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78節
東宮一行人便只在揚州草草過了年,大年初二便繼續趕路了。 灞陵新柳迎歸客,亦送離人。 于此長安沖要,除了東宮儀仗令路人震懾,更見諸多書生身負囊篋,次第趕赴長安。 左融與楚崧陪坐在劉呈車中,見此情景不由心中感觸良多,左融嘆道:“又是一年太學招考,今年兼有南方學子,盛況果不尋常??!” 楚崧亦嘆然,如今入仕方式除薦舉、征召等,更有于諸多寒門學子而言更為穩妥的太學,若得入太學讀書,再經太學考試,若試經及格,便可拜郎中。 而今太學共有太學生一千余人,每年一次大考選拔,每三年便向天下招考,學子多是自各州郡官學中而來,也有小部分來自各地私學。 劉呈掀簾看了一眼,亦笑道:“三年前南地學子少有往者,而今果真盛況?!?/br> 左融不免贊了他幾句,“皆是殿下在江南之功?!?/br> 他倒是謙虛,向兩位老師拱拱手,“皆賴兩位老師盡心,子衎慚愧?!?/br> 三人間又是一番來往不提。 待至灞橋,便見有宮廷儀仗相侯,為首的是一紫袍青年,得見東宮儀仗,他便騎著馬熱情過來,到了太子駕前并不下馬,只是在馬上招呼道:“三弟,父皇母后已在宮中久侯多時了?!?/br> 楚崧與左融忙下了馬車,向他見禮,“臣拜見魏王殿下?!?/br> 劉岷爽朗一笑,這才下了馬,虛扶著二人起身,又才見太子下車來。 劉呈面上尚且蒼白,勉強對他一笑,“有勞大哥相迎?!?/br> 他見了便擔憂道:“聽聞三弟遇刺,為兄心中大慟,卻也知你安好,如今為何……莫不是你為了安我們的心,才假傳了消息?” 楚崧忙上前扶住劉呈,“回魏王殿下,并非刺客所傷,只是殿下心病難消……” 劉呈按下他的手,搖頭道:“我只是擔心二哥罷了,并非大礙,大哥不必擔憂?!?/br> 話雖如此,說話間卻又痛咳了幾聲,十分駭人。 聽他提到劉嶠,劉岷眼神微暗,安撫了他一聲,便見到了神采奕奕的劉嶠走來。 他心中不由暗驚他傷好得如此之快,看向他時便微不可察地望了一眼后方的囚車,見囚車被黑布罩住,并不見詳細,便按下了不安,與劉嶠客套了幾句,再才迎著東宮儀駕回了宮。 諸官家眷皆在灞橋之外停了停,見到東宮一行盡去了才入長安。 楚姜擔心顧媗娥初來心中緊張,便帶著meimei與她共乘一架馬車。 顧媗娥已有三個多月的身孕,因著趕路,神色有些疲憊,又兼新入長安,亦有些不安寧。 楚姜自能瞧出她的擔心,輕聲安慰道:“母親不必擔心,我們一府并不與族人們住在一處,還與在金陵時一般便是?!?/br> 她笑了笑,“我明白,總是挪了地,心頭不安寧罷了?!?/br> 楚衿不知如何安慰她,抱著她的胳膊道:“母親別怕,有我跟jiejie呢,沒有誰敢欺負您?!?/br> 她心中感動不已,雖是小孩子戲言,卻叫她安心了些。 等到馬車進入城中,楚衿便挑起簾子向她介紹起來,“母親,長安可比金陵熱鬧多了,常有人在街上打架呢!” 她掩唇,好奇望了望,楚姜便笑著解釋道:“爭鬧常有,卻不至于打架,今朝廷有令,若遇京城街市逞兇者,盡可府衙查辦,便往往是世家子弟們斗富,若有不服時,便要從城東斗到城西,母親瞧,街上那些金銀玉器行、坊氈鋪子、樂器行、酒樓,只要能花錢擺闊的地方,都能叫老板們大賺一筆?!?/br> 顧媗娥訝然,“如此豈不是奢靡荒唐?哪家兒郎如此不遜?” 她眨眨眼,“哪家都有,哪家都得有,此事雖傷了家族體面,卻無傷大體。 顧媗娥這才明白了些,心中想著這些北方世家,倒是會在這上頭下心思。 馬車正路過一處樂器行,楚衿忽驚訝道:“九jiejie,那是七表兄?!?/br> 馬車中人忙看出去,便見樂器行中有四五位郎君,分呈兩派之態,一郎君身著鴉青錦袍,手中正調著一把胡琴,另一位身著緗色布衣,飄逸灑脫,正拿著一把琴與伙伴們調試,卻仿佛不諳此道,神情有些不好。 那緗衣郎君正是楚姜的親表兄,楊戎的長子楊郗。 楚姜便叫停了馬車,向顧媗娥道:“母親,容我與表兄說幾句話?!?/br> 顧媗娥自無不應,卻想楊戎如此受倚重,卻有子如此,瞧著便像是楚姜方才所說的世家子弟相爭,又對北方士族的露拙嘆服了些。 未想他們馬車才剛停下,不等楚姜下車,楊郗的一個伙伴便已經發現了停在外的馬車,透過挑開的簾子看到了楚姜,便見他眼睛一亮,當即拍了拍楊郗,“七郎,你家妹子回來了,快叫她幫忙調琴?!?/br> 楊郗當即看過來,見到表妹也是歡欣,不理對面郎君的臉色,抱著琴便跑出來,巴住車窗把琴遞進來道:“明璋真是回來得巧,快替我把這琴調好了,左小八那廝真是無賴,哪想他今日想出這法子來斗我?!?/br> 他剛說完,又見得了車中的顧媗娥,只一愣便想到了她是誰,收束了嬉皮笑臉的模--------------/依一y?華/樣,正了神色向她拱手道:“想必這便是姑父的新夫人,不曾拜見夫人,失禮了?!?/br> 顧媗娥溫聲一笑,“郎君多禮,不必顧我,且與九娘敘話便是?!?/br> 楚衿這時才從她身后鉆了出來,倚在車窗上笑道:“表兄怎么沒有瞧見我呢?” 他當即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且忙著呢,改日哄你玩?!?/br> 楚姜一面調著琴,一面笑道:“表兄今日不去灞橋迎我便罷了,倒是攔著我替你做事?!?/br> 楊郗知她玩笑,眼巴巴看著她調試,“我早與左小八定好了日子,那廝心機深沉,竟然暗地里學了胡琴,這才叫我落了下乘。明日我去楚府,正好近日我得了一株一人高的珊瑚,你擺著廊子里瞧新鮮?!?/br> 她已動手調好了琴,聞言諧謔道:“珊瑚且不新鮮,一人高的瞧著還顯笨重,不如改日表兄帶我去五陵原玩?!?/br> 樂器行中那郎君也走了出來,正是左八郎,“九娘,我在五陵原新辟個跑馬場,你將琴扔了,我領你去玩?!?/br> 她一笑,將琴遞給了楊郗,“八郎說笑了,不論有沒有五陵原一遭,我都該幫著我表兄才是?!?/br> 左八郎不服地昂起頭,“我也算是你表兄,況且你長姐可是嫁給了我堂兄的,你不幫我,往后我在族中也不幫你長姐?!?/br> 楊郗哈哈大笑,“你不被元娘欺負便不錯了,還幫她,左小八,我先調好了,你那顆夜明珠該給我了?!?/br> 說完向楚姜眨了個眼,“我改日便帶你去五陵原?!?/br> 左八郎氣得要動腳踢他,他卻先一步跑進了樂器行中,拿起置在柜臺之上的一只盒子向伙伴們炫耀。 楚衿失笑,看他們又在樂器行中爭鬧起來,便令馬車繼續前行,不妨才剛行了幾步,楊郗便騎馬追了上來,將那盒子往車中一扔。 “明璋,這珠子給你扔著玩?!?/br> 她掀簾一看,便見他正騎馬追趕著左八郎,片刻就不見了人影,回來笑著將那盒子打開,便見一只嬰兒拳頭大的珠子,潤似白玉,卻光澤幾位鮮亮。 顧媗娥心想這郎君倒是愛護表妹,便見她搖頭笑道:“這哪是什么夜明珠?!?/br> 她便細看一眼,伸手摸了摸才發現就是個漢白玉的珠子抹了些油脂上去,不由笑道:“倒是意氣少年郎?!?/br> 楚姜面上帶笑,心中卻惋惜,將珠子遞給楚衿,“給你玩?!?/br> 楚衿倒是歡喜,樂道:“我的陶雁正要下蛋了,就拿這一個做蛋?!?/br> 眾人被逗笑,顧媗娥因見到一場逐鬧,心中的不安更淡了些。 另一邊的太子等人,自入宮門又有宮娥引道,南地世家那幾個頭回得見周朝宮廷,都暗自留了心神。 楚曄兄弟與陸十一站在一處,稍落后了些,向他說了幾處隨伴東宮時當注意的場所,倒叫他感激不盡,又問起了在灞陵見到的那些書生。 “太學設考在三月,為何如今還未出正月,便已見人群蜂擁?” 楚曄抿唇一笑,“自要留待人觀?!?/br> 他心有疑惑,卻點了點頭不再詢問,等到進入了內宮之中,來到議政的太華殿時,太子與兩位太傅被先行宣召入內殿,其余官員皆留在了大殿。 在閑飲茶水稍作歇息時,他聽到一位官員不經意向身旁人道:“這一批學生倒是有些資質?!?/br> 他這才恍然那句留待人觀是什么意思,既能知道資質,便是提前看過了才知曉的,他本以為周朝與南齊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官員擇選。 南齊只有舉薦一途,寒門難見,而周朝卻有太學一門,故而得見大周朝廷之上亦有不少庶族出身,而今一聽,莫不是看似庶族,實則也是門閥瞧中的人選? 不待他細想,內殿中便傳來了動靜,不多時,有幾位宮娥迎著一位身著寬博衫子的中年男子出來,劉呈與兩位太傅緊隨其后。 他只看了一眼,便見到天子神姿凜然,面色沉靜然不怒自威,始一端坐便探目下視,再不多看,低斂了神色列班下拜。 第94章 天子 天子端坐在上,俯視眾臣跪拜,只微微向下抬了抬手,便有內監喚群臣起身。 他往南地臣子所在投來視線,卻只是微微一眼,便叫楚崧與左融上前呈報太子在長江中遇刺一事,二人遂將事情詳細一一說來。 眾臣神情本都嚴肅,忽聽二人齊跪在地,左融自懷中呈上一紙,慷慨道:“賊子受擒,非不招也,只是茲事體大,在揚州時,楊大將軍提審,臣等與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旁聽,得此供詞,卻見恐怖之處,不敢妄報,故請陛下觀此供詞,再定復審與否?!?/br> 眾臣一聽都不免面露駭色,劉岷本來溫和的神情驟現一絲僵硬,卻掩飾得極佳,立刻眼懷關切地望著面色蒼白的劉呈。 天子眉頭微蹙,他身邊那內監立馬去將那供詞請了上來,攤開呈在他面前。 隨著他視線在紙上行走,殿下諸人都不由屏氣凝神,幾位重臣都暗自揣測著紙上所寫,不可避免都有了些猜測。 不過片刻,天子便面色鐵青地站起身來,目光森嚴地看向了楚崧與左融,肅聲道:“何故當時不報?” 不等他們答話,他又看向了劉呈與劉嶠,“太子、梁王又何故不報?” 眾臣訝然,劉嶠心中微苦,看到劉呈腳步踉蹌上前,急忙先一步扶住他,兄弟二人一齊跪下,端是和睦之態。 劉呈先拜倒回道:“父皇,是兒臣優柔寡斷,與太傅、兄長無關?!?/br> “父皇,兒臣亦同殿下之念,與兩位太傅無關?!?/br> 劉岷一看兩個弟弟如此,忽覺詭異,卻不見天子給他任何眼神,卻頗有些騎虎難下,不知是否應當上前求情,卻看幾位重臣都低斂神色,便也先按下了這念頭。 天子聽到兒子們的答話,冷哼了一聲,“自與他們無關,你二人擅自就定了主意,他們做臣子的還敢攔你們不成?” 兩人急忙告罪,皆說是自己的錯,天子的臉色卻沒有好上幾分,復坐下來眼神巡視了一圈眾臣,忽點了幾個人出來。 “度支中郎將、鄭侍郎,你們怎么看?” 劉岷頓知不好,這二人俱是他母族中人,豈不是……豈不是那供詞里,真有實際內容? 在他惴惴不安時,兩名官員已經站了出來,二人低著頭互看了一眼,都知道怕是來者不善,又兼心中有鬼,心中地不安不比劉岷少。 且天子言語不詳,是問他們對太子遇刺一事的看法,還是對東宮隱瞞供詞的看法? 二人內心焦灼,面有踟躕,眾臣亦不敢言,皆噤若寒蟬。 未想天子先笑了笑,招手叫內監把供詞遞給二人齊觀,“若是無言,也是無妨,等看完這供詞了,朕不吝再問你二人一遍?!?/br> 此時饒是劉岷再作鎮定狀,額角冒出的汗也出賣了他,天子語氣含笑,看向他道:“魏王可是覺熱?” 他心中一驚,急忙回道:“回父皇,兒臣不熱?!?/br> “若是不熱,何故汗如雨下?” 他便看了跪在地上地兩個弟弟一眼,拱手道:“見兄弟受斥,心中哀憐?!?/br> “既如此,便將你兩個弟弟扶起來吧?!闭f完他又看向楚左二人,“伯安、稚遠,也起來吧,他二人行事荒唐,倒是連累了你們?!?/br> 二人齊聲謝恩起身,劉岷也正好上前攙扶兩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