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灣剪影 第10節
第11章 周珍寶 沿灣的大部分孩子,要么是留守兒童,要么從小到大在父母的庇護下成長,周栗不太一樣,她算是“出走兒童”。她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但和父母的感情并不比別家淺薄。 尤其是和林清。 以前家里條件差,林清的工作在青州,與周忠仁分居兩地,周栗自小就跟著林清生活。而在周栗出生以前,周忠仁那陣子工作特別忙,林清不愿意一個人呆在家里,便回了娘家。 周栗的外公是當地少有的懂知識的人,從前在村里教書,后來開了一間小賣鋪,賺點養老的小錢。 那幾年世道亂,村里吸/毒/販/毒的人不少,那些人常常到周栗外公的鋪里賒賬買煙。周栗外公是個斯文人,從來不敢說意見,縱容了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賴皮行徑。 后來有一天,大著肚子的林清獨自在鋪里照看。其中一個常來賒煙的男人又來了,林清心里不滿已久,面上也沒對他客氣,不情不愿給他拿了煙,委婉提醒了他一句“下次記得帶錢來”。 那人目光陰沉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轉身離去。 林清接著在鋪里理貨,沒過多久,那男人折返了——提著刀。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林清的上臂和后腦被砍傷,她護著肚子,尖叫著跑回家里。 當晚,一家人都去了醫院守夜。 犯事者傷人后逃走,最后在鎮上被逮捕。 周忠仁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林清已經做完手術了,頭部和手臂縫了數針,他請了很久的長假,陪著林清呆在醫院里。 林清在醫院住了不到一個月,周栗出生。 周栗的名字是周忠仁取的。出月子那天林清想吃板栗,周忠仁早早跑到集市去給她買了回來。 香香脆脆的板栗,需要被刀橫豎切開才易熟。 周忠仁說,周栗就是這樣,是林清受了很多刀才誕生在這世上的寶貝。 周忠仁沒正經上過學,識字是父親教的,只會簡單的讀寫,稍微生僻一點的字便說不出含義了。 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名字,蘊含了他對母女倆的珍視。 周栗小時候不懂這份珍視有多重,直到她初中畢業,周忠仁和林清費盡心思地把她送到青州上高中。 周栗初一那年,周儼初三,畢業后說什么都不愿意再讀書了,父母輪番勸說也不管用,最后三人促膝長談一番,周忠仁和林清選擇尊重他的想法。 夫妻倆也在那時下了決心,要讓周栗接受更好的教育。 所以在周栗初中畢業那年,即使被村里的人嘲諷“不自量力”,即使腆著臉去問親戚朋友借錢,他們也要把周栗送到青州去。 林清當時對周栗說過一句話—— “女孩子的選擇權絕大部分源自她們受的教育?!?/br> …… “你mama很了不起?!敝苊虾接芍缘?。 周栗也這樣認為。 林清比周忠仁讀多了很多書,雖然也只是初中學歷,但她語文很好。落后鄉鎮的教師資源稀缺,林清初中畢業后,曾被校領導邀請留在母校教書。而林清此人,雖然是個暴脾氣又大大咧咧的性子,卻在表現自己方面很靦腆,鼓起勇氣去試了一次,磕磕巴巴地熬了一節課,就灰溜溜地收拾東西去廠里打工了。 這也是林清自己的遺憾。 但她遺憾的原因不是自己沒有走教師這條道路,而是......如果她能堅持下來,或許能給兩個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 人生的差錯有千百種,幸好周儼和周栗都成長得很好,坦蕩又正直,真誠而善良。 “其實一開始,我不叫周栗的?!敝芾跷宋亲?,試圖緩和有些許低沉的氣氛。 “那叫什么?”周孟航下意識提問。 給她取第一個名字的女人從診室里出來了,周栗邊走上前去,邊回答他:“周珍寶?!?/br> “......” 周孟航送林清和周珍寶回沿灣。 林清的手傷得嚴重,這兩天是不能干活了,周栗把林清安頓好,返回店里。餐車還有一些沒賣完的菜品,她得回去收尾。 周孟航“不務正業”半天,準備去跑單了,他好人做到底,把周栗送到工業園,兩人在店門前道別,周栗真心實意地說:“今天謝謝你了?!?/br> “下次請我吃煎餅果子就行?!敝苊虾秸f。 周栗張嘴還是熟悉的味道:“我沒錢!” “......土匪?!?/br> 變成周珍寶也還是土匪。 —— 走鬼的攤位熱熱鬧鬧,周栗在店里守了半天,甚至跑到駕校門前買了一份手抓餅。熬到落日,餐車里還剩幾份飯,她想著干脆帶回去給一家子當晚飯。剛把飯菜分類打包好,店里來人了。 是附近工廠的女員工,周栗記得她——周忠仁做媒撮合的女方,叫曉怡。她先前也常來店里吃飯,后來廠里換班次,她和同車間的女孩便改叫外賣了,周栗每次送餐到廠里,都是她出來接的。 周栗下意識以為她是來買飯的,熱情地和她打招呼:“曉怡,吃了嗎?沒吃店里還有點飯?!?/br> 曉怡沒出聲,等人走近了,周栗才看到她泛紅的眼眶。 周栗從廚房里跑出來,關切道:“怎么啦?” 店里沒有其他人,周栗趕忙安撫曉怡坐下。曉怡臉上哭過的痕跡很明顯,她到底也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藏不住情緒。 曉怡抽抽噎噎向周栗傾訴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曉怡在食品廠工作已經有兩年了,食品廠是在工業園建成后移址過來的,曉怡便是廠里移址后招的第一批員工。她性格好,人緣自然也不差,車間里的女孩子大多都同齡,跟曉怡的關系也很融洽。 但曉怡最近明顯感覺大家對她態度的轉變。 以前吃飯女孩們都會互相分享盤中食,下班后也會在廠里跳跳繩打打牌,但最近大家吃飯或是休息娛樂都不帶上她了。她一開始只以為是自己敏感,直到前天偶然聽到跟她關系最深的一位女同事和別人編排她。 “我以為我跟她是好朋友,什么都跟她說,結果她跟別人說我有男朋友了還勾引廠里的小伙子?!睍遭呎f邊流淚:“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跟阿育是周叔介紹認識的,我們確實相處得很好,但現在還沒有在一起,想著再相處一段時間再說。廠里也的確有男孩子喜歡我,但我明確拒絕過了。她怎么可以這樣說我.......” 曉怡說的那位“好朋友”周栗也有印象,平日里過來吃飯或陪曉怡取餐時都很熱情,話也很多,屬于性格很外放的女孩子,跟曉怡是兩種反差。曉怡看起來就溫溫柔柔,待人更是和善,周栗認識曉怡一個多月,還沒見她跟誰大聲說過話。 聽曉怡說完,周栗比曉怡還生氣:“怎么能這樣造謠別人,說話還這么難聽。自己也是女孩子啊,女孩子詆毀女孩子,怎么一點都不害臊???” 曉怡傾訴完,心里已經舒服多了,她抽了紙巾把眼淚擦汗,跟周栗說:“我決定辭職了?!?/br> 周栗一驚,以為她在說氣話,她卻坦誠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其實我年后就想辭職了,廠里工資太低,但我怕暫時找不到工作,就一直撐著繼續干?,F在廠里一直壓榨我們,加時長不加工資,我也不想干了?!?/br> 工資待遇是曉怡辭職的主要原因,而那個“好朋友”是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栗表示理解,又問她之后的打算。 “一份工作做了兩年,錢沒賺多少,倒是一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我可能多休息休息,回家陪陪家人吧?!睍遭乙苍谶@附近,離工廠不遠,但為了方便,平時還是住在廠里分配的宿舍,加上工作勞累,確實沒什么精力來回跑。 “那你記得常來看看我啊?!敝芾跤悬c不舍。曉怡長得太乖巧了,讓人徒生保護欲,周栗看她就是丈夫看媳婦,越看越歡喜。 曉怡羞怯地說:“那肯定還是會來的,育哥還在這做事?!?/br> 育哥便是物流園那個小伙子了。 哎,媳婦終究還是別人的媳婦。 周栗痛惜,送走曉怡后,她也趕著回家,剛把店門拉上,周忠仁在這時候回來了。 “今天怎么這么早關店,你mama呢?” 他的摩托車還沒熄火,發出“突突”的引擎聲。 周栗平靜地給周忠仁投炸彈:“你老婆手受傷了,在家休息?!?/br> 周忠仁一驚,摩托車調了個個,擰著油門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還好早上林清騎過來的電動車還在,不然周栗只能提著打包盒跑回去了。周栗騎上電動,緊追在周忠仁后面。 周忠仁是個不那么靠譜的丈夫,多數事情都后知后覺。比如當年林清受傷,周忠仁是在第二天去岳父家的路上才得知的,當時他嚇得慌了神,在路上摔了一跤,和林清一起躺病床上去了。 電動車的威力比摩托車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周栗在后面追得費勁,只能保佑父親平安。 萬幸周忠仁一路順利到了家,摩托車和電動車并排別在院子里,周忠仁已經跑進了家中,周栗拎著飯跟在后面。 林清在家里看電視,聽到動靜回頭,周忠仁已經身影一閃,跑到了她跟前。 周栗后腳進門,一眼看到自家老爹蹲在自家老娘邊上,要看自家老娘的手。他舉著林清的胳膊,又不敢碰包了紗布的地方,只能摸摸她的手腕,又蹭蹭手背,一副犯了錯的樣子。 周栗在身后一陣惡寒,沒眼看,把盒飯丟在桌上,打開冰箱找荔枝吃了。 川禾是有名的水果之城,靠近熱帶,水果種類豐富。近兩個月是荔枝和龍眼,但周栗不愛吃龍眼,只負責掃蕩家里成箱的荔枝。她站在冰箱旁邊剝荔枝殼邊看戲。 姜還是老的辣。周忠仁居然能讓林清羞赧起來,林清不自在地甩開他,電視也看不下去了。 周忠仁看林清還這么有有勁,確定了人沒事,才放松下來。八月的天潮熱,周忠仁剛下班,身上還穿著保安服,一刻沒歇著跑回來,又虛驚一場,衣服已經濕透了。 林清揮揮手,嫌棄得要命,讓他去洗澡換身衣服。周忠仁嘻嘻笑,老老實實拿上衣服進了澡房。 周栗家一樓的澡房很原始,甚至花灑都沒有,夏天的的時候夫妻倆就拿著大桶盛水,用瓢往身上潑,冬天就只能上樓用熱水器了。兄妹倆常說要給二老裝花灑,他們說沒必要,川禾冷的時候不多。讓他們平時也用二樓的浴室,又說懶得爬樓梯。 不知道該說是好伺候還是難伺候,反正兄妹倆都拿二老沒辦法。 周栗提前跟周儼說了情況,省得他往店里白跑一趟。 晚上周儼提前回來吃飯,拎了個塑料袋,袋子里有好幾盒燙傷膏,還有幾副新的加厚袖套。 第12章 混子訛人 林清雖然一直強調自己沒事,但在丈夫和兒女的強烈反對下,還是沒有去開店,暫時在家養傷。 店鋪不能不開,尤其是現在客源少,關門幾天客人就只能跑到別家去,還會不會回來都難說。于是周儼中停了網約車跑單,每天和周栗一起去開店。 周儼負責做飯,周栗負責打掃衛生和送餐。每天的客源幾乎是固定的,周儼算著人頭炒的菜,賣完就回家。周儼的廚藝不算精進,但做點家常菜綽綽有余,周栗手笨,只能幫忙打打下手,還常常因為手腳笨被趕出廚房。 周儼平時話少,做事情也溫吞,但需要挑大梁時卻從不含糊。 這和他自身的經驗有關系。他只比周栗年長兩歲,社會經驗卻豐富得多。 周儼輟學的時候只有十五歲,周忠仁和林清拗不過他,可也不放心讓他遠走。因而周儼在成年前,都還待在川禾。周栗上初二的時候,周儼在親戚的金屬廠里做臨時工,周栗高一,周儼換了工作,去了舊物流園上班。 這兩份工作都是周忠仁給他找的。 工資低,還特別累,周忠仁有意鍛煉他,希望他吃了苦頭能知難而退,可他就是沒有喊過一句苦。 后來終于熬到成年,他一個人跑到大城市去,干過手機修理,送過外賣,也跟著別人跑到北方做過工程。周儼的名字是外公取的,通“嚴”之意,期盼他做事為人周正嚴謹,而他的成長軌跡卻是那般的常規又不合常規。 他不像一部分青少年那樣放浪形骸,做扶不起的爛泥;也遠不如另一部分青少年優秀出色,耀眼放光芒。他只是執拗地、一意孤行地堅持著,維持著屬于“自我”世界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