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00節
這是他今日聽到,最為荒謬的話,可是從面前這小娘子口中說出來,卻又令他自慚形愧,女兒尚曉報家國,男子卻要隱士而居,這且不是更荒謬? 楚姜看到他神情松動,輕聲念了句《木蘭詩》,“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珊箚査?,木蘭不用尚書郎……” 她忽然輕笑,緩緩念道:“木蘭不用尚書郎,吳君,你認為木蘭手下兵將,想不想做這個尚書郎呢?” 又是一句令他面紅耳赤的話,他明白楚姜這句是在回擊自己先前不敬女子的話,簡直羞窘得想要遁地而逃。 他聽到一旁的戚三竊笑出聲,終于服軟,起身向楚姜鄭重一揖,“吳某不如楚娘子?!?/br> 楚姜也欲起身,方晏十分殷勤地來托了一把,被她輕拍了幾下揮開。 他忽生委屈,瞪了眼對面看好戲的戚三,又見楚姜也正色接受了吳厝的歉意,仍道:“然則郎君憎惡世家門閥,卻要躲避鄉野,這一舉,焉能于民有利?焉能報效天子?焉能折損世家一二?” 吳厝被這三問問得更是慚愧,道:“只恐力不能及,為官數載,亦不過做世家馬下揚塵?!?/br> 楚姜搖頭,“而千百揚塵,可掀馬摧車。今日太學多了七百個太學生,明日軍中又多七百個十夫長,后日各郡縣再多七百個小吏,風起于青蘋之末,終沖陵激水,梢殺林莽?!?/br> 她將辟書拿起,沉靜地望著他:“吳郎君,你并非踽踽一人?!?/br> 他心中震撼良久,看向她遞來的辟書,沉思良久,終于伸手接過,誠摯拱手謝道:“子善,謝楚娘子今日之勸?!?/br> 他肯自稱表字,已是表明態度了。 楚姜莞爾,卻聽他嘆道:“楚氏竟是如此大義,是子善狹隘了?!?/br> “大義的不是楚氏,是我父親?!背溃骸拔页?,自認世家第一流,陛下要令寒門崛起,朝堂上卻只有那幾個位置,便必然有世家敗落,與其被殺得片甲不留,楚氏更寧愿溫和地避讓,而我父親,竟想要做個變法的商君,大義的,只是我父親,自私的,是我與族人們,郎君,我請郎君入我楚氏門下,是知吳君心性純善,才過屈宋,不忍見郎君被埋沒,更是為了讓我父親不必獨行?!?/br> 吳厝有些動容,“楚太傅竟……竟忠君至此!” 他嗟嘆數聲,終是長嘆道:“子善,服也?!?/br> 楚姜便再無負擔,見他收好辟書,視線悠悠轉向了方晏與戚三,復請他坐下,“這位是我師兄,是害我父親禁閉東宮的人?!?/br> 吳厝還未坐勞,聽到這一句身子歪了歪,“???啊,幸會?!?/br> 楚姜失笑,看方晏坐在胡床上只是點了點頭,側頭望了一眼,他這才過來坐在楚姜身側,“在下方晏,從前得罪,望吳君莫怪?!?/br> 吳厝有些慌亂,笑道:“自然不怪,不怪?!?/br> 心中卻腹誹這一位究竟是什么來頭? 楚姜下一句便解答了他的疑惑,“吳郎君,我師兄與你,也算同道之人,他是……” 說到這里,她卻停了下來,看向了方晏,他感受到腰上一疼,忙道:“方某乃是會稽一漁人,早年家人俱被齊王與南齊世家所害,僥幸被世外高人所救,也才有幸識得九娘?!?/br> 吳厝心中百轉千回,瞬間便想了一出眉間尺復仇的故事,將近日的波譎云詭都往他身上安了安,對他莫名多了些敬意,“原是如此?!?/br> 楚姜想他說得也不差,便收回手來,將事先允諾要與吳厝說的太學試舞弊案告訴他。 “如今那位韓博士招了,說是顧少傅對他說過,有三個逃竄的士子請他留意,因此他當時一見三位書生便喝斥著他們離開,又報于顧少傅知情。那兩位被舉報最先泄題的,倒是一字不肯承認,然而在他們的住所卻找到了信件,二人信中所討論的,正有幾道太學試中的試題,還找到了一封陸學士根據試題指點的回信,其余涉案學子,一一承認,曾從那二人處拿到過一份寫有試題的卷冊,卻題有不對……” 吳厝大驚,“那兩個,一個是顧氏的女婿,一個是陸氏的女婿,難道是顧陸兩族所為?” 楚姜嘆了一口氣,借著袖子與案幾的遮擋,手又往旁邊擰了幾下,“是啊,弄出這案子的人,可不就是要讓世人如此以為!” 吳厝知其與顧氏有親,以為她是惋惜悲痛,跟著嘆了一聲,倒也不再好發什么議論。 方晏哪知她玉手纖纖,竟是毫不留情,縱他打小便受摔打,也架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令吳厝側目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方兄與他們有仇,當是歡欣吧!” 他牽動嘴角,“正是心中大喜過望,一時失態?!?/br> 吳厝卻還好奇那童謠一事與刺殺自己的人,方晏一聽眼中便放了神采,“這個方某倒是知情,吳兄大可一想,這兩樁事,對誰的好處最大?” 楚姜微笑著看向他,一言不發。 他便默默移開視線,緊緊壓住置在自己腰間那只手,甚至分了手指去戲弄。 對面的吳厝一臉正經,“若是好處,應是梁王得了,不過如今梁王卻是實實在在被禁足在府中,世人皆以為是他妄有奪嫡之念,所以陷害東宮,如此說來,他不僅沒分到好處,還惹了一身的嫌疑,可是太子并不會害我,他的近衛,我曾在客舍中見過數次,甚至還有楚娘子的書信為證……” 一聲輕“嘶!”令他抬頭,看到方晏眉頭微蹙,他不禁道:“難道是我猜測有誤?” 耳根一片緋紅的楚姜輕輕揉著手指,正了正顏色才道:“吳郎猜得不錯,并非梁王,卻也事出梁王?!?/br> 吳厝若有所思,抬眉看到她眼中的歉意,怔了怔。 察覺到什么之后,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中那紙辟書,心情開始復雜起來。 閣中忽而寂靜,吳厝應道:“楚娘子,子善明白了?!?/br> 她心頭一松,吳厝卻欠身為她斟了一盞茶,茶水久擱,透著清涼,泠泠聲動,“若論忠君,子善不如楚娘子,論人心洞察、政風敏銳,皆不如,子善以茶代酒,敬謝楚娘子?!?/br> 她忽生感動,接過茶一飲而盡,將空曠的白瓷盞執于身前,由衷道:“今后,愿郎君只為弈客,坐看滄海起揚塵?!?/br> 第123章 互訴 楚姜目送吳厝離開酒樓時,方晏在她身后無端深嘆了一聲,“九娘對他,倒是真心一片?!?/br> 她不禁笑起來,回身道:“我對誰,又不曾是真心?” 初夏的日陽晃眼,她滿身輝色,倒教人不敢直視,方晏輕輕牽起她的手,揉了揉先前被自己捉弄的那幾根手指,“我上次被你喂了藥,回去之后好幾日都沒什么氣力,連戚三也笑話我?!?/br> 這酒樓的糕點香甜,還是個半大少年的戚三正吃得入迷,乍然被叫到名字,不服地抬起頭來,抱屈道:“九娘,大郎在你面前賣慘呢,第二日他就罰我去跑腿了?!?/br> 楚姜滿意地對他點點頭,“戚三,幸好有你為我解惑,不然我真要被你家大郎給誆騙去了?!?/br> 方晏眸光浮動,“九娘信他做什么,他跟方祜一樣的油嘴滑舌,慣會討好賣乖的?!?/br> 她笑著抽回手來,輕推了他一把,緩步回到案前坐下,“我自小吃慣了甜的,就愛聽好聽的,可是師兄言行之間,無一步一言讓我覺得甜蜜,該是你要同戚三學學才對?!?/br> 方晏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側,眼神緊緊隨在她唇上,聽得此語,縱步至門口,將戚三面前那盞糕點往外扔去,戚三立馬也跟著那糕點跑,剛到門口接住糕點就被關在了門外。 楚姜倚著幾子笑道:“師兄不要以為季甫去送吳厝了,此間便能任你施為,樓下我家部曲都等著的,只等我喚上一聲,立刻便能上來捉拿了你這南齊余孽去陛下面前邀功?!?/br> 他回身站在她身前,深看了一眼便跪坐在她身后,與她共一席。 他身形高大,坐下的一瞬間便擋住了灼人的陽光,尤其還微微起身將她圈住,更是投下一片陰影,盡將她籠罩住。 在模糊的光影里,她美得不似凡塵中人,令他忍不住謂嘆,又仍要記得她的狠心,“九娘先時不捉拿,是沒有證據,還是舍不得?” 她感受到肩上一沉,闔眼道:“第一舍不得,第二沒有證據?!?/br> 真是個狠心的小娘子,他惡心一起,咬著她的頸不肯松,唇齒間泄出幾句不滿來,“顧氏算什么,九娘竟為了他們這般欺負我,一群與虞巽卿同惡相濟的jian宄,你護他們,九娘,你竟要護他們?!?/br> 楚姜聽出他語氣中的委屈和恨意,而周身被他箍得愈來愈緊,像要被他揉碎一般。 他像是野獸一般啃噬著她的頸,又撩撥著她的肩,灼熱的呼吸撲來她的面前,她睜眼看到他的唇蓋在自己的眉睫,看著他這張陌生的假面,心中痛意一深。 她的晏師兄,竟脆弱得令她心疼。 “師兄,也只比殿下大一歲呢?!?/br> 方晏未曾理會她的呢喃,只是發泄般地親吻著她,他知道眼前這小娘子狠心,不待哪日,就要將自己拋棄了。 可是楚姜已經心軟了,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低語道:“殿下他已經有了那么多人愛護,我偏心一下師兄,也沒有人會責怪我的?!?/br> 他動作一滯,終于舍得離開她臉上了,眼中除了激烈的情意,還有驚喜。 “師兄?!背?,撫摸著這張假面上她唯一熟悉的眼睛,“我如此自私,卻又如此愛你?!?/br> 在山野藥廬里,在東廚煙火中,她第一次被如此牽動心緒,成為采采口中活過來的人。 十七年前的秋天,他失去家人,她來到人間,仿佛是注定的癡纏。 她該要疼他的。 方晏仿似不敢信一般,眼中有著不明顯的狂喜,又含著猶豫,啟唇良久,卻一言未出。 她遂輕嘆一聲,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我的理智,遇上師兄,便都都不見蹤跡了,我的晏師兄,如此敬愛先生,疼愛師弟,比詩賦里的明月還要清白,你要對顧氏跟陸氏下手,必然是他們曾做了錯事,我不怪你了,師兄?!?/br> 方晏頓時便失了心防,方壸不理解他為何非要復仇,連廉申他--------------/依一y?華/們,也只以為殺了齊王跟虞巽卿便已經足夠了。 只有楚姜說他做的事,尚有理由。 他近乎顫抖地捧著她的臉,語氣低弱,“九娘,他們是做錯了,徐西屏被虞舜卿殺死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上面有著兩族共謀的證據,他們早便知道虞巽卿想讓虞大將軍死,他們比虞巽卿更早知道齊王恨不得我父親死在戰場上,什么陸氏滿門書香,顧氏老實本分,只是兩座礦山而已,他們便要為了那兩座礦山,去逢迎齊王的心思,他們送了個女人給齊王,傳令兵帶著大軍被困淮左的消息回來時,他們正慫恿那個女人將本不是那日的壽辰,故意說成是那一日,若沒有這一樁,哪里輪得到虞巽卿扣押傳令兵?九娘,顧陸兩族的惡,是河決魚爛,是決疣潰癰,比虞巽卿更令我痛恨?!?/br> 他語近崩潰,眼中有滔天恨意,楚姜忙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師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br> 她用盡全力支撐著他的身子,兩人相擁著,皆是紅了眼眶。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孤弱,只是感受著他肩臂的顫動,楚姜便不禁要去想那個才七歲的小小兒郎,要如何在失去父母弟妹之后振作起來,才能長成如今眼前這模樣。 是不是常要和淚睡下,又涕泣著醒來? 她想象不到他的苦,只好仰頭吻去他眼角的淚,“師兄,我沒有吃過苦,以后你遇到的苦,我都為你分擔?!?/br> 他激動的心緒被她撫平幾分,眸中痛意漸消,“九娘,你不能反悔?!?/br> 她攏著他臉,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我決不反悔?!?/br> 蕩漾紅塵里,多的是癡男怨女,多了這一對,也并不稀奇。 方晏攬她入懷,帶著熾熱的愛戀,卻又輕若一袖和風般地,親吻著她的發頂。 楚姜緩緩靠在他胸膛上,低喃道:“師兄,這一聲跳動,是為了我嗎?” 他終于展顏,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每跳動一下便道一句:“這一聲是?!?/br> “這一聲也是,這一聲,這一聲……” 楚姜輕笑出聲,他每念一句她便數上一聲,兩個在外決算千里的人,在這間閣子里,似幼童啟蒙時初識算術一般新鮮好奇。 天色漸昏之時,方晏仍欲送她回府,卻反被她送了一程,臨別時他站在車窗邊,又生了些依依不舍。 倒是戚三看他們越說越纏綿,忍不住咳了一聲,“大郎啊,那個,廉叔他們都在門口瞧著呢!” 楚姜聞聲忍不住面上一紅,看過去時,果真見鐵鋪門口站著幾個滿臉揶揄的人,其中有個中年漢子見她看來便笑道:“娘子上回來我們鋪子里,讓鑄了一把劍,如今已經鑄好了,可要取走嗎?” 她這才記起來,笑道:“我不會使劍,便送于師兄吧!” 戚三忙道:“九娘,我會……” “你不會?!狈疥糖昧怂X袋一下,“我正該換一把劍使,九娘實在想得周到?!?/br> 楚姜卻有些慚愧,覺得輕慢了他,柔聲道:“想必諸位鑄劍之術必然絕佳,只是當日我說得隨意,倒不曾有幾分心意,等我舅舅回來,我再叫他替我尋些好的給師兄?!?/br> 方晏抬眼看她,輕輕點了點頭,一旁的戚三以為來了機會,湊到二人跟前去,“那這一把給我嗎?” 腳上又挨了一記踢。 楚姜失笑,看向他道:“適時我也送你一柄?!?/br> 戚三頓時歡喜起來,殷勤著吹捧了好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