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99節
“大有可能……” 劉嶠未理會幾人議論,知道楚姜設計陷害他時的惱恨,不及此時他心中怒火的一半,他咬牙切齒地在屋中巡視了一圈,而他身后幕僚還毫無眼色,甚且嘖嘖嘆了起來,“真是蝗蟲過境,連床帳都要卷走?!?/br> 劉嶠怒火更甚,“謝倓,去他宅邸找人?!?/br> “殿下,這里且空蕩至此,怕是那宅邸,早已沒了人影……”謝倓看他目光陰鷙,吞下了為未出口的那半句,立即領命出去,其余幕僚頓時也噤若寒蟬。 卻見他看向原本擺了一張紫檀青玉榻的地方,那里還殘留了一片碎玉,幾位幕僚跟著看過去,都面面相覷,心道這方先生行事,實在不地道,原先梁王為表禮待,予他用處的器具,盡是珍惜,未想真是……真是賊不走空。 幾人看著那張草席,乃至看出了些許被卷折的痕跡,想必若不是帶不走,這草席也留不下來了。 那張被幕僚們惋惜的紫檀青玉榻,上面正躺著一個少年郎君,正聽他對著院中人道:“廉叔,這榻睡著真是舒服,將來我戚三郎娶妻了,就把這榻當作聘禮去?!?/br> 第121章 見吳厝 時催日月動,長安縣令眼看著十日之期越來越近,已是急得夜不成眠,尤其是此時,太學試舞弊一案已有偵破之相,更叫他焦急不已,雖從東宮近衛那里知道了那令牌是一名衛兵不慎丟失,卻實在尋不到端緒。 距離期限還剩三日時,他與手下謀士終于想出了一條計策,便將吳厝請來了府衙之中。 吳厝一聽他們竟是妄圖收買自己胡亂指認個兇手,當即冷笑一聲,縣令一看行不通,頓時就凄慘地哭叫起來,想著此生仕途大約是要斷送于此了。 吳厝聽他提到太學試舞弊案,好奇問道:“敢問府君,那案子可是有端倪了?” 縣令本就因他不肯配合懷著怨懟,也不愿好好答他,陰陽怪氣道:“若是兩樁案子一同膠著,本府倒不必如此急切了?!?/br> 他對那樁案子卻更為關注,一聽便告辭離去,往大理寺去了。 從府衙到大理寺,尚有半個時辰的腳程,他急切想去,在路口雇了架驢車,不想他剛上車坐穩,趕車之人便道:“吳郎,我家主人欲請您一見,郎君所好奇的案子,我家主人也將不吝告之?!?/br> 他心中震駭,不信光天化日之下,距離府衙不到一里之處,便有人敢挾持百姓,抓穩車欄正欲呼喊,便聽趕車人道:“郎君在長安居數月,在遇沈郎之前想必亦有知己友人,而今卻盡負朋儔,孑然一人,郎君為沈郎叫屈,可知那沈郎,尚躲在暗處,盡看郎君如今這可笑的情形?”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沈兄,尚在人世?” 趕車人笑道:“郎君,他可不值得您念他一聲兄長?!?/br> 他被這聲薄涼的譏誚之語弄得有些無措,半信半疑地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等郎君見了,自然知曉?!?/br> 他便按下了心中的懷疑,眼睜睜看著他將車趕到了一處酒樓,等上了酒樓看這趕車人卸下斗笠,又覺他面容有些熟悉。 沈當見他眼神,笑著引他進入一間閣子,“郎君可是觀我眼熟?倒也不稀奇,畢竟我與郎君曾共居一家客舍數日?!?/br> 吳厝這才若有所覺,剛回憶起些許,卻被閣中倩影打斷了思緒,正色望去,便見一少女琳瑯笑立,貌生明秀錦光,周身似有朝陽之輝。 他正驚艷之時,見她望來,聲音泠然,“我是新平楚氏楚九娘,吳郎君,久仰了?!?/br> 吳厝恍然驚覺,這竟是那日在皇宮中,太子口中提到的那位,令人護他的楚九娘。 如此那趕車人說的與他同住一間客舍,便也不必再想了,他驚疑之余,腦中也毫不失理智,問道:“不知楚娘子,將我擄至此處,有何目的?” 竟還只報了自己的名字,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女子在外行走,不提父兄夫婿之名。 楚姜請他坐下,從一旁案上拿過一卷錦帛遞給他,“我請郎君來,是想請郎君接受揚州刺史的征辟,這是辟書,郎君……” “荒唐?!眳秦葥]袖,頗有些氣惱,“吳某竟不知求官問職,竟能由女子施為,縱知門閥臟污處,吳某卻從不曾想到,竟有如此屈辱一日?!?/br> 沈當聞言便生怒意,楚姜對他搖頭,面上猶掛著笑,“吳郎若以為女子遞你辟書是侮辱你,那郎君于家祠跪拜祖宗時,莫不是也要避開女人的靈位不拜?” “簡直謬論,二者如何能夠并提?” “二者如何不能并提?”她笑容淡下來,將辟書置在案上,“皆為女子,郎君是你家中祖婦的血脈延續,卻不覺得自己臟污,今日這辟書只是經了同為女人的我的手,你便覺這辟書臟污,何以?” 吳厝被她說得氣結,半晌吐出一句“詭辯”來。 “吳郎君,你家祖婦生下你父親,生下你,你妻子又為你生下孩子,你與你父親、兒子,俱可求功問名,你們若得了功名,至少也有你家祖婦的一半原因,推及天下女子,莫不如此,如今我為女子,不想只寄托功名在父兄夫婿身上,我那一半,為何不可用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來,從無中正婦人沾染政事……” “在郎君眼中,何為中正?漢高祖算不算中正?” 吳厝不知她究竟要表達什么,便只道:“‘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萬物殷富,政由一家。1’自然算的中正?!?/br> 楚姜便從容笑道:“如此自古以來,也多的是中正婦人執掌政事。漢高祖臨危拋兒女,大業定時殺功臣,面對項王烹其父時竟不加悲傷,如此算得中正,那與他一并計殺韓信的呂后自然也算得中正;東益地,弱諸侯的秦宣太后更是中正,連史家筆法都不得不記的孝文竇后更不必提了,因此,自古以來,怎就沒有中正婦人沾染政事呢?” 吳厝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訥訥幾聲,又一副不愿應答之貌。 楚姜也不覺他輕慢,將辟書放在他眼前的小幾上,道:“我無呂竇之能,卻也自覺不落世間諸多男兒,吳郎君,這辟書也非我為你求來,只是我聽說李刺史曾向你來過一紙辟令,便去信問了問,他聽我說起曾命人護你,以為你會謝我恩情,便請我轉交此令?!?/br> 吳厝面上浮現一絲慚愧,觀她毫無世家兒女的倨傲,便帶了歉意道:“是吳某激進失言,吳某先前雖無向生之念,仍要謝過楚娘子相護之恩,這辟書,請恕吳某不能接受?!?/br> 她便道:“郎君不必急著回答,你先時無向生之念,是以為知己亡故,我卻知道,那沈樊尚在人世?!?/br> 他帶著一絲懷疑,“楚娘子怎知……” “我說了,郎君不必急,今日,我可以將你心中的疑惑全部解開,也愿意同你打一回賭,若是今日你走出這樓時,是心甘情愿拿著這辟書出去的,往后,郎君便要投于我楚氏麾下?!?/br> 吳厝不明白她眼中的篤定神情是如何來的,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敲門,沈當立即便上前來請他進到內間去,楚姜也伸手相引,他只得懷著滿心的困惑進去,沈當卻又在一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楚姜往門口看了一眼,“進吧!” 立刻便有一個少年郎歡樂地走進來,“九娘,好久不見你啦!” 她見到只有戚三,笑問道:“你家大郎呢?” 戚三自如落座,初夏熏風暖,他卻察覺到了身下蒲席溫熱,不是南風所吹,忽聽她道:“這蒲席采采剛坐過,你換一張,她稍后還要出來的?!?/br> 戚三對溫柔靈靜的采采也十分歡喜,當即便換了一張坐,又才答她的話:“大郎在下頭栓馬呢!” 說話前,方晏的身影便已來到門外,只聽到幾聲輕叩,戚三替著叫了一聲進。 楚姜見人進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容,眼含瀲滟地看向來人,“師兄,許久不見了?!?/br> 戚三吹捧道:“九娘真厲害,這樣都認得出來?!?/br> 方晏噙笑,眼神卻掃了眼戚三,眼中之色昭然。 戚三摸摸鼻子,正要起身出去,楚姜便叫住道:“師兄趕他做什么?他要是不在,我倒怕師兄扯謊哄我?!?/br> 方晏凝眉,向她走近幾步,“九娘還在生我的氣?” 她仰頭看他,嘴角輕揚,“師兄不生我的氣?” “氣是氣的,總不能一直氣,見到你氣便消了?!彼戳艘谎蹆乳g,在她對面落座。 楚姜察覺到他視線,“師兄要去看看嗎?” 不待他答,戚三便道:“大郎,那是采采jiejie?!?/br> 他不知信沒信,卻也不再多看,楚姜便抬手為他斟了一盞茶,嘆道:“師兄,我父親還在東宮,我心中實在有些恐懼?!?/br> 方晏可是難得受她一回茶,撫著茶盞低笑一聲,“過了這幾日,太傅便該回府了?!?/br> “我要問的,倒也不是這個?!彼寄曋?,眸中情意昭然,忽見他發冠上那玉簪稍偏,欠身伸手過去,輕輕為他扶正,“師兄,我是想問,你先前派去的那沈樊,現在何處?我想借他一用?!?/br> 她說話時,一袖山嵐便涌入他眼前,還是那股杜衡冷香,在她衣袖遠去后還纏留在他鼻尖,他眸色稍暗,將她抽了一半的衣袖牽住,“用他做什么?” 楚姜嫣然一笑,“用來對付師兄??!” 話音剛落,內間便有一聲轟然,似是什么重物墜地的聲音,戚三狐疑地看進去,“采采jiejie,你怎么了?” 走出來的,卻不是他溫柔可親的采采jiejie。 “沈兄……沈樊未死?” 方晏眉頭微蹙,見他意色憤怒,對面的楚姜又一臉諱莫如深的笑,心頭才明白她那句對付自己是什么意思,正要起身回答他,又被他冷聲叱問道:“沈樊人在何處?我引他為知己,他卻見我放浪前程,我……” “吳郎君,沈樊他并非冷眼坐看?!彼酒鹕韥?,與他對面道:“他從渭河中潛離之后,便被我送回了金陵,只因他實在牽掛吳郎你,聞知京中事后,亦曾數次來信求我,吳郎君不必恨他,只恨我心狠便是?!?/br> 吳厝心緒百般,連站也站不穩,沈當得了楚姜一個眼神,立刻扶他坐下。 “吳郎君,我師兄說得對,你只要恨他便是?!背Φ溃骸拔疫@位師兄,最是心狠手辣,沈樊要是不聽他的,便是酷刑加身,他手下好些人,皆因不聽話沒了命?!?/br> “對,對,我可以作證,我就常被打?!逼萑詾樗@話是在解圍,忙不迭地出來作證。 楚姜憋著笑,看向滿臉無奈的方晏,眼中盡是諧謔。 作者有話說: 1語出陸賈:漢初政治家。 第122章 敬服 戚三還在試圖舉例證明方晏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吳厝卻也不蠢,自然看得出來自己當日不過是湊巧撞上了那場辯論,之后的狂浪豪言與般般不敬,皆是自己由心之語,若怨,也只怨自己魯莽滅裂、輕口薄舌,若說悔,卻也并非。 方晏觀他神色黯然,打斷了正說得歡的戚三,沉吟道:“吳郎如此赤心相待,沈樊得聞后日夜泣淚,只是我恐耽擱大計,決意留他在江南而已,吳郎若有什么要求,我能滿足的,定不會推辭?!?/br> 吳厝悲愴一笑,“吳某若無如今之事,便是將來進了官場,也安生不了幾年,早早看清倒也算得我上一樁幸事,看盡萬般,遁世隱居才是我之歸處,便請兄臺轉告沈樊,我那位知己已死在了渭河里,也請他萬莫再記著吳某?!?/br> 他仿似釋懷,方晏便也不再多言,嗟嘆一聲便罷了,不料楚姜卻微微蹙眉問道:“飛遁離俗、枕山棲谷雖是美事,只是吳郎君數載苦讀,滿身學問托付草木豈不可惜?” 他慘淡一笑,“楚娘子,這世上,哪有一條路,是供我寒門士子所走的?” “眼下難道不是有一條擺在你眼前?” 方晏知曉自己今日是被她做了筏子,也不惱,側身走到一邊的胡床上坐下,跟著聽了起來,便見到吳厝眉眼悵然,語有郁郁,“楚娘子,非我吳某不敬女子,只是我仕心干涸,經不起這般重任?!?/br> 楚姜伸手,請他坐下,“吳君恨世家當道,恨門閥一手遮天,所發議論,自千百前便已不新鮮,然而千百年來,卻從來沒有哪朝那代能鏟除了世族而皇權永立,總是新朝一起,便有寒門變世家,吳君以為,你所罵所厭,陛下便不曾明白嗎?” 他乃有不明,“陛下縱然明白,卻奈世家何?” 她笑道:“世家儀仗的,也是世家,我們似狼群一般,結伴而居,互相照應,深知一旦脫離族群,便會被其余的野獸啃食,因此總是兇狠丑陋,在利益面前總是虛偽作假,吳君所厭惡,不正是這一點?” 吳厝面有訝異,并未想到她能笑著說出這一番話來,似乎話中罵的,并非自己一般。 “楚娘子?!彼K于對這小娘子生了點敬意,“猛虎面對狼群時,亦是力不逮?!?/br> “那若是一只猛虎,身后相隨者有千萬百萬之眾呢?以往千百年,那猛虎是離不開狼群,可是以后如何誰又知曉?” 他凝眉半晌,再看向她時眼中有些困惑,“楚娘子為何也要追隨那猛虎?” 她反而問道:“猛虎能叫民殷國強,我為何不追隨?” 吳厝有些不肯信,“楚娘子若追隨,豈不成了脫離狼群的孤狼?” “吳君,我雖為女子,讀的書未必比你少,萬物負陰而抱陽,你與我,拋去家世之別,只是對立陰陽,誰也不比誰強,誰也不比誰弱,讀的是一樣的圣賢道理,尊的是同一家天子,你能有的抱負我為何不能有?” 吳厝被她凜冽的眼神看著,竟是被說服了幾分,心念抱負,不過忠君憂民,出將入相,不過女子,為何敢談及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