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73節
楚姜未想她還認得自己,笑道:“我隨家父回返長安,路過揚州,知道羅娘子在此,特來拜會?!?/br> 羅茵忙放下手中的活過來,先是驚喜,繼而便生了疑惑,她并不知李甫珃與方晏的交易,雖隱隱明白自己在此處有人暗中相護,卻并不知詳細。 此時只想即使楚姜曾相助于她等,可之后便未有交集,她怎能知道自己的所在?莫不是陳詢告訴的她? 她只緩了片刻,便迎道:“娘子遠道而來,妾不勝歡喜,只是這鋪子里雜亂,娘子若不嫌,便去前頭茶寮里說話?!?/br> 楚姜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看了眼她這鋪子,“我尚有事在身,便不必多勞了,娘子這鋪子瞧著,是要辦一家書肆?” “書也賣,琴也調,也接些繡活,都是我們幾個身上還算拿得出手的本領,不圖掙多少金銀,謀個營生罷了?!?/br> 她贊許笑道:“瞧著便十分雅致,像是娘子們的手筆,不知哪日開張?我可能湊上那巧?” 羅茵一赧,“還遠呢,得要開春了,那時候怕是娘子已經回了長安了?!?/br> 楚姜便嘆了聲可惜,又看向幾位娘子,好奇道:“若是開春便要迎客,日子也不算多了,這鋪子說大不大,可也不算小了,只幾位娘子怎能忙得過來?怎不雇幾個伙計?” 羅茵便指著里面的雜間,看向一個鋸著木條的少年道:“本也想要雇一個,不過前不久在門前撿了這孩子,瞧著瘦弱,力氣倒是大,攬了所有重活去,我們幾個身下都沒有孩子,便當他是個養兒了,如今有他幫忙,倒是忙得過來?!?/br> 楚姜輕笑一聲,看著少年輕松舉起一把大斧,“瞧著是有把好力氣?!?/br> 才一說完,她便托言仍有要事,出了鋪子才似想起什么一般,向羅茵道:“容娘子先將那伙計借我片刻?!?/br> 羅茵心中雖疑,卻也不好說什么,喚那少年出來,“阿戚,你來?!?/br> 那少年十分靦腆地走了出來,楚姜見他瞧著不過十三四歲,微微一笑以回禮,招手讓他侯在馬車旁,叫采采去車上取了幾只大匣子,一一疊在了這少年手中。 羅茵這才明白,連忙推辭,卻被楚姜拉著手道:“我敬佩娘子們的氣節,這些都是俗物,不抵娘子們與惡人對抗的勇氣,說句不好聽的,我生來就不缺這些俗物,缺的是娘子這般志氣?!?/br> 羅茵被她說得心中感動,為自己先前那點猜疑愧疚不已,又推辭了許久,見她實在誠懇,才是肯接了她的禮,又從鋪子里拿了幾把好扇子出來回贈于她。 等楚姜上車時,那少年手上已經堆滿了匣子,在臨行前她又將他招至窗邊,從窗中遞出一只小木匣給他,低聲道:“叫你家主子來見我,我在揚州時若等不來他,這匣子便叫他自己毀了去?!?/br> 不顧這少年的反應,她向羅茵招了招手,“我看這位小郎君幫襯娘子們的心誠,這俗物也當是見面禮了?!?/br> 羅茵感激得不知說些什么才好,等車走遠了還忍不住跟著動了幾步,回身看向少年道:“阿戚,這位娘子可是好心人,往后我們若得了機緣,第一個便該報答她?!?/br> 阿戚抱著許多禮品不敢回答,那好心的娘子威脅自己呢! 他將所有禮品抱進了鋪子里,將楚姜最后給自己的小匣子塞進懷里,悶著頭回了雜間。 “瞧著是喜歡那禮呢!” “怕是阿戚要藏著偷偷看的?!?/br> 他聽著娘子們的調侃,心中發苦,摸著那表面凹凸不平的匣子,心想楚九娘怎么就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呢?真要回去見了主子,豈不是耽擱了夜里睡覺? 可等到一入夜,這少年便摸著黑出了城,在一艘商船上見到了方晏。 他委屈道:“大郎,那楚九娘好生眼尖,又頗兇悍,您要是不去見她,怕是她找人剿您呢!” 戚翁一腳踢上孫子的屁股,沒好氣道:“臭小子,我們又不是匪,用得上剿字?人家九娘與大郎情誼深厚,鬧著玩笑罷了?!?/br> 阿戚反手抱臀在屋中竄了幾下,也不看方晏漸漸簇起的眉頭,一邊向外跑一邊道:“反正大郎您得去見她,羅姨明早要給我燉野雞湯喝,我要回去了?!?/br> 戚翁立刻就拖下鞋朝他扔去,直直叫他撲在了一堆麻繩上,看他爬起來時還跌了一跤又大笑起來。 等他將視線從孫兒身上收回來,就見方晏拿著那只匣子站在窗前,神情惑然,眉間有些郁色。 這是他夜訪楚姜時為她所刻的匣子,那時卻只刻了一半,未想她還留下了。 戚翁剛走近一步,就見他摩挲著那匣子,口中正喃喃道:“總不能與她親族作對,還叫她喜愛我,也并非不能,不過……” 戚翁一驚,“絕不能??!昔有帝辛攻有蘇,妲己亡商;幽王攻褒國,褒姒禍周,更有虞巽卿之鑒在前,您看羅娘子可未曾對他有絲毫愛戀?” 方晏失笑,將匣子收進懷中,“她若聽見戚翁前頭兩句,定然又不贊同了?!?/br> 戚翁一愣,不理他的話,“世子,我的大郎??!可不能學那無情之人??!雖說眼前我們是為梁王謀劃,可是等我們的事做完了,管他梁王是誰,瞧您這相貌氣度,哪一樣有人比得過,到時候向楚九娘求一求,想來也能憑顏色與她好上幾日?!?/br> 他說著還像是故意一般,“老叟可是知道她那乳母甚是瞧不上您,您要是真傷了她的心,她那乳母還不知如何高興呢!說不定就攛掇她在長安尋個人嫁了,她那樣的出身相貌,配個誰配不得?世子啊,說不定她是拿咱們當作一時的消遣呢!” “他們長安不就有貴婦人愛玩弄寒門書生?楚九娘門庭如此,沾了些壞習氣也尋?!?/br> 方晏倚在窗前,笑嘆一聲,“戚翁,您這激將法對我無用的?!?/br> 戚翁大笑一聲,環視著他卷起的袍角,“若是無用,將袍子卷起來做什么?去江里打魚么?” 他被看穿,扶著窗欞縱身一躍便到了艙房頂上,戚翁聽著頭頂細微的動靜,又聽到他的聲音傳來,“我送三郎回城去?!?/br> 小少年阿戚歡欣地跑在小道上,方才離開時從他祖父腰間摸了只錢袋,他一面掂著一面想著買些什么吃食好,忽然身邊來了個人影,將他手里的錢袋一把奪了去。 “大郎,這里頭是您中秋那時候賞我的,被我祖父收著一直不給我,我再不拿,到了明年又沒了?!?/br> “中秋賞你的不是被你買了糕點吃?你私拿長輩的財物,這已是不孝了,還敢扯謊騙人,回去抄一百遍《孝經》,等我再來揚州時拿給我看?!?/br> 阿戚不服地跟上他,偏偏他腳下飛快,他跟得吃力,越想越氣,“大郎您自己招了相好的罵,拿我出氣,我祖父克扣我花用您怎不說?” 他無能的怒火并不能阻止方晏的腳步,他攀樹過草,不過幾刻鐘時間便已經到了李甫珃府上。 他并不知楚姜住在哪一處,思索不過片刻他便扯下單衣的下擺蒙了面,直往李甫珃住處去。 時至深夜,李甫珃正在睡夢中,忽感腿上一痛,悠悠醒過來時便見床頭站了個黑影,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抱著錦被驚疑道:“壯士是誰?” 方晏冷聲道:“廉先生命我前來,索你一匹疊山素紗?!?/br> 李甫珃有些遲疑,這疊山素紗因薄似蟬翼、身披此紗便似流云疊山在繞而得名,然自其初現世不過才幾月,是今年的鮮物。 這紗又需十名蜀地織女,歷時三月才得一匹,工藝復雜,有這手藝的織女不多,如今世上所存不到十匹,他手上正有兩匹還是托了那位廉先生的路子從蜀地重金購置而來,正想一匹送于外室,一匹送回長安妻子處。 “聽說刺史這兒有兩匹,我只要一匹?!?/br> 李甫珃有些不愿,與他商量道:“這兩匹都有了去處,不若我贈郎君千金……” “想必一匹已是足夠刺史送回長安去了?!彼亮寺曇?,“我們替刺史隱瞞您那位外室,已是十分艱難了,刺史所置的那幾座莊園,也總被人問是不是……” 李甫珃白日里被楚姜要挾一回已是不悅,今日再被要挾,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已答應你們護著羅娘子等人,你等卻毫不守信,不僅令楚九娘得知我秘事,如今又要索取,真當我隴西李氏是什么寒門陋戶了?” 方晏冷笑,背著月色,頎長的身影將他盡數掩在陰沉中,“刺史可別忘了您那些資產是托了誰人手筆得來?我們當然知道李氏的厲害,可脫離了李氏的刺史您,有什么值得我們怕的?” 李甫珃明白自己的資產與外室若被族中知曉,或是無礙,可他妻子若知曉了,那便妨礙大了。 他夫人出自左氏,其叔父是天子近臣,李氏近十年來都少有重臣,還是他娶妻之后岳家提攜得多,加上族中轉圜,才叫他有了如今地位,一旦捅到了他夫人處,恐是…… 方晏哪容得他一再思考,再去晚了恐楚姜以為自己不肯與她會面了,便道:“我替刺史做主了,剩下那一匹送往長安尊夫人處吧!” 李甫珃這算是知道授柄于人的厲害了,心中怨艾也無法,只得起身去喚了下人,叫他取來一匹紗。 方晏在等候之時便坐在案前,看李甫珃踱步之態,忽出聲道:“楚九娘也是我們半個主子,不是外人,她知道些消息也尋常,刺史不要驚奇?!?/br> 他不說還好,一說李甫珃才要驚奇,長安人人皆知的病兒,是他們這伙江上流匪的半個主子?是楊戎給外甥女打下的?還是楚崧表里不一給布下的? 他臉上神情變換得飛快,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難道郎君是楚氏與楊氏麾下嗎?” “非也?!痹S是仗著黑夜,或許也是仗著楚姜不在眼前,他裝作不知道自己臉上發熱,鎮定道:“只是楚九娘一人罷了,與楚氏楊氏俱無關,她將我們主子給降伏了,便分了一半給她?!?/br> 李甫珃又是佩服又是震驚,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如何降伏得了這幫流匪,他身為一州刺史甚至不知道這伙流匪駐在何處,人數多少,是為何幫何派,而楚九娘一介女兒卻做了這些人的半個主子? 下人捧著紗敲門的聲音打斷了他繼續往下想去,他一看到錦盒裝著的素紗,不舍瞬間占了滿心,豈料方晏竟是挑剔道:“瞧著這錦盒有些簡陋,刺史可有什么精巧的匣子么?” 他深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郎君,可沒見過打家劫舍還挑包袱的?!?/br> “罷了,就這個吧!” 李甫珃聽他還一副將就的語氣,險些一口血上了喉嚨,聽他臨走還交代道:“對了,楚九娘與我等交集,還請刺史保密,也不要擾她才好?!?/br> 他笑應了一聲,心中卻想勢必要擾的,既是半個主子,想必也能左右眼前這賊子的下場,等他打通了楚九娘的關節,俱是北方世家出身,又都居長安,楚九娘的jiejie還嫁去了他妻子的娘家,有這層親近在,或許哪日就能報了今夜這仇呢? 作者有話說: 李甫珃: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 第88章 楚姜威脅 方晏剛出李甫珃房中,便發現有人暗中跟隨,繞了幾步便出現在了那人身后,手扼住他的咽喉,“回去告訴刺史,再有人跟著,我可不保證他那些秘密會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br> 那人嚇得雙腿顫抖,一等他的手松開便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 他挑了挑眉,又提著錦盒在刺史府中轉了轉,在一座長廊上見到楚姜身邊的幾位侍女正在值夜,略一觀察就知道了她所在。 李甫珃這府邸建得素雅,像是為了掩飾什么一般,盡添了山石樹木裝點,不見幾分富貴堆砌,這倒是方便了方晏,他提著盒子坐在山石上,靜靜候著楚姜屋中的燭火滅下。 他耳力好,聽見了里頭小孩的嬉笑聲,心想如此深夜,她那幼妹倒是好精神。 “九jiejie,我還撐著,睡不下,jiejie給我念書聽好不好?!?/br> “要是睡不著,你把《忘憂館柳賦》背給我聽一遍?!?/br> “‘忘憂之館,垂條之木。枝逶遲而含紫,葉……葉’”小孩支支吾吾幾聲,忽問道:“九jiejie,忘憂館在哪兒?” 他坐在山石上險些笑出聲,想聽楚姜生惱,卻聽她細語溫柔地解釋道:“忘憂館早已不存了,那是西漢的梁孝王所建,枚乘這《柳賦》便是在園中所寫,還有其他文人也作了文賦,記的都是館中景致風情1。你若要知道那館中如何,就該先將《柳賦》給熟讀了?!?/br> “那我明日再讀幾遍?!?/br> “此時何不讀?” 小孩拖長了聲音,“唔,我睡下了,讀不了?!?/br> 他聽到楚姜數聲笑,心中度著她那裝睡的幼妹應當真睡下了,便起身拍了拍袍角,緩緩踱步到了窗前。 楚姜還坐在案前翻著書,忽聽到窗前幾聲輕叩,望了采采一眼。 采采明了,去床榻前看了看楚衿,見她深睡了過去,便將其乳母叫來,讓她抱起楚衿回了自己的屋里睡。 楚姜合上書,看到采采出去闔上門后,仍未起身。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響起了他的聲音,“九娘,是我?!?/br> 她這才起身過去,行至窗前,她緩緩推開,心中壓著氣,沉著臉看他,卻見他一雙笑眼,手上捧著一只錦盒,正要獻給她。 那股氣忽沒了去處,她怨自己被美色迷了眼,側著臉不想看他。 方晏也知道她生了自己的氣,也是第一回 ,他知道自己身上竟還有些死纏爛打的功夫。 “九娘,這是疊山素紗,今年蜀地新出的絲綢?!?/br> 楚姜倒是沒聽過什么疊山素紗,可也見慣了新鮮,對置在眼前這錦盒微微看了眼,心中還有氣,可不想因這物件就原諒了他。 “這盒子瞧著,倒不像是裝得下什么奇珍的?!?/br> 他心嘆果然,知她身邊奇巧頗多,故而在李甫珃處他才挑剔上了,可也知她不是對俗物多么熱衷,便笑道:“這便要怨李刺史了,我問他要一只精巧的匣子他也沒有?!?/br> “這是他送于師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