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74節
“算是吧?!笨吹剿偹闫鹆它c談興,他將這錦盒又遞進來一分,“方才從他那里搶來的,此等男子不忠不義,值得這一遭?!?/br> 楚姜抬眉,看他說起不忠不義時那一臉的凜然正氣,帶著絲笑,一字一頓道:“是乃天下男子,不忠不義者多矣,今日是他,明日是誰?” “明日應當也是他,他還托了廉叔從東萊給他帶回了一盒海珠,一顆足有半兩重,九娘若喜歡,改日我再去要來?!?/br> 楚姜被他哄著,氣性莫名下去了些,忍住笑嗔道:“怕又是師兄搶來的贓物,我才不稀罕要?!?/br> 方晏聽她話音帶笑,知道她氣消了些,便當著她將那錦盒打開,取出那素紗來,置在兩人之間。 昏燭光色淺,楚姜透著紗,竟能看見他眼睛里的燭火色,終是伸手摸了摸那紗,“我要是拿了這個做衣裳,豈不是也做了強梁?” 他將素紗擱在她手上,聲音清朗道:“若是九娘以為不好,有人追究起來,便送我出去抵罪好了?!?/br> 楚姜見他臉色,也笑了笑,“真有那天,我可不會舍不得,我與師兄,相識不及一載光陰,便受美色相惑,言語相騙?!?/br> 方晏長嘆,知她要興師問罪了,從懷中拿出那只匣子來,又遞給了她,“九娘,我絕不會欺你?!?/br> 楚姜一笑,不但素紗不收,匣子也不收,全塞回他懷中去,眼神十分決絕,“昨日江上,師兄可知?”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自己要是一個字說不對,便要被她棄了。 看著她越來越難過的眼神,他嘆道:“不會有人傷及你與楚氏諸人?!?/br> 她神情有些哀傷,似是對他失望至極,“可是一旦太子殿下受傷,我六哥便會被問責,若是再不好,我父親、三哥皆不得好,這不是牽連嗎?” “太子不……”他止了聲,看她神情里那點愁色盡去,忽輕笑道:“九娘,這是你欺我??!” 既已經從他口中得出結果來,楚姜也不再作偽,太子不會有傷,他們的目的便不是刺殺太子,而是…… 想著她便將那紗從他懷中取過,對著燈色細細欣賞道:“倒是不一般,我夏日里正缺這樣一副帳子,這叫疊山素紗么?” 方晏被她套了話,不怒反笑,撐手進了窗中,一步步逼近她,直至她眼前只有他灰青的袍子,觸目只是他的胸膛。 “九娘,你欺我?!彼氐袜?。 他從林木中穿身而來,周身盡是草木的鮮潤之氣,楚姜被他逼在懷里,仰頭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師兄不也欺我么?” 她伸出手指點著他的肩,“我父親輔佐太子,卻因為師兄從中作梗,令他不得不娶了我繼母,我繼母人很好,可是我不喜歡顧氏,顧氏叫我不高興了,這是不是師兄欺我呢?” 他抓住她的手,點頭道:“是我的錯?!?/br> “師兄惹了虞巽卿,令他無緣無故要殺我,這是不是師兄欺我?” 她的手被抓住了,還在他掌心不安分地動了動,與若有若無的杜衡香一同作亂,攪亂他的神志。 他想方才楚姜的話真是顛倒黑白,分明是她美色相惑。 “我在江上見到賊人作亂,師兄知情卻未告訴我,這是不是師兄欺我?” 他喉結動了動,呼吸微促,“是?!?/br> “我從來不知師兄在何處,師兄卻想來就來,這是不是……” 她眼中有了一絲水汽,看得他心中一疼,彎身與她額頭相觸,拍著她的背安慰道:“都是我的錯,是我欺你,是我不對?!?/br> 她聲音漸漸委屈,揪著他的衣襟道:“師兄,方才你敲了窗,我讓你等的那一刻鐘,你有沒有想到,一日百刻,我若在哪一刻想見你,要花上一個時辰的功夫去想如何才能見到你,滿天下沒有一個兒郎值得我如此,可我為了師兄,卻至如此境地,師兄,如此之你我,如何長久?” 她眸中的水意,仿若要將他拖進沼澤里,他無聲嘆息,將她攬在懷中,“往后我每去他處,必令你得知?!?/br> 她并不滿意,手依舊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反身仰望著他,“可你若與東宮為敵,便是與我父親為敵,有人礙我父親,便是我的仇敵。師兄,我說過的,你若礙我親族,我不會手軟?!?/br> 他輕輕拉開她的手,搖頭道:“我不幫任何人,也不會傷害你的親人、友人?!?/br> “可昨日江中,作何解釋?” “非受我命,我亦不會阻攔,知道你在船上,我叫了幾人潛入其中,是為護你周全?!?/br> 她從他懷中抽身,手里握著素紗,仿佛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若如此,我也不會逼問師兄他們是受何人之命?!?/br> 他笑問:“為何不問?” 她噙了笑,低眉撫著素紗,“我知道是誰?!?/br> “是誰?” “是魏王嗎?” 他唇角微彎,“為何不猜是梁王?” “本來我不確定,聽到師兄這么問,便八九不離十了?!彼撇饺サ桨盖?,尋了一把裁紙的小刀,慢慢地給那素紗開著口子。 “其中或有梁王手筆,但是追查出來的,一定是魏王。只是有人透了信給梁王,讓他篤定那些賊人不會傷及太子性命,才有了他勇救東宮的舉動,也借此叫世人知曉他愛護手足,忠誠東宮。我猜透信給他的,便是師兄了?!?/br> 方晏跟在她身后,在她執起刀時小心護著她,聞言便在她耳后道:“為何是我?” “我不知師兄是與梁王、魏王哪一位有來往,可是太子初南來時,是虞氏帶頭不服,后來才知道了他暗自送了黃金美人前往長安,師兄又向我承認過其中有你手筆,我非愚鈍,也該猜到你與他們中的一位有交易了,如今看來,還不止一位?!?/br> 方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昏燭之下,氣氛有些旖旎,他拿捏著她的手,一點點劃開那素紗。 她卻拿捏著他的心,每出口一字,成了句,浮在杜衡與草木的香氣中,分明句句輕快,卻似雷霆萬鈞。 “那么,九娘要棄我了?” “我不棄?!背瓷?,將裁成兩半的素紗比在他袍子里的單衣上,那一角被他撕開來擋臉了。 她捧著那方衣角,面色憂愁,像是個滿心只有丈夫的婦人,正在為即將要出遠門的夫君縫補衣衫,只是嘴里的話又像是刀子一般。 “往后師兄的每一步,我都會猜度,一旦我發現自己無法掌控了,我便告訴我父親,我大舅舅,還有太子殿下,陛下,我要他們都知道有一個南齊宗室,僥幸活了命,不僅不安分,還想要顛覆我大周江山?!?/br> 她揚起明艷的笑,“我還要求他們把那叫陳詢的給綁起來,挑去手腳筋脈,把他困在我五陵原的那宅子里,我高興了便去看看他,哄哄他,不高興了便冷著他?!?/br> 方晏只覺自腳下而起了一股戰栗,卻不是害怕,是難言的興奮,他信楚姜真敢這么做,莫名的,竟令他心跳加快了。 可是下一刻,楚姜又溫了神色,轉身要去翻找針線,被他一只手便鉗制住了。 她話雖狠,可人實在嬌小,被他逼在案前絲毫動不得。 他的聲氣觸在她的頸側,“把我困在宅子里,之后呢?只是看看我嗎?” 楚姜撫著他的眉,微微一笑,他以為她要做些什么,眼神里帶著期待。 可她忽向外道:“阿聶,我渴了?!?/br> 門外立刻便響起動靜,正在阿聶進門之際,她低聲笑道:“有此登徒子,夜闖我閨房,阿聶見了,絕不會許我再與師兄來往了?!?/br> 方晏眼見門口人影漸漸出現,無奈笑著松開她,攜著那半截素紗翻窗離去。 阿聶進來便見楚姜樂不可支地伏在案上,笑得周身肩背都在抖動,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為她拍著背,好半晌方歇了。 作者有話說: 1《西京雜記》 第89章 泥哨 翌日,東宮一行停留在揚州的第二日,對江上刺殺一案的追查也有了進度。 楊戎在翻搜死去的賊人衣物時,從一件布衣中找到一只泥哨,上面刻了“太原馬家泥哨”六個字,上面的字跡磨損得十分厲害,似是長久偏愛之物。 而偏巧的是,魏王劉岷的母妃鄭昭儀便是太原郡人士。 在翻搜這些賊人的衣物時,便可知他們在行事前,已將身上一應能辨出名目的物件丟棄,皆是一色的布衣,武器也是尋常,行事風格十分嚴謹,這只泥哨,或許是那賊人的愛物,便十分舍不得丟下。 楊戎便尋了些去過太原郡的商人來,一一詢問他們可知曉這“太原馬家泥哨”,果然有了些眉目,能知道在泥哨上刻上招牌,應當也不是什么小作坊,這馬家泥哨便在太原十分有名,整個太原郡的小孩,不論貧富,手上都有一只拿著玩,不過早在十年前便壯大了聲勢,如今泥哨上刻的只有“太原馬氏”四個字。 一位商人說完還十分殷勤地要回家將小兒子的泥哨拿來,“將軍,我七八年前去太原郡,從他家置了些貨,那時候他家的泥哨上便只刻‘太原馬氏’了,這一只,少說也是七八年前的貨了?!?/br> 楊戎笑著謝絕了他的好意,又叫人好生將眾位商人招待了一番,拿著那哨子回了堂中。 自從兩個賊人被抓住,便一句不言,飯食俱不用,儼然是要將自己餓死,楊戎手中摩挲這泥哨,心中想著這哨子若是數年前的東西,便是那賊人常年帶著的,這伙賊人身手又不一般,沒個十來年的訓練絕出不來,這只泥哨,應是紀念之物,紀念人也好,物也好,總與太原郡脫不了干系。 自古不論游俠還是行商,總愛講究個鄉黨,賊子也不例外,況且如今既然懷疑到了太原郡了,楊戎便不會放過,那二人心中防范甚重,并不好審訊,正在他焦愁時,楚姜帶著羹湯來了。 “他們說舅舅自今早起便無心餐食了,莫不是心疼兩個賊人了?” 他見到外甥女前來臉上神情頓時便松快了些,笑道:“事態緊急,總不能將這案子留到了年后去?!?/br> 楚姜挽著他坐在案前,給他盛了一碗鯽魚湯,“這是阿聶做的,與母親做的味道一樣好?!?/br> 楊戎看了一眼便道:“還是不如,你母親做的湯沒這么香,這魚骨也剔得太干凈了,你母親可從來都不剔骨頭的?!?/br> 楚姜坐在他對面,聞言失笑,歪了歪頭看舅舅,“那就是明璋的錯了,是我叫阿聶做得香些,生怕舅舅不肯吃?!?/br> 楊戎展眉,拿著勺子喝了幾口,“若是明璋的交代,我勢必要多吃幾口了?!?/br> 話雖如此,可他眉間仍有絲愁意,楚姜看了便問道:“可是那案子不好查么?” 楊戎搖頭,她便道:“殿下雖是叫舅舅與李刺史全權負責此事,可也并非不許他人插手,何不請父親與左叔父也一并參謀呢?” “若是能請,我便也請了,只是此事卻涉及了東宮與梁王,甚至魏王,你父親他們俱是東宮屬官,未免事后真查出些什么不利于另兩位殿下的,他們便是要參與,也該在最后審問時?!?/br> 楚姜點點頭,“李刺史去了江中,可有什么消息送回來嗎?” 他見她如此關心此事,笑了笑道:“此人平庸,若是等他,還不如盼著你給我出主意?!?/br> 她本就是帶著目的前來,一聽便義不容辭道:“舅舅如此說了,明璋可就不讓了?!?/br> 楊戎慈笑著看她,“莫不是你有什么妙計了?” “妙計倒是沒有,不過我卻知道,他們不是真的為了刺殺太子殿下?!?/br> 楊戎自也明白這一點,這才短短兩日,揚州城中便已經有些對太子當初剿匪的議論了,眾口鑠金,一場針對性的襲擊被傳了幾回,成了水匪的復仇和太子當初下令剿匪的失誤。 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經達成大半了。 他嘆了一聲,“即便不是,可事已至此了?!?/br> 楚姜知道他并沒有明面支持哪位皇子,心中想著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將此事定性為奪嫡陰謀,如今這些人議論得越大聲,等真相得出的那一日,再待轉圜一二,今時議論太子的,都會心懷愧疚地支持他。 她便道:“舅舅,您是不是已經有了懷疑之人?” 楊戎一笑,“并未有證據,不能胡言?!?/br> “可是,那得益最大之人,不該被懷疑嗎?” 他微微怔愣,復沉吟道:“明璋,不該這么說的?!?/br> 若說得益最大的,如今該數梁王了,可是,梁王若是真的……他并未深想,或是怕失望,或也是怕旁的想法。 而楚姜,他明白這外甥女受她父親影響頗多,心中極為偏袒東宮,想想他竟笑嘆了一聲,“你看,你父親未至此處,只一個你,便帶著舅舅往偏處想了?!?/br> 楚姜微微一笑,看著他已經喝完了一碗魚湯,便又給他盛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