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79節
而此時那供詞已經到了鄭侍郎與度支中郎將手中,二人只細看了一眼便齊齊跪倒,膝蓋與地板相擊的聲音撞進劉岷耳中,驚得他扶人的手一松。 劉呈與劉嶠本都接力于他,乍然被松開都不免有些狼狽,踉蹌著彼此攙扶了才起身。 鄭侍郎哀訴道:“陛下,冤枉??!這供詞實在是空xue來風,鄭氏滿族惟效陛下,絕無妄心?!?/br> 劉岷這便知道那供詞寫了些什么的,忙也跪拜道:“父皇,兒臣雖不知那供詞寫了些什么,然紙上若指責鄭氏忠心,實不該也,數年來鄭氏兒郎戍守北境,若有一人心生妄念,何叫我邊境安穩數年?望父皇明察?!?/br> 天子冷肅臉色,在龍椅上向前俯身道:“那你們這意思,這供詞里所說,鄭氏派了死士刺殺太子與梁王并非為真?是這供詞冤枉鄭氏了?還是說,是太子與梁王冤枉了鄭氏?” 乍聞此消息,眾臣不免都倒吸一口涼氣,鄭氏二人與劉岷也低伏在地回道:“兒臣不敢,當是賊人攀誣?!?/br> “臣不敢?!?/br> 劉嶠便又上前拱手道:“回父皇,正是太子殿下見供詞如此,亦怕賊人胡亂攀咬壞冤枉了良臣,才不忍妄自報回京中,殿下亦因此染病,而今兒臣等人盡在京中,懇請父皇復審,只盼得還鄭氏清白?!?/br> 劉呈也面容慚愧,“父皇,兒臣愿主審此案,望得還鄭氏清白?!?/br> 天子尚未回話,丞相左芩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為不妥,東宮賦性仁慈,只見供詞便憂戚若此,若行主審之事,恐大傷矣?!?/br> 劉呈一聽正欲反駁,天子卻點了頭,“丞相所言有理,太子至性純善,不宜主審,此案復審,便由……” 他向下巡視了一圈,目光停在了劉嶠身上。 “便由梁王主審,限一月之內查出真兇?!?/br> 劉嶠早知有此結果,瞞下心中不平之苦,面色沉靜地應了下來。 便見天子又望向了跪伏在地的劉岷與鄭氏二人,眉眼依舊沉郁,鄭氏若蠢如斯,他并不驚訝,一個發跡于軍功不過三十年的家族,底蘊微弱而圖求甚大,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而長子竟也如此,卻叫他怒火不知何所泄,北境駐守的兒郎,各家族皆有,鄭氏那幾個算得了什么,又怎敢稱功? 因著這怒火,他對劉岷毫無溫色可言,“魏王難避嫌疑,在復審結果出來之前,便先在府中休養,兩位鄭卿,亦當避嫌?!?/br> 天子這話說得客氣,但是眾臣都明白了意思,與魏王走得近的那幾個都難免焦急,卻見魏王神情尚好,又想案情或有轉機。 待至眾人離開太華殿要赴宴時,劉嶠便叫住了左丞相與楚崧、左融三人,只見他請教道:“小王初擔大任,恐審問有失,欲請丞相及兩位太傅協助一二,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楚崧一眼便知他是拖不下太子,也要將太子身邊的人拉幾個下水,卻也有推脫之詞,便笑道:“得協助殿下審案是臣之幸,然尚有不巧,今科太學生選拔,陛下已施圣意要臣任主考官,一身難以兩處,實在愧于殿下相請?!?/br> 劉嶠便笑道:“自是太學選拔為要,太傅言過矣?!?/br> 左融見此也輕嘆一聲,“臣亦然,今科太學生選拔,楚太傅主考,我當輔助從之?!?/br> 劉嶠心下更沉,倒不是因二人的拒絕,而是東宮兩位老師皆做了太學選拔的考官,如此一來,這批太學生將來所偏向,自也不必多言,他雖知天子偏心,卻未想能至如此。 然縱他掩飾得好,左丞相也看出了其中暗涌,笑了一聲,“看來只有老臣是個閑人了,殿下若不棄,老臣愿受殿下驅馳?!?/br> 他便一臉欣然,拱手相謝,仍也對楚左二人親熱,四人一并赴了宴。 正當眾人趕赴接風宴時,魏王劉岷卻去了鄭昭儀宮中,未想初至永延宮,便見宮門緊閉。 他身后隨從忙上前叫門,便聽其中宮娥回道:“殿下請回吧,娘娘已知太華殿中處置,為避嫌疑,在結果出來之前當緊閉宮門,娘娘亦請殿下恭謹為要?!?/br> 他陡然一驚,“母妃如何得知?” 那宮娥驚疑他為何如此發問,“難道不是太華殿中林內監前來……” 他暗道不好,“快開門讓我進去?!?/br> 那宮娥還在猶豫,便聽他伏趴在門上低聲道:“后宮干政乃是大忌,而今太華殿中竟有內監前來相告,便是要閉宮也要本王來過之后,什么林內監,本王從未使喚過?!?/br> 此時里面才知道不好,急忙打開宮門讓他入內,鄭昭儀也聽到了方才的對話,急切出來相迎,“珉兒,不是你使人前來,還能是誰?” 他面沉如水,想著大殿之中眾人的反應,眼含怒,“不是太子便是三弟,母妃,那位林內監是何時而來?” “約莫一刻之前?!?/br> 他看見鄭昭儀面色惶恐,撫著她肩背安慰了幾聲,又才與她分析道:“母妃,當是那被生擒的兩人招供出了鄭氏,如今舅舅與鄭侍郎已經被父皇下令幽于府中,暗中勢必有人盯著,母妃切記,不要替鄭氏求情?!?/br> 鄭昭儀眼含熱淚,“可是……可是他們是為了你我母子……” “母妃!”劉岷扶住她肩膀,勸誡道:“死士是鄭氏豢養,母妃與我俱不知情,刺殺之事是他們所行,你我仍不知情。他們既然能審問出一次,這一次結果定然不會比上一次好,留待京中再審,不過是怕落人口實,而今入了京中,能有機會置我于死地,不論是三弟還是太子,絕不會手下留情。父皇雖偏愛中宮與太子,可對我們,從未冷視過,只要你我咬死不認,左不過換個偏遠的封地,適時一切尚有可能?!?/br> 鄭昭儀忍著淚點點頭,“可是我們要是沒了鄭氏,可真就毫無倚仗了?!?/br> 劉岷搖頭,目光探向太華殿處,“母妃,我們的倚仗是父皇,只要父皇有一念惻隱,你我便得全,我手下還有武衛營一萬士兵,這也是倚仗,將來前往封地,他們盡可隨往,此時最重要的,是讓鄭氏咬死了此事與你我無關?!?/br> 鄭昭儀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我給你舅舅寫信,你著人……” 她恍然想起了什么,問道:“那位謀士呢?讓他想想法子保全你舅舅,將來……” “母妃,那是鄭氏的謀士?!彼久嫉?,“此次,恐是國士也力不能逮也?!?/br> 鄭昭儀更是難過,伏在案上研墨時仍忍不住落淚,劉岷看之不忍,只等取了信便離去。 再出宮門時,他看向了喧聲震天的宴會處,不甘與嫉妒齊上心頭,相由心生,倒顯得他面貌有些猙獰。 他的隨從看得心驚,又在宮中,恐有人見到再生閑話,忙提醒道:“殿下,仍在宮中?!?/br> 他收回視線,低頭整理了神情,咬牙低聲道:“我的兩個好弟弟,一個有病裝沒病,一個沒病裝有病,都是為了送我下地獄去?!?/br> 說完疾步往宮外過去,隨從不敢妄言,只得緊跟著。 宴會之上,繡衣朱履交織,人聲鼎沸,觥籌交錯,劉呈一口酒下肚清咳了數聲,身后一個內監忙上來攙扶,趁著攙扶之際在他耳邊輕聲道:“永延宮事成?!?/br> 第95章 齊王府外 建始七年春二月,長安城外千山綠,芳華初驚,草芽新發,不比江南的楊柳春煙,長安的春風中,多有幾分豪邁。 琵琶胡琴,鼓舞醉人。 遠來的書生乘興舉筆,落墨盼驚長安人。 正趁春光,五陵道上白馬相斗,少年半醉,上得高樓聽綠琴,亦有俠客系馬垂柳邊,典裘換酒拭青鋒。 楚姜臨立高崗,放眼看去,頗為享受這樣的熱鬧。 楊郗剛與左八郎比試完一輪跑馬,落了下風,不愿再玩,借著看護楚姜的借口跑了出來。 “如今三郎與六郎竟都不得閑,還是你我自在?!?/br> 楚姜聽到身后聲音,回身笑道:“自在歸自在,卻也閑得慌?!?/br> 楊郗撇撇嘴,“如今你這身子也大好了,倒不必如從前一般拘束,過幾日我領你去黃河里玩?!?/br> “只是稍好了些,又不是乍變神勇,黃河我是不敢去的,不過我要去看看齊王的宅邸?!彼Φ渺`動,“在金陵時聽了不少齊王的事跡,我實在想瞧瞧這齊王現今如何了?!?/br> 楊郗卻十分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去年九月我跟左小八扔了條巨蛇進齊王院中,把齊王的一個小妾給嚇瘋了,齊王去宮里邊找陛下告狀,陛下特意囑咐了,不許我們再靠近齊王府?!?/br> 左八郎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憤憤道:“哪是嚇傻了,齊王那老小子當我們不知道呢,那巨蛇被他全家燉成蛇羹吃了,那可是我花了五十兩黃金從胡人手上買來的,還指望它通靈的呢?!?/br> 楚姜伸手擋了擋日光,笑道:“便遠遠看一眼,你們不得近前,我獨自前去,總不會違了陛下的圣令?!?/br> 楊郗見她怕曬,便從隨從手上拿過折扇打開替她遮陽,卻并不贊同她的話,“這齊王從年初起便好生怪異,陛下派給他的一百衛兵被他反復折騰,日夜值守在王府內外,本來我還以為是我們嚇著了他,可一想這老家伙可從來沒有如此過,莫不是從前他虐殺的那些人,化作亡魂回來了……” “楊七,你且閉嘴吧!”左八郎似乎畏懼這些鬼神之論,提高了嗓門打斷他,“九娘聽了這些話,夜里害怕了可怎好?” 楚姜抿唇而笑,“表兄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應是作惡多端,如今報應才是來了?!?/br> 楊郗看左八郎神色,說得更歡實了些。 楚姜只笑看著,心中卻想或許那也是方晏的計策之一。 她不知道的是,這實則是虞八夫人命人往長安送來的消息,自她認出方晏之后不久,她在南豐的那家柜坊1便被人給劫掠了,數百萬兩黃金頓時便沒了,可恨的是她那柜坊多為賊匪銷熔金錢,更不敢上報官府,只能吃了那啞巴虧。 虞八夫人在家中看著殘疾的丈夫心中火氣越來越旺,眼見復國無望,虞氏又已是破敗不堪,唯一算得上出息的竟只有虞少嵐與虞舜卿那個在太子身邊做親衛的兒子,真是捉雞不成蝕把米。 她一深想自己只將那柜坊告知過陳詢,便知是陳詢盜了她錢財去,更是咽不下這口氣,遂命人將南陽王長子仍存的消息送來了長安齊王處,盼著齊王能威武起聲勢,哪怕不將陳詢剿殺,也不要讓齊王先死在了他手上。 虞八夫人這想法說來也不算錯,她心心念念復國,如今陳詢無此念,她更要寄托在齊王身上了。 然其不知,她給齊王送來數信,即便暗里謹慎,卻每一字俱被人謄抄,齊王收到的是原本還是摹本且不知。 且不說虞八夫人的希冀,端看眼前,楊郗與左八郎帶著楚姜來到了齊王府外,遠隔一條街,便見衛兵們來往巡邏。 一個衛兵長眼尖,發現了楊郗等人,喝道:“楊郎左郎,不可近前,不然奏于圣上……” 楊郗與他似乎極為相熟,在馬上朝他拱手,諧謔笑道:“王五啊,我不過來,你別怕,我就是許久未見齊王了,想得慌?!?/br> 左八郎也一臉浪蕩,“王五,你記得向齊王通傳一聲,就說我跟楊七來看他了,過幾日我納妾作宴,請他務必賞光,若是他來不了,叫他家大郎來也好啊?!?/br> 王五十分無奈,揮著劍朝他們走來,心中又猜測這兩個混世魔王身邊怎還有輛馬車,不知又是哪一個,口中卻喝道:“陛下有令,楊七郎、左八郎不得近了……” “欸,王五,我可一步未近?!睏钲\繩繞了一圈,擋在馬車面前,“這大道寬敞,我騎馬累了歇歇也不行?” 左八郎也大笑,“王五,你再敢近前,我可要去官府告你以官身威嚇我等白身了?!?/br> 在馬車中的楚姜看著齊王府良久,回了心神才聽到二人與王五的對話,頗覺有趣,正欲掀簾就見拿王五絲毫不畏,正提劍過來。 楊郗手上韁繩一緊,往車中說了句:“明璋,看夠了就該走了?!?/br> 話音剛落,他便催車夫趕車,自己跟左八郎卻又奔馬繞過王五,在齊王府院墻外跑了一圈,哇哇一通呼叫才追上了馬車。 王五看著生氣,追他們時卻并未盡力,只因近一月來齊王總是折騰他們,要他們日夜不停在府內外輪值看守,叫他們俱是身心疲憊,如今楊左二人這一遭,倒是解了他心頭一點氣。 另一邊楚姜得見二人騎馬追來,掀簾笑問道:“方才表兄與八郎在齊王府外是喊些什么?” 左八郎眉飛色舞,“我說過幾日我雇幾個游俠去偷他的小妾?!?/br> 楚姜掩唇,又問楊郗,“表兄呢?怎么我聽著表兄吼的那幾聲怪里怪氣的?!?/br> “我那是學婦人叫呢!”他臉上盡是得意,盡顯齒牙春色,“我說我是被他虐殺的宮娥們,齊齊來要他的命?!?/br> “可惜這話未必能嚇得著他?!背鋈坏溃骸拔胰チ私鹆瓴胖滥淆R竟無史官敢記他,倒是幾本野史寫了齊王的殘虐,想他殺人如麻,或也不怕鬼魂索命?!?/br> 楊郗笑意稍淡,不平道:“忠良赍志不得善終,卻叫小人安坐高臺,若不是陛下留他一命,早該有俠士去取了他狗命?!?/br> 楚姜看他神情,心想若是天子不保齊王,怕是她這表兄第一個就要充作俠士去殺了齊王。 不過這也只是她心中作想,又聽到左八郎難得地贊同了楊郗的話。 他神情悠遠寧靜,“南齊雖亡,那虞劍卿與南陽王倒是風骨長青的?!?/br> 楚姜還以為他會有一番感慨,卻不想他忽然一臉向往地望著自己,“九娘,我聽說虞劍卿的女兒就在東宮,是個絕色美人,你可有見過?” 她忍俊不禁,“八郎這話好笑,好好說著齊王,怎么又念起了旁人?” 左八郎咧咧嘴,“這長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娘子我都見過了,倒是想看看南方女子如何,九娘,你且說說那虞娘子如何?” 楚姜知他并無穢褻心思,便笑道:“與我們長安的女子并無多大區別,倒是性子堅毅,又大方溫煦?!?/br> “你這話聽著倒是尋常了?!彼E然失了興趣,百無聊賴地甩著韁繩,“九娘啊,江南有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