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94節
“陛下,臣以為不妥?!毙l博士抬起頭,頭上的進賢冠輕晃了片刻,“那第甲等第十名與第十七名,早被陸氏與顧氏招了女婿,太子殿下愛才,昔日顧氏惜齊王之失尚殿前回護,如今恐是……” “衛仲弦,你竟敢攀誣東宮?”左融憤而出列,頓首道:“陛下,東宮所庇亦乃天下寒士,又懷仁儒憐憫之心,何須作弄太學試中?” 顧陸兩族官員也都出列拜倒,口稱清白,自請囚閉,只待查辦結果出來。 天子嘴角翕動,卻是望了眼劉呈,看見他站在眾臣之前,滿身的春陽之輝,最是松風水月,見到他望去,他這最為疼愛的兒子微微抬起眼來,一眼清明。 劉呈看到他神情微妙,便也頓首下拜,“父皇,兒臣愿避嫌,寒士之苦,累年經月磋磨文墨,一朝沾恩,暮春挾纊,兒臣愛之憐之,對俊杰亦惜之重之,望父皇徹查此事,以還諸士子公道,兒臣自請避于東宮,望父皇恩準?!?/br> 眾臣面色各異,楚崧腳下緩移,與左融站至一處,也拜道:“臣請伴于東宮左右?!?/br> 他如此表態,連帶著太子身后諸人與左融,都跟著跪倒附求。 梁王低著頭,并未想到太子能如此忍退,正想跟著也說上幾句,卻聽天子已然贊同,“便著梁王與左相主查此案,暫將太學封禁,那三人……交至御林軍看管?!?/br> 眾臣聽了這命令,又恍然明白了幾分。 而梁王心中雖有喜色,卻還是掛著悵意,左丞相他,可是一心向著太子的,天子此舉,對自己究竟是信是疑? 第114章 獨謀 不待梁王多想,天子便已稱倦,叫太史令匆匆收拾了祭禮,上了柱香便先行離去。 太子此時才看向兩位老師,走至他們身側慚愧道:“是子衎連累了老師,東宮之中殿閣粗陋,委屈老師了?!?/br> 楚崧嘆道:“是臣履職不力,怎敢推脫于殿下,待臣回返家中……” 他話未完,便有天子親近的內侍近前來,笑臉請他們前往東宮,說話前還怕他們多想一般,“陛下的意思也是,清白便要清白個干凈,免得遭人拿了筏子,一應起居之物,禁中俱出得了?!?/br> 劉呈眼神一暗,隨即便笑道:“正是,王內官所言有理?!?/br> 說罷便請兩位老師同行,身后又跟著眾多屬臣。 剛行了幾步,劉呈便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微紅,“王內官,我宮中一位女史,身上落了些癥,楚九娘子吃的一副藥,剛好對她的癥,這幾日看著,怕是要吃完了,不知是否方便,孤遣個人去九娘那里,再取幾貼藥來?!?/br> 王內官看他面色,笑得有些慈藹,“得殿下如此關懷,是那女史的福氣,殿下是自請避嫌,自然去得,老奴這便叫人去?!闭f罷便交過一個年輕內監,從腰間解了塊令牌給他。 劉呈便笑著看向楚崧,“太傅可有什么叮囑要一并送去?” 楚崧便看向那年輕內監道:“有勞內官,只叫她按時吃藥就是,另有,我新給她寫了一副字帖,便放在我書房里,書架第三層的楠木盒中,囑咐她不可輕忽了功課?!?/br> 劉嶠遠觀著他們師生言笑,見那內監執了出宮令牌離去,低聲叫過貼身的親衛謝倓,“跟去看看?!?/br> 謝倓應聲,一路相隨著那內監來到楚府之外,見人進去之后才離開了。 楚姜聽聞父兄皆隨太子禁閉東宮,滿懷驚訝,天子從來偏愛太子,竟也能準許,這是否也說明了,這次太學試對天子而言意義非凡? 內監看她漸入沉思,又輕喚一聲,“楚娘子,不知如今那味藥可有配好的?” 她連忙回神,“有的,我先前正算著那幾帖藥能吃幾日呢,請內官稍候,我這便叫人去取來?!?/br> 內監看她囑咐婢女去取藥,仍笑道:“太傅如今只是為避嫌疑,世人皆知太傅高風峻節,如今避了也好,想來過幾日便能回來了,娘子也無需過憂,您這身子好不容易才養好了,更要珍惜愛重才是,不然陛下與娘娘皆要心疼的?!?/br> 楚姜感激一笑,“多謝內官提醒,說來我回京數月,倒不曾進宮拜見,想來娘娘該要氣我了,本來早便要去的,倒是家中事情繁忙,母親又有孕在身,實在脫不得身,正好我給娘娘做的兩身披襖剛過完香,勞內官替我送一趟,也請她不要擔心我,等事情忙過了我再進宮去拜見?!?/br> 內監自無不應,楚姜便勞他稍等,回到房中便收拾起一個包裹,出門時手上又拿了一只錦盒,只見她笑著遞去,“我記得王內官腿腳到了寒濕之日便不靈便,疼痛難挨,父親怨是我小時候總要他老人家抱著玩,害得他落了病,這里頭是一張神醫贈的方子,江南水霧重,多些老漢腿腳亦有此癥,都是賴著這方子治好的,煩請內監為我一并送去,也算是我報答他老人家的?!?/br> 內監倒是先替著上司推了一句,看她神情實在誠懇,便也接了來。 等到采采拿著藥來,他接過時,便覺袖中有什么東西墜下,心中明了,待分別時又聽楚姜道:“還要煩請內監告知我父親,我會照料好母親與meimei,請他安心輔佐殿下,對了,也告知殿下,我這里的藥足夠,叫他不要擔心虞女史的病,藥吃完了,盡可來取?!?/br> 內監一一記在心中,離去時惦著袖中那塊暖玉,倒是心情頗好。 楚姜等他身影離了院中,才輕嘆了一聲,叫采采去顧媗娥院中通報一番,又特意囑咐她一定要好生勸慰幾句。 阿聶因知她敬愛顧媗娥,問道:“女郎何不親去?夫人孕中思慮重,采采嘴下沒個輕重的,萬一叫夫人動了胎氣可不好了?!?/br> “殿下與父親托了如此重任于我,可是耽擱不得的?!?/br> 阿聶看她匆忙要往院外去,趕緊取了傘跟上,卻不明白她說的重任是什么,“殿下與郎主何時……” 楚姜回身叫她止步,“叫個小丫頭跟著我就是,阿聶,神醫贈我的那本藥方,你即刻叫人去抄下來,每一份都要單獨放,再備上十份禮,便照著……照著我回外祖家看舅母們的份例來,還有,把沈當叫來院中候著,我有要事讓他去辦?!?/br> 阿聶觀她面色凝重,知道事態不好,忙將傘交給一個婢女,自己去忙她交代的事。 她一路向楚崧的書房過去,穿花過柳,她側眼見錦色春蔭,漸覺天子恩威難測,恰如這般繁盛光景,春夏灼人,秋冬凋敝,今昔加身之錦繡,哪日凋折慘敗,才是可憐。 想著她又加快了腳步,等進了書房翻找到那只楠木盒,心中忽生怔營,暗吐了一口氣才打開來看。 然而盒中,確實只有一本字帖。 是楚崧所擅的楷書,寫的是《易傳》中的《彖傳》,她仔細翻過數頁,卻未見任何字帖之外的交代,不覺蹙眉,又從頭翻了一遍,依舊無果。 她父親為何要寫《彖傳》? 她隨手翻開一頁,目光探去,忽想起她父親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明璋,陰謀陽計,早有記載,故曰讀書人仁義,讀書人jian狡?!?/br> 她怔然垂眸,看到隨手翻開的這一頁上正是一個《隨卦》的卦辭。 “隨,剛來而下,柔動而說,隨。大亨貞,無咎,而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1” 書墨自紙頁里脫離,縈繞在她眼前。 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不覺露連個笑,默念道:“‘而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卦若家國、似君臣,君臣相隨,君是君,臣是臣,東宮是儲君,梁王是臣下,哪有臣下不敬上的道理呢?” 想通之后,她便匆匆抱著錦盒回去,正見到沈當侯在廊上,見到她來,沈當也面露憂色,“女郎,屬下剛得知東宮眾人俱被禁閉宮城中……” “是有書生告發太學試舞弊,殿下與我父親、三哥,都為了避嫌,留在了東宮?!?/br> 沈當驚訝,“女郎可是有事情要屬下去辦?” 楚姜點頭,問道:“殿下護著的那個吳厝,現今如何了?” “之前恍若瘋癲,整日在客舍里喝酒寫詩,之前多有書生去尋他辯論,只是其所言俱是指摘門閥,漸漸便少人去了,太學試放了榜之后他倒是震驚得很,卻因不肯去太學報道,又多了些名氣,已有許多人前去請他做幕僚,更甚者,揚州刺史還征辟他做豫章郡的郡守,卻都被他一一拒絕了?!?/br> 楚姜擰眉,揚州刺史李甫珃?一念閃過,她也想到了其中關節,天子廣納寒士,李氏也愿意順勢,李甫珃收一個吳厝,或能打破他庸碌的官聲。 “可有人對他下手嗎?” “有過一回,被太子殿下派去的衛兵發現了,不過也不曾抓住什么證據?!?/br> 楚姜點頭,沉聲道:“后日夜里,你帶幾個人去刺殺他,務必隱匿身份?!?/br> 沈當正錯愕之際,便聽她繼續道:“現在護著吳厝的,你之前也見過,你與他們的長官通個氣,問他要一塊東宮近衛的令牌,刺殺之時只要鬧出動靜就是……” 他越聽心中越是驚恐,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膽,然而看她神色如此鎮定,聽她淡淡解釋了幾句,終究還是應了下來。 他臨走時,楚姜又叫住他,“季甫,替我送個口信去城外大營,叫我六哥務必不要回來,讓他與我三哥一樣,在外避嫌,不要散發議論,不要心生不滿?!?/br> 沈當垂首,看她扶著欄桿蓮步輕動,掠過柱子時身形纖瘦得盡數被擋住,只有一片輕薄的碧綃得彰見人影,這樣一個弱女子,能撐起如此重任嗎? 她似看出了他的疑問,緩緩搖了搖頭,“季甫,這是東宮所托,我不一定做得好,可如今,可我不會絕令事態更為嚴重,也或許,我真能挽回局面,上黨匪患那年,我父親也十七歲,他一人便舌戰勸降了上千匪眾,如今我也十七歲,未必不能如他一般?!?/br> 沈當慚愧拱手,“屬下自相投于女郎,便知女郎才智過人,往后絕不敢深疑?!?/br> 楚姜揮揮袖,笑著叫他離去,等他人影漸去,笑里竟漸漸帶著些惆悵。 阿聶出門來看見,心中疼惜,“女郎,藥方都在抄了,是要給哪家送去?” “先給大舅母送去,不過她素來體健,我得寫封信給她才好?!闭f完她便提步回屋,阿聶看她匆忙,又是一陣心疼。 卻說那位王內官,收到楚姜送去的藥方時白膩的臉上便是一陣笑。 跑路那位年輕內監一見便殷勤道:“楚娘子說是報答您呢,不過早不來晚不來,這會子來,陛下知道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用好,還是不用好呢?” 王內官手一擺,倒是將錦盒收進了袖中,“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她能記著,便是好的了?!?/br> 說罷他又對著這內監笑道:“九娘從來就出手闊綽,想必你小子也沒被冷落?!?/br> “正是想著將這暖玉獻給您……” “這玩意我老家伙拿著真是照丑呢!”他又看了一眼,拍了拍年輕內監的肩,“是好東西,好生收著,這好意你可得記著,別做了那等朝三暮四之人?!?/br> “小的明白?!?/br> 王內官便點點頭,手攏著袖中方去了。 作者有話說: 1《彖傳》 抱歉今天晚了,部門應酬真是煩死了。 第115章 春盡之時,云氣漸稀,長安百姓愛在這時節裁布做衣,因少了濕意,又免躁氣。 月沉之時,仍有人戶在響著機杼聲,在這般祥寧的聲響中,忽有嘈雜的人聲響起。 “有賊,有賊!” “速請衙署,速去?!?/br> 在客舍伙計的呼救聲里,當事人倒顯得十分沉靜,臉上神情篤然,似是早已料到一般。 客舍主人不知是憐惜他的才華,還是舍不得他付的房資,十分殷勤地關懷著他,“哎呦吳郎,這緊要關頭您舉著燭火四處看甚?還不速速去府衙里尋個依托庇護?!?/br> 吳厝擺擺手,鎮定坐在床沿上,“多謝阿翁關懷,吳某早料到有此一遭,怕是……” 店主聽他話音停下,借著燭色好奇望去,正見他蹙著眉,從身下帳褥中摸出個令牌來。 “這怕不是賊人遺留……” 未等店主人說完,吳厝便大笑一聲,將令牌置在燭前,一字一頓道:“原是,東宮要殺我?!?/br> 說完他便意氣起身,回身看了眼床上破爛的被褥,正露著絲絮,顯著刀劍撕扯的痕跡。 店主一聽就嚇了一個趔趄,顯些沒抗住摔下去,“吳郎,這話可說不得,那東宮害你作甚?休要胡言,休要胡言?!?/br> 吳厝看只是提起東宮便令他畏懼至此,嘴角輕扯了個弧度,將那令牌揣進懷中,“害我作甚?自是我吳某擋了他們的路,折了他們的臉,在這緊要關頭怕我吳某生事加重他們的罪,阿翁,我自去告我的,不會連累爾等?!?/br> 店主看他匆忙出門,又驚又憂,一路跟著下樓去,“吳郎,這向來民不與官爭,窮不與富斗,何況那可是太子,您就是不想著前程,也該想想家人?!?/br> 吳厝冷笑,腳下不停,“阿翁,吳某正是想著家人,才更要奮身一搏,我家中高堂俱在,下有一雙兒女,又有妻妾遙盼,我若不去告,將來我闔門百口,與活在桀紂之下污暗的濁世又有何異?” “吳郎,這話實在過激了,吳郎……”店主看他自客店出去,只得無奈地跺了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