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04節
待至他離開廣陽宮時,看到楚姜與幾個小宮女在殿前放風箏,駐足笑看了片刻,楚姜察覺到,便放下風箏朝他走來,“九娘拜見內官?!?/br> 他笑著托起她,“九娘客氣了,該是老仆謝您才是,那方子用著,實在是妙,宮里頭幾個老家伙,都向老仆討了幾回,只是老仆念著是九娘的方子,倒是一直舍不得給他們?!?/br> 楚姜怎聽不出他的意思,笑道:“藥方在世,本就是救人的,這才是醫者慈悲之心,我既送了內官,便該由內官自由處置,說來倒是慚愧,我實在找不到理由進宮,那方子捂在我手中多日,不曾早些送給內官,竟叫內官多受幾日的苦?!?/br> 王內官眼懷感激,或是失了陽氣之人情感抒發得更自然,他眼中不覺間都閃了些淚花,“老仆殘身,哪里就值得九娘惦記了?!?/br> 楚姜忙遞上帕子,安慰道:“我幼時來宮中玩耍,陛下與父親議事時,都是內官哄著我玩,這恩情,當然值得我記……” 不遠處皇后與林姑姑并立站在窗前,看著楚姜與王內官說得親近,皇后失笑道:“本宮記得,明璋幼時進宮來,也少有去紫宸殿里,怎么如今連陛下也以為明璋被王內官哄著玩了許多次?” 林姑姑掩唇,“九娘昨日方說了一句話,什么事說多了,假的也能變成真的,陛下連八公主出宮起居都關懷甚少,哪里會記得九娘是不是被王內官哄過?” 皇后嗔笑,“王內官最得陛下信賴,多少人千方百計地討好都不得法,偏生叫她尋到了空子?!?/br> “奴婢倒是以為,藥方不過是引子,更多的是良機,天時地利人和,九娘占全了?!?/br> 作者有話說: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來捉蟲 第129章 皇后的教導 皇后有心為那些個被故意丑化的小娘子遮瞞一二,畢竟女子立世已是艱難,若是再傳出些面相不妥的話,將來豈不是坎坷,民間嫁娶尚且講究個你情我愿,昌明德治之君更不該因此事便令臣子寒心。 卻不想這道詔令才剛出了廣陽宮,市井中就已經有了流言,說是諸落選女子中,有幾位面相頗惡,一旦娶入家中,輕則家中臨禍,重則家毀人亡。 尤為可惡的,還是這流言里不曾指名道姓,連累了所有落選的閨秀,其中家世好些的、慣愛招搖的倒不必多愁,她們常在市井中露面,流言真假與否,一見她們便得知了。 倒是可憐了那些人極內斂、家世又不如的,本來婚姻事都要慎之又慎,有了這些流言,對她們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皇后得聞時,怒極生笑,“好個謝昭儀,這般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來,清早本宮的詔令剛出了廣陽宮,前一日夜間樓臺笙歌里卻已是這流言野調傳唱,讓群臣得知,豈不背地里罵本宮兩面三刀!” 說罷正要交代林姑姑去天子面前請御林軍,將散播、議論謠言的人都給拘上幾日。 楚姜忙為她順著氣,心中頓時便有了一篇籌謀,稍有幾分遲疑,“娘娘,謝昭儀或許已是猜到了娘娘的反應?!?/br> 皇后聽她欲言又止,道:“你有什么顧慮,但說無妨?!?/br> 她這才斟酌道:“明璋便大膽說了,娘娘,您若是出面澄清此事,百官難免猜疑為何那些家世好、相貌齊整的都不得入選,怕是會參您身為國母,對身前庶子都有私心,何為天下之母?再說陛下,即使早便知曉那些官員是故意丑化女兒,可是娘娘您若一澄清,豈不是表明了您早也知情? 圣心難測,梁王畢竟是陛下的兒子,又有軍功在身,除了此次栽贓東宮,以往他在人前,可最是個恭敬謙卑的皇子,連喚殿下一聲‘三弟’都不敢,人心本就難以猜詳,萬一陛下動了愛子之心,責難廣陽宮倒是事小,萬一拖延了婚事,甚至不再提就藩之事,這便事大了。倒不如先壓上些時日,等到梁王婚后,大事定了,再為她們澄清?!?/br> 皇后眸色一深,面有慍色,卻并非為謝昭儀。 她回身看了眼楚姜,語氣十分難過,“明璋,送上畫像的女兒家,都是在適婚年齡,本也是談論婚嫁的時候了,要等梁王離京就藩,少也有二三月,在這二三月里,若有那些膽小的、性子少了點堅毅的小娘子想不開,又怎么辦呢?” 楚姜怔然,忽而自疚難當,囁嚅幾聲,才覺得自己那話說得何其自私。 “寶月往昔,不知救了多少可憐的女兒家,她看到阿聶那樣苦,不惜大著肚子親手教她認字算賬,那時候,你就在寶月的肚子里??!” 楚姜那番話,比謝昭儀的算計更讓皇后痛心。 她看到楚姜眼中含淚,悲戚地搖著頭跪來自己膝前,摸著她與故友相似的臉,“明璋,我聽說你在金陵,也為那些歌樓女子喊過一聲可憐的,怎么今日,你卻說出了這般自私的話?” “娘娘,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說出了這般可怕的話,我錯了,娘娘,我錯了?!?/br> 她伏在皇后膝頭,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一陣陣后怕。 皇后輕拍著她,輕輕給她擦著淚,讓她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眼睛,“明璋,你不能只學你父親的思謀,你母親何等慈悲,你要學她的善良,你曾經并非這般的,你在書閣里,常與元娘議論女子之苦,贊揚史上后妃們的功績,哪怕史書上幾筆描過的婦人過錯,你都要罵史官春秋筆法,為何如今,就只剩下你自命不凡,以為旁的女子,便可拿來利用了呢?還是說,在你眼中,不論男女,世人皆如棋子?” 她淚如雨下,痛苦道:“娘娘,我……我不會在這么說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變得這么可怕,我從前不是這樣的?!?/br> 皇后的衣襟已經被淚沾濕,看著她如此痛疚,寬懷了幾分。 她越發像個政客,可她終究還是寶月的女兒,并不曾泯滅了良心,更慶幸,自己能在她來不及長歪的時候發現這一點。 于是她捧著楚姜的臉,諄諄告誡道:“明璋,我也不是圣人,我要為太子籌謀,少不了策事謀心,但這策謀里,要有良心,我是一國之母,是這盛世里最尊貴的女人,可是若連本宮都不能替女子喊一聲屈,還能有誰?難不成要指望那些連女人功績都不肯承認的男人嗎?” 楚姜抬眼,為她的話感到一陣陣慚愧,又同樣地,也感到一絲慶幸,若是晚了,自己怕會成為塵世中惡鬼。 “明璋,你身而不凡,你是楚崧的女兒、楊戎的外甥女,楊氏、楚氏兩族都疼惜的嬌兒,是陛下和本宮都疼愛的小娘子,有著這樣的身世,你驕縱些都不是大事,可偏偏不能丟了良心。你總說女子不輸男兒,往??丛挶緯r也最為鄙夷女子相輕,如今你非要自己掙進權力漩渦中,明璋,你這般做的意義是什么?假使將來你為太子臂膀,連朝官也不敢輕看你,那時你身在高位的意義又是什么?” 楚姜明白她的意思,為自己先前的話一再羞愧,擦了擦淚,凝然道:“身在高位,是想要自己掌握命數,是要叫別人提到我時,不必先提我父兄,是要護住家族,令我父親無憂,更應,為女子抱不平?!?/br> 天地陰陽,男女各半,怎偏偏,束了女人的天地? 這句話,才是她慣常記得的。 皇后囅然一笑,滿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牽著她起身來到殿前。 二人的視線越過宮墻,遠處是蒼茫云海,翻涌起層疊起伏的濤浪。 “明璋,我救不了所有受苦難的女子,你也做不到,可是一朝天子能做到,或許一年不能,五年不能,可是十年、三十年,我不信不成。明璋,你自傲本領不下男子,那便在太子前面站穩了,不要被那些男子給擠了下去。百年之后,要史官罵你顛倒陰陽,罵你濁亂朝綱,罵你一手遮天,如此方為天子臂膀,也至少為那些你我看不見的,似曾經的阿聶那般在苦難里掙扎的女子,搏一個活路?!?/br> “娘娘?!彼劬€紅著,說話帶著一絲鼻音,“我還是喜歡下棋,往后的棋,卻不會被折殺了?!?/br> 皇后失笑,伸手刮了刮她鼻頭,“這樣哭得倒是好看,像寶月?!?/br> 夜中靜寂,阿聶落著淚,在縫補一條披風。 “娘娘竟還留著這一條,這上頭的牡丹還是夫人病中繡的,至最后幾針時,實在拿不動針,還是老奴給補上的?!?/br> 楚姜替她掌著燈,看她撐起壞了的那一處,又紅了眼睛,輕喃道:“母親的針線活不算頂好呢!” 阿聶帶淚而笑,“與女郎的針線活一樣,不上不下,偏偏娘娘喜歡?!?/br> 她一說到皇后,又是感動得盈了滿眼的淚,趕緊將披風拿遠些,不讓淚水沾濕?!澳锬锱c夫人,皆是慈悲之心,老奴記得那年被接回府中,府中幾個老人并不待見,夫人引著老奴往宮里走了一趟,就只是留老奴在廊子上吃了幾塊糕點,回去她便說老奴得了娘娘歡心……” 她說著慢慢凝了神,抬頭看向楚姜,“女郎,先前老奴總想您該與那方晏斷了,嫁個家世相當的郎君,今日聽了娘娘的話,老奴才是醒悟了,若是夫人在,定然會贊許女郎的行為,那方晏,若是能叫女郎高興,留著也無妨?!?/br> 楚姜聞聲便放下燭臺,想要說些什么,在她慈祥的注視下,半晌才笑道:“阿聶,從前母親是怎樣將你與你母親,從你那惡父狠父身邊帶回來的,往后我便如何將那些受苦的女子,從折磨她們的人手中帶走,阿聶,我會做到的?!?/br> 阿聶含笑點頭,“老奴信女郎?!?/br> 昏色透過桃花窗紙,映在窗外的芭蕉葉上,錯落燈色,疏落了月光。 屋中話音,一一入了窗外人的耳。 楚明璋少了點自私。他吟著這句話,莫名有些歡喜,聽了許久,屋中話音漸漸瑣碎,阿聶似乎并無離開的意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像是闊別了三秋,卻分明,只是想見見她而已,想看看不再自私的楚明璋,是否比珠釵環繞下更為美麗。 終于他輕扣了一下窗,想著阿聶都接受他了,自己露一面才好。 屋中阿聶卻陡然一驚,顯些便扎著了手。 楚姜疑惑看去,不敢相信方晏竟敢夜探皇宮,卻看映在窗上的身影,不是他又是誰? 阿聶正欲喚人,被她壓了下來,她疾步去往窗前,微開了一條縫隙,便見到方晏熠熠的目光。 “怎么還哭了?”他伸手探上她的眼睛。 楚姜有些高興,他這回不曾戴了那些丑陋的面具,便后退一步,將窗戶開得更大了些,視線越過他看了四周一眼,才拍著他的肩讓他進來。 面對阿聶審視的目光,方晏面色稍有些不自然,然而不過一瞬,他便笑著走過去,“嬸子是在補壞損了的花樣?” 阿聶仿佛又回到了藥廬,在東廚里,那個淳樸的郎君問自己火勢大了沒有。她便點了點頭,“是,這塊兒花樣不好補?!?/br> 方晏在她身前蹲下,拿起燭臺看了一眼才道:“是有些難補,不過我聽過一種繡法,可先在底下鋪一層絲……” 第130章 阿聶照著方晏說的法子果真補好了花樣,一時間都歡喜得忘了怪罪他夜闖內宮的莽撞行徑,只顧著捧著披風笑道:“這法子新奇,方郎君是從哪里知道的?” “前幾年我去過一趟并州,見當地百姓縫補皮毛的時候愛用這法子……” 楚姜倚在一旁的琴幾上,支著臉無聲地笑了起來。 方晏余光看見她,睫毛顫動幾下,卻先伸手幫著阿聶將披風給疊好了。 燈火暖亮,這場景無端生出些熱切的溫柔來。 楚姜頓覺心頭一陣清凈,看著那道頎長的身影執著燭臺跟在阿聶身后,仔細妥帖地為她照著亮,輕喚道:“師兄,深宮戒備森嚴,你是如何進來的?” 方晏輕笑一聲,替阿聶將披風放進柜子里才道:“我若擅自獨闖,自然進不來?!?/br> 她一聽便生了興致,招手讓他近來細說。 方晏卻是頓了頓,十分謙卑地要攙扶阿聶。 阿聶暗自發笑,想著在藥廬里,尚未見他如此對待神醫,這回屋中怕燈火通明,他倒是上了心,便看向楚姜道:“女郎,老奴去煎藥?!?/br> 說罷也不等人反應,便往屋外去了。 方晏有些詫異,走到她對面坐下,看她目光晶亮,笑道:“聶嬸子往昔防備之深,好似我是個浪蕩子,今夜竟敢獨留我在你屋中!” “阿聶可不傻,你要是敢做什么,這宮中多的是武中奇才,一個兩個奈何不得你,十個二十個,甚至上百個,必能將你拿個徹底!” 她的手指點向方晏,得意的樣子,像是方祜一下子背完了一整本醫書,帶著絲難得的天真。 他捉住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這是御林軍的令牌,師兄是如何拿到的?” 方晏卻神秘一笑,摩挲著她的指節,“九娘不妨猜猜?” 楚姜只覺掌心一陣陣酥麻,嗔笑道:“師兄都這樣問了,顯然是篤定我猜不中的?!闭f罷便要將手抽回來,卻被他反手拉得更近了,整個人顯些跌進他懷中,抬眸時雙瞳瀲滟,云鬢蕩漾。 方晏有些招架不住,念著是在深宮之中,不好孟浪,只盯著她看了許久。 楚姜生著戲弄的心,故意歪著頭看他,語氣纏綿低回,“師兄,怎么不說話了?” 方晏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便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唇上輕輕落了一吻,在她耳邊輕聲道:“九娘,這令牌,是御林軍統領竇將軍所贈,我入宮,也是他所邀?!?/br> 楚姜扒開他的手,微微起身捧著他的臉,驚奇問道:“他給你做什么?難道你還……” 方晏看她神情緊張,失笑道:“我與他做買賣罷了?!?/br> “什么買賣?” “正經的買賣?!?/br> 楚姜不信,手在他臉上輕拍了幾下,“說實話?!?/br> 這幾下只如撓癢一般,威懾力是沒有的,反而讓他擔心她這姿勢會摔著自己,便小心扶著她的背,“倒真是正經的買賣,楊大將軍送了一張弓/弩圖回長安,長安卻沒人做得出來,巧的是,我手底下有幾個巧匠,正是造弓/弩的好手,廉叔向兵部打探此事,反被御林軍順藤摸瓜找到了他,我便順勢出了個面,未曾想到,是御林軍背后的天子想要那幾個巧匠,故而,我是被實實在在給召進宮的?!?/br> 她更為疑惑了,在他眉眼唇鼻之間探尋著謊言的痕跡,“想要造弓/弩,御林軍與你在哪里商量不得?師兄,不許哄我,陛下怎會親自接見你?” 方晏被她扒拉著臉,一時笑不能抑,情不自禁地將她攬得更近了些,“九娘,昔日有諸葛連弩一發十矢,這張弓/弩因其而改進,一發能出五十矢,那弓/弩圖乃是我父親親手所制,當年我家中罹難之時,弓/弩只差箭矢,卻毀于打砸之中,如今這弓/弩的制法,世上只有我還記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