景可看,但對岸山影如黛,月光更是如銀水般自天河傾落,引得湖上片片鱗光,此情此景,亦是叫人心曠神怡。 更不用說,此刻身邊同行之人,竟然是她! 絮雨在廊中漫步前行,初時并未說話,背影望去,若懷著些心事。宇文峙便也不敢發聲,只靜靜隨在她的身后。 一直行至長廊中央,他人還是有幾分如墜夢境的不真實之感。 已經兩個月了。從到來次日講武閱兵,她突然以公主身份出現在他眼前開始,他便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和她接近,更不用說,如此刻這般,身旁沒有任何別的人,只她和他,行在這片深夜無人的湖畔水廊之中。 雖然他也清楚,她是不可能憑空叫他來此陪她散步賞月的,但暗竊的喜悅之感,還是抑制不住地涌溢,直到她慢慢停在一道廊柱前,轉身,再次望了過來。 宇文峙遲疑了下,發問:“公主傳我,可是有事要說?” 絮雨點頭。 “確實是有一事想和你商議。關于明日的大射禮?!?/br> 宇文峙一頓:“敢問公主,大射禮又如何?” 他忽然感到幾分緊張,問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世子,明日的大射禮,我想請你退出?!彼闷届o而清晰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宇文峙的身影陡然猶如化作石像,他一動不動地在廊中停了片刻,暗暗咬緊牙根,壓低聲,僵硬地發聲:“為何?” “世子你是知道的?!毙跤暝陟o默了片刻后,再次開口說道。 月光從她頭頂上方那一角雕作卷云狀的廊檐下斜照而入,朦朦朧朧地映出夜色下她那一張如畫的面容。宇文峙定望著這張臉,慢慢地,臉上浮出隱隱的怒色。起初他緊閉唇角,一言不發,片刻后,突然說道:“恕我愚鈍,不明白公主所指。容我再問一句,公主方才之言,可是命令?” “不是?!毙跤陸?。 宇文峙點了點頭:“既然不是命令,恕我不能遵從。大射禮即將到來,公主若無別的吩咐,我先告退,好準備明日射禮?!?/br> 他的聲音聽去,也帶著幾分冷怒之意,說完,向著絮雨行了一禮,隨即毫不猶豫轉身,邁著大步便去。 絮雨望著他的背影。 “世子,我知我方才的話本是不該說的,但考慮過后,還是將你叫來,你知為何嗎?” “因我將你當做我相熟的人,我自己的人,和別人不同,所以我才將你叫來,和你坦言?!?/br> 宇文峙已是走出去十來步,在她話音落下之后,漸漸地,放緩腳步,最后完全停了下來,但是依舊沒有回頭,只那樣僵硬地立著,背影倔強。 絮雨向他走去。 “世子,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你這個人,自是遠遠稱不上純良君子。你目空一切,一身戾氣,行事隨心所欲,不講章法。不過,比起世上許多真正的jian惡之徒,如今我是越發信你,倒有幾分真性情在的。實話說,我并不討厭你,甚至,我對你是懷有極大期待的?!?/br> “你的身份不俗,將來倘若沒有意外,必將承襲郡王之號,成為我朝封疆大員,地方方伯。比起許多高坐朝堂、終日遠離地方疾苦的中樞堂官,萬千百姓福祉,都將直接系于你身。我相信,假以時日,你定能配的上‘西平’一號所含的榮耀,更擔得起這二字所賦的重大責任?!?/br> 她走到宇文峙的身后,停了下來。 “你對我有心,我也明白,并且很是感激。但除此之外,我無法許諾你什么,望你見諒?!?/br> “明日,即便你贏得大射禮,我也不可能嫁你。你更不需要一個所謂的麒麟士的空號。所以,你完全沒必要摻和此事?!?/br> “另外,不瞞你說,關于明日大射禮,我有我的想法,或者說,我的計劃。具體內情,恕我不能告知,但是,倘若可以,我希望你能助我,令我順利實現所想。這便是我今夜將你請來見面的緣由?!?/br>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周圍寂靜了下去,耳邊除了近畔湖水輕拍廊外石基發出的清瑯水聲,再無半點聲息。 “公主,你真的很聰明,很會說話?!?/br> 良久,宇文峙轉過身。 他的眼角發紅,臉上帶著一縷若有似無、歪歪扭扭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