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4節
金陵春重,在翠蔓中的楚氏宅邸便在春深時響起了喧鬧聲。 楚氏族人在園中宴飲,幾位少年郎君正在一道溪中浸甘瓜,興起時還潑水相戲,楚曄抱了壇酒過來時險些被澆著,不免笑罵族弟們幾句,等他近了宴上,幾位婦人急忙招手叫他。 “三郎,你怎還親自去取酒了,六郎呢?方才與你一道出去的,怎就你一人歸來?” “是呀,九娘體弱不來這宴上倒也無妨,怎的六郎也跑了?莫不是怕我們也像幾日城中那些女子一般拉扯你們不成?” “不想我們三郎在這金陵城中這樣受人歡喜,你寫那賦也讀來我們聽聽?” 楚曄面色羞紅不已,還要一一答了這些長輩們的話,“侍奉尊長是三郎的本分,端酒不算什么?!?/br> “六郎在園子里見著十六叔了,稍后便來……九嬸,三郎那賦只是尋常,不堪讀來的……” 婦人們卻不肯饒他,直到楚郁進來見兄長被圍著灌酒,忙去拉了幾位族弟來陪著,總算叫他被輕松了些,兄弟二人坐于一案,楚曄問:“十六叔叫住你做什么?” “跟我告明璋的狀呢!”他吃了一塊甘瓜,清俊面容上浮現不滿,“誰不知他跟十九叔向來愛招搖,今日或是明璋在船上交代了什么他們不愛聽的,便編了胡話來告狀,想是在叔父那里不曾討到好,又怕你護著她,便來我跟前說了?!?/br> “說些什么?” “說明璋胡鬧,將一伙游俠招攬了?!?/br> 楚曄失笑,“這算什么,他自己在長安結交那些自謂俠士的,不知誆騙了他幾多金銀去,明璋收攬幾個游俠罷了,倒叫他眼紅了?!?/br> 聽這兄弟二人的話,便知那楚十六跟楚十九不受他們待見,又聽楚郁道:“還叫我改日將他們引薦給殿下?!?/br> 楚曄諷刺一笑,“在長安時父親也不是沒有做過,那時殿下瞧不上,難道如今便能看上了?他這樣告了明璋的狀,我倒是疑心他跟十九叔在船上欺負明璋了?!?/br> 楚郁與楚姜雖不是親兄妹,卻因父母在塞外守邊,便自幼跟楚崧幾個兒女養在一處,與他們都似同胞般親密無間,此時便皺眉道:“不然我們去問問衿娘,明璋一路來決事不少,保不齊十六叔跟十九叔一路來不滿束縛,心中積怨……” “你兄弟二人嘀嘀咕咕說些什么?”一個婦人喊了一聲,“我們正說到楊十四娘呢,六郎你算起來跟她也一年多不見了,可惦記了?” 宴上哄笑起來,紛紛打趣他,楚郁聽她們提起未婚妻子羞赧不已,推出兄長來攔,楚曄不免也被打趣與隴西李氏那樁婚姻,這下二人便再無暇去想楚姜一路上是否受委屈了,倒是心中記著明日酒醒便該先去看看兩位meimei。 第6章 、父女 翌日,楚姜才剛梳洗罷,便聽侍女進來通傳,“娘子,郎主叫您去他堂中用早膳呢!” 她起身向堂外看了一眼,叫侍女將來傳話的人請進來,那人到了堂前剛拜見過便聽她問:“父親今日要去見殿下么?” “郎主說今日只與九娘跟十四娘敘話,并不去他處?!?/br> 采采剛挑了釵環,轉頭便見她面上歡顏,也跟著歡喜,“女郎,可是現下便過去?” 楚姜點頭,“你去將我那裝了竹簡的黑檀匣子取來?!?/br> 采采應下,放下手中釵環,便有其余侍女欲上前來欲替她戴簪,叫她揮手止了,她又吩咐來人道:“你回去稟報父親,我片刻后便去了?!?/br> 話音剛落,堂外跑來一道緋色身影,直直竄到她眼前,她入目便是楚衿汗津津的額頭,“九jiejie,父親叫我們去用早膳呢!” “我知道?!彼S手取過案幾上一方錦帕,為meimei擦著汗,“大清早就這樣跑,再叫風一吹受了涼可怎么辦?昨夜可還睡得好?” 楚衿的乳母跟在她身后,答道:“回九娘,十四娘睡得十分香甜,就是惦記九娘,今早剛綁了發髻就要過來呢,正好聽見郎主的囑咐就趕來了?!?/br> “九jiejie睡得好么?”她也仰著臉問。 “我也睡得好?!彼姴刹杀Я讼蛔映鰜?,便牽著meimei出去,叫人在前方領路,關切問:“你那院子臨水,可有蚊蟲嚇你?” 楚衿搖頭,“倒是有蛙鳴,我過來的時候還看到園里養了山羊,我想要捉一只陪我玩,可以么?” “便不要獨獨去捉了,你喜歡去那處玩就是?!背娝@活潑的樣子也放心了不少,又囑咐她乳母道:“她若跟山羊玩耍,你們定要仔細看護著?!?/br> 楚衿得了jiejie的許可腳步都松快了幾分,“我還聽看院的說顧氏養了大虎呢,等新夫人進門,我們可以去顧氏族中看大虎么?” 不妨她還惦記了這個,楚姜笑道:“若想去看,你得好好尊敬新夫人,從心底里將她當成咱們的長輩?!?/br> 楚衿走了幾步就踮踮腳,搖頭晃腦,聽到囑咐便連著點了幾下頭,“我明白的?!?/br> 楚姜露了個滿意的笑,剛穿過一座芳藤纏繞的長廊,便見眾多仆役往來,有抬了箱子的,也有抱了綢緞的,還有端了匣子向內的,見到她們都曲身行了禮…… 她看得眼花繚亂,抬手叫他們自去忙碌,卻見仆役中并無識得的楚氏仆人,便叫了其中一個管事模樣的婦人問道:“這是忙碌些什么?” “回娘子,顧五娘知曉九娘跟十四娘還有族中諸位夫人們抵了金陵,怕是家中未曾備齊了當用的,便著人送了些釵環珠飾來,還送了些料子,郎主說不好叫顧氏下人們去夫人們住處,便叫他們先送了入庫房,等夫人們有空去拿了玩就是?!?/br> 楚姜略看了一眼,暗忖這顧五娘倒是個秒人,如今距離婚期不過一旬,她也還是表了心意,她雖不缺這些,倒也感她情意,便笑道:“倒是巧了,我跟十四娘也備了禮要送給五娘的,不知從顧氏來的哪一位是主事的?待我同父親請安之后便請他將我們的心意帶去?!?/br> 婦人道:“來的是顧娘子的婢女,現下正在郎主處?!?/br> 楚姜便叫她自去,又才向楚崧處去,楚衿等過了那庭院不見顧氏的下人了才仰頭問jiejie:“我們備了什么給新夫人?” “備了你最喜愛的物件要送與她?!?/br> 楚衿雖天真,見到jiejie嘴角的笑也知她是在嚇唬自己,得意道:“我那一套彩陶家禽可是長姐親手做的呢,若是新夫人喜歡,我也愿意給她的?!?/br> 楚姜低頭看她一臉神氣,捏了捏她鼻子,“你怎知我一定就是哄你?她是顧氏貴女,見慣了奇珍異寶,什么也不缺,我們拿出自己最喜愛的物件給她,才是我們的心意?!?/br> “就算是真的,便給她好了?!彼蝗晃嬷焱敌α艘宦?,“里頭那只小豚,一條腿被我摔碎了,做了禮送人,正好求長姐再給我做一套新的,這次做個大虎的?!?/br> 這話叫她們身邊近身的婢女皆笑了出來,采采小心抱著一方匣子緊跟在楚姜身邊,小聲笑道:“女郎,瞧著十四娘如今,可是完全不受騙了的?!?/br> “倒也好?!彼袂檫€是淡定,只嘴角一抹微笑,“也八歲的人了,該擔事了,等回了長安便叫你幫著打理庶務?!?/br> 小小人兒也機靈了起來,“那要九jiejie手把手教我,我學會了好叫jiejie輕松些,好不好?” 楚姜看她賣乖哭笑不得,自也順著她話說了。又過一炷香時辰,楚衿正給jiejie說著昨夜她在曲欄上照燈看水的趣處,便聽一聲朗笑,“衿娘給jiejie說些什么呢?” 聽到這聲音姐妹二人俱是驚喜,匆匆提了步子向楚崧去,“父親?!?/br> 楚崧站在廊上見到兩個女兒過來,拉著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還住得慣?” “住得慣的?!背壑袧M是孺慕,又心疼道:“父親可比在長安時要清瘦了?!?/br> 楚衿也拉著父親衣袖猛啄了幾下腦袋,“是清瘦了些,父親未曾好好用膳食么?” 楚崧聽到女兒的關切大笑一聲,“無妨無妨,南地山水還不養我,過些時日便好了?!?/br> 楚姜目光又探向他身后亭中,見有一位并不相識的秀麗女子恭敬候著,觀其衣飾猜測她便是顧五娘的婢女,遂收斂臉上情緒,扶著父親步入那亭中去,一面問道:“方才過來見仆役們忙碌,明璋也不識得面孔,遂問了一句,才知道是顧娘子知道我跟衿娘抵了金陵,遣人送了禮來,正好湊巧了,女兒跟衿娘也有禮要贈于顧娘子,父親可否指個人替女兒送去?” 知女莫若父,楚崧一看她神情便知她想些什么,坐下后便指著那侍女道:“這是五娘身邊的青驪?!?/br> 那侍女聞聲便恭順送了目光過來,見了楚姜心中不免驚嘆,觀她面色瑩潤如珠玉,笑時雙眼似秋水瀲滟,靜時又勝嬋娟照云,唇齒尤為動人,朱色皓素各承光艷。 她又心道昨日渡口時未曾看清,今日一見方知霞姝如何,便不敢再想了,上前一步拜見道:“婢子見過九娘、十四娘?!?/br> 拜見之后她又笑道:“女郎知曉九娘與十四娘到了金陵,心中實在歡喜,若非婚期在即,定是要邀去家中玩耍的,便只備了些薄禮,九娘跟十四娘若是用得好,往后婢子便時常送來?!?/br> “你替我多謝五娘,若非時機不當,我跟衿娘定也要先去拜見她的?!?/br> 楚衿也裝作小大人模樣,順著jiejie的話道:“正是這般,有勞青驪了?!?/br> 青驪笑意盈盈,“九娘與十四娘言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家女郎素來便怨我們幾個婢子眼力不夠,往往為她找身衣裳挑個釵子都不合她眼,適時婢子還愁這天下該如何去合尋她的衣飾,如今見了九娘才知曉不過是奴等凡人不具仙眼,九娘這衣裳與釵子各看各有美處,配了一身卻更似仙子了,若是女郎往后與您談論這些胭脂之事,不知她要如何歡喜呢?!?/br> 楚姜面露羞意,“我也盼著能與五娘說話呢,今日勞累你走一趟了?!?/br> “都是奴分內之事?!彼阌职菹虺?,“婢子便不擾太傅與娘子們團聚了,女郎還等著婢子回去伺候呢!” 楚崧和顏悅色地招了招手,“代我向五娘問好?!?/br> 楚姜遂道:“還請青驪稍候,我自長安帶了些小玩意給五娘,待我這婢女去取來,隨你一并回去,也叫她代我跟衿娘向五娘問安?!?/br> 青驪自然應下,她便叫采采上前來吩咐了幾句,青驪倒也識趣,“婢子便隨這位meimei一道去了,也不勞她再回來一場?!?/br> 楚姜正欲開口留她,抬眼看她笑意真摯,便笑道:“也罷,想必五娘子正等著你回去的,不該叫她久等?!?/br> 楚崧一直微笑聽著女兒應酬,等青驪告別有叫了茂川送她,等不見了她人影,楚衿才撫撫胸口道:“這婢子好厲害的口才?!?/br> “這就好口才了?”楚崧自見了女兒們便不曾減過笑意,聽她這話又覺她世面見得少,笑嘆:“你是不曾見了士人們爭論,那才是好口才,而今這婢子不過奉承幾句,你便奇了,可見還是書讀得不夠,我不在長安時可是懈怠了功課?” “不曾不曾?!彼泵鴍iejie,“九jiejie能為我作證,衿娘日日都讀書的,就是上了船,也時常讀詩給jiejie聽?!?/br> “哦?當真?” 楚姜笑著點頭,“雖不情愿,總是在讀的?!?/br> 她總有說辭在,“是情愿的,說不情愿是哄九jiejie高興的?!?/br> 楚崧眼中這才流露幾分贊同神色,撫須道:“知曉體恤你jiejie,還是孺子可教?!彼挚聪虺?,視她面色問道:“今早問診時疾醫可有說湯藥是否要換方子?金陵水氣重,藥方許是要改的?!?/br> “今早還未曾改過,疾醫說且過三兩日,適時再改?!?/br> 楚崧點頭,又親自為她把脈,“脈象倒也如常,為父南下之后才知此地有一神醫,本欲請他去長安的,不過總歸是神醫,有些怪性子才尋常,至今尚未見著他蹤跡,只是聽見其隱居之地稍有些動靜,說是不愿診治世家望族,等婚宴過后,我親自去請他,你這弱癥綿延,總是受苦,我也心焦,想那神醫古怪至此,必是有幾分本事的?!?/br> 楚姜看他神色中滿是希冀,恐最后那神醫還是讓他失望,便道:“若是得好總是幸事,若是不愈也無礙的,不過夜里咳兩聲,平日避避冷風罷了?!闭f著她便岔開話,“兄長們呢?” 楚崧心中自是無比緊張,這個女兒是他百般呵護著長大的,若是那神醫是假,之后的事情哪里又只是咳幾聲?卻觀她如此懂事,也不再多提,說起兒子與侄兒的去處。 她便叫采采上前來,將一方匣子放在案幾上打開。 “來前女兒在書市中見了幾捆竹簡,隨手翻了,竟是一篇《易繇陰陽卦》,便記起《晉書》中所記那汲冢竹書,其言除《穆天子傳》外,其余竹簡皆失傳,這竹簡上卻記了《易繇陰陽卦》,雖不是科斗文,但是內容與《周易》略同而卦辭有異,女兒猜測或是當年有人見了竹書后以隸書轉錄了下來,便成了這一冊。這書雖不至于珍貴異常,明璋卻記得父親與陛下閑談時曾說過,便自長安帶了來,父親且看看,這是否真是《易繇陰陽卦》?” 楚崧果真大喜,小心拿起竹簡,“昔年我與陛下讀到《穆天子傳》時便惋惜不已,若是汲郡所出之竹書盡數留存,倒也能多窺見些上古文明?!?/br> 他說著便拿起竹簡認真看了起來,目光久久注視其上,神色癡迷,半響才道:“應當是了,不日等我得閑錄于紙上送回長安,請陛下辨別其是否為真?!?/br> 楚姜便幫著他將竹簡收回匣子,又聽他感慨道:“自南下以來,為父總覺身邊不夠齊全,便見著你兄長們也是煩悶,你跟衿娘來了,我這心里才是熨帖了?!?/br> “衿娘見著父親也高興呢!”她先前聽jiejie跟父親說話認真便未曾插嘴,眼下聽到自己名字被提起才笑著依偎到父親身邊去,“我夢里常夢見父親?!?/br> 楚崧大笑,揪著她發髻,聽她叫疼才松開,卻露出頑笑來,“不如你九jiejie乖巧了,從前我揪你九jiejie的發髻她可從不喊疼的?!?/br> 楚姜這才露出些活潑之態,“父親記錯了,自明璋記事以來,可從不曾叫您捉著發髻玩耍?!?/br> 楚崧挑眉,“當真?”他當即就向阿聶看去,“怎地九娘小時候不許我揪著發髻玩耍么?” 阿聶掩唇輕笑,“郎主,九娘小時候走路跌了您都恨不得去宮中請太醫來瞧,哪里舍得逗弄她,您說的莫不是元娘? “哈哈哈,正是正是?!彼麚犴毧聪虺?,汗顏道:“瞧為父這記性,倒是記不清你們幾個小時候的模樣了?!?/br> “奴瞧著是郎主將九娘養得太好了,小時候那樣嬌嬌柔柔的小團子,走一步停一步的,到如今竟也能獨當一面了,郎主倒是忘了自己十多年里的小心呵護,還以為九娘跟元娘一樣自小康健?!?/br> 楚姜便也滿目感激,與楚衿分坐父親左右,笑道:“正如阿聶所說,旁人家的小娘子都羨慕我呢,可不曾有哪家大人這樣呵護兒女的?!?/br> 楚崧便又仔細看了她神色,也覺安慰不少,神色間含里幾分追憶之色,“你出生時一聲哭也沒有,把我跟你母親嚇壞了,好在太醫來了,等你弱弱一聲啼出,為父那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幾分,如今我兒這樣楚楚玉立,你母親若泉下有知,定也歡悅?!?/br> 楚姜并不記得母親,她兩歲時母親便病逝了,但是父親經常提起,她說起也不覺陌生,“是,母親若是得知女兒被父親養得這樣康健,定會歡欣的?!?/br> 一旁阿聶也動容,暗自紅了眼眶,又恐主人見了她失態,悄悄別了臉去。 楚崧雖心有追思,哀慟卻也不顯,撫著楚姜的頭發輕嘆一聲,“你母親已故去十四載,為父卻從未夢她,只是每每見你跟元娘,便覺故人在前?!?/br> 楚姜不忍惹他傷心,便提起楚元娘來,“長姐跟姐夫也正要來金陵呢!” 說到長女他面上神色微變,略帶了嫌棄道:“這才趕來,倒不知他們倆整日里忙碌些什么了,比我這太傅還忙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