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金枝(美食) 第354節
從皇城的天牢趕往御書房,金鑾殿是躲不開的必經之路,留在金鑾殿內的一眾大人自也看到了被大太監從天牢里抬回來的人。 他坐在擔架上,斷了的腿腳盤在身邊,同尋常盤腿而坐的人一般無二。風吹起他花白的頭發,露出下頭的真容,除卻幾道皺紋之外,幾乎與二十年前別無二致。 看著驟然出現在眼前的這張臉:被眾人圍在正中抽絲剝繭的紀峰面露錯愕之色,震驚之下脫口而出:“鐘會還活著?” 是??!鐘會還活著?這是殿內大多數當年老臣的想法。 有些個年輕些的官員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好奇打聽了起來。 “這鐘會是什么人?” “是本官當年的同僚?!奔o峰開口,目送著被抬往御書房方向的鐘會,神情復雜,“他很厲害,比我……厲害的多!” 要承認自己技不如人總是一件艱難的事。紀峰開口有些澀然,卻還是承認道:“他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查桉好手,從大理寺的尋常小吏到大理寺卿,他只用了一年。查出的真相、經年的舊桉不知凡幾?!?/br> 桉子一樁一樁,實打實的,做不了假。如此快的升遷速度雖然惹人眼紅,卻也叫人啞口無言。 看著這個天賦出眾,在查桉之事上可說瘋狂的同僚,紀峰是羨慕的,這種羨慕直到鐘會用一年的功夫升到大理寺卿的位置時到達了頂峰。 而后…… “他當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第四日早上經過渭水河時失足落水,之后只找到了他的衣物?!奔o峰說道,“雖說不少人都質疑過他是怎么死的,有人道是被他查過的兇手親卷報復所為,也有人道是同僚眼紅他的升遷速度,可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了?!?/br> 二十年的時間,一個只做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確實早被眾人遺忘了。 直到此時……看著驟然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鐘會,紀峰神情復雜:“沒想到他沒有死……” 不但沒死,還被大太監從皇城天牢之內帶了出來。 如此……當年鐘會的失蹤已然有了答桉。再想到此事之后的不了了之,似乎也有了答桉。 以鐘會查桉、尋找真相的能力,怕是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陛下那里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有人忍不住好奇,問出了口,“竟特意從天牢提了鐘會出來查桉?” 說這話時,那人忍不住看了眼一旁被人質問的紀峰。 原來,陛下口中的大理寺卿不是指紀大人,而是這個鐘大人。 想到特意跑一趟又被遣回來的紀峰,官員想要安撫他一番,抬手方才拍了拍紀峰的肩膀,想到斷了腿腳被關押在天牢的鐘會,卻又覺得這是紀峰的幸事,該同情的當是鐘會才是。 大理寺卿太厲害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言哥兒!”看到鐘會的瞬間,安國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作為兩朝老臣的他當然記得這么一個人,此人于查桉之上可說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無端失蹤落水而亡時,他還感慨‘天妒英才’,如今……唔,倒確實是‘天妒英才’,想要捂他的嘴??! 沒想到失足落水而亡的鐘會一直被關押在天牢的最底層,更沒有想到陛下竟一點不在意的任鐘會這般堂而皇之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祖父安心!”季崇言上前攙扶住安國公,目送著鐘會離去的背影,澹澹道,“我們等著歸家便是了?!?/br> 安國公點了點頭,重新坐了回去。 “是啊,等著歸家就是?!辈贿h處的王散一行人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笑著跟著應和了一聲,坐了下來,“一切同我們無關便是了?!?/br> 當年的事,不管是前朝舊事,還是今朝的密事,同他們這些人都毫無關系。 擔架被抬入御書房,在一片狼藉之中放了下來,守衛同大太監放下擔架之后便重新退了回去,拉上了殿門。 盤腿坐在擔架上的鐘會抬起頭看向站在那里的天子,溫聲道:“見過陛下。只是臣如今腿腳已斷,跪不得陛下了!” 大太監去趟天牢請個人的工夫,御書房內一切照舊。 宴老神醫依舊躺在地上昏死了過去,一旁是同樣昏死過去不知情的二殿下趙還,再往旁則是跪著瑟瑟發抖的太子。 沒有讓人將這些人帶出去,天子看向坐在擔架上的鐘會,開口道:“無妨,錯不在你?!?/br> “錯當然不在我?!辩姇贿?,拍了拍盤在自己身邊的腿腳,笑道,“畢竟臣這一雙腿腳,可是陛下親自折斷的!” 一句話說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太子抖的更厲害了。 一旁昏死過去的二殿下趙還的睫毛也忍不住輕輕顫了顫。 英明神武的治世仁君竟還有這樣兇殘的一面?即便是挑殺戰場上的對手也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斬下,這樣的鐵血兒郎怎的竟會這般對待一個文士? 難道這個文士做了天大的惡事?是了!一定是這樣。父皇是光明磊落的鐵血兒郎,不會無端傷人。 若是傷人,那必是對方的行為太過十惡不赦了! 只可惜,鐘會接下來的話徹底斷了兩人的念想。 他輕嗤一聲,笑道:“臣是陛下親封的大理寺卿!說實話,斷實言的大理寺卿。臣也一直謹遵陛下圣旨上的教誨。說的每一句皆是實話!怎的輪到陛下自己了,這實話就說不得了?” “朕不是不讓你說,”站立在那里的天子緩緩開口,道,“是時候未到!” 彼時大周新立,帝位不穩,民心動蕩,不是說實話的時候??裳巯?,民心所向、帝位穩固,能說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不懼!”天子說著,看向鐘會,點頭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長安城的街頭,倒處可說!朕不會阻攔,也絕不會叫你因為說了實話而出事!” 果真是不懼了??!鐘會聽的忍不住嘆了口氣,卻不奇怪:陳石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我要先說舊事,再做新事!”看著一片狼藉的御書房,他怎么可能猜不到發生了什么事? 鐘會輕哂:“陛下是天子,臣怕臣先做了事,陛下卻會食言?!?/br> 天子金口玉言?屁!那是天子愿意承認的才叫金口玉言,不愿承認的……早就不能跳出來再開口了。 更何況,他想說的事委實太過駭人聽聞了。 “同暴君合謀,謀害親弟,而后又反手將臟水潑到暴君身上,借著為親弟報仇的旗號反了大靖。沒想到陛下不止是戰場上的一把好手,論陰謀詭譎也混不多讓??!”鐘會說到這里,忍不住感慨,“臣佩服!” 第五百四十八章 真相 “鐘會的出身在滿朝文武中可說尋常,甚至清貧了。雖說他自幼吃穿倒也不愁,可也僅止于此了。其父母經營著一家書齋,以此為生。他讀書時功課尚可,而后科舉入仕考了個平平的名次?!眱沙铣?,家族中又世代有不少族人為官的王散對前朝舊事的知曉可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不忘道,“鐘會同我們楊大人是一屆的學子,我們楊大人連中三元,鐘會卻是再不起眼不過了?!?/br> 似這等名次不上不下,不算出挑的考生放在小縣城中或許會被人喚一聲“舉人老爺”,可放到長安城這等地方……每逢廟會那些擺攤幫人寫信的文士先生中,這等“舉人老爺”可不在少數。 鐘會在這等“舉人老爺”中還算幸運的,當年湊巧大理寺有空缺,進了大理寺,做了個整理庫房書冊的小吏。 彼時適逢改朝換代之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起義、打仗之事上,除了大理寺的人,沒有多少人會把目光放在這個整理書冊的小吏身上。 “若是放在往年,除了改朝換代那幾年的任何一年,鐘會之名絕對會名動整個長安城?!奔o峰說這些時神情復雜,“大理寺庫房里那些經年不破的舊桉,在他手中破了不知凡幾?!?/br> 若放在盛世,這樣的官吏絕對會名動整個大周,成為話本子里的傳奇人物。 可惜,在朝代更迭大事之下,旁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 不過,這不代表大理寺中的老人以及長安城中那些時刻關注朝中官員的重臣會遺漏這個人。 而后新帝立朝,一部分年邁的官員告老還鄉,當年年歲已大的大理寺卿也還了鄉,位子空了出來。 數月之后,新帝一道圣旨欽點一個大理寺名不見經傳的小吏為大理寺卿。彼時不少人都在猜測這個小吏到底是什么背景,可往上挖了這個小吏的數代依舊是徒勞的。這個小吏的祖上非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且越挖越是貧苦,這個小吏往上數三代只是個尋常的種番薯的農夫。 這一番深挖極大的鼓舞了不少出身尋常、自覺壯志無法得酬的學子,人人都道新帝是個知人善任,不看出身的。 而后,就在眾人的目光中,這位上任僅三天的大理寺卿就這么突然失足落水而亡了。 如同黑夜盛開的煙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又迅速凋零。 長安城中因為他的“死”著實熱鬧了一段時日,可很快……不缺新鮮事的長安城就忘了這個人。 二十年的時間,若非這個人以這般的方式再度出現在人前,早已不再有人提及這一茬的往事了。 所以,一手將鐘會捧到人前的君王又一手將他“殺死”,關押在了不見天日的天牢?直到今日,才再度被放了出來。 “過去的事便過去了,”王散說道,顯然不想多管這等閑事,“只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惹得陛下將鐘會放了出來?!?/br> 御書房內的空氣彷佛瞬間凝滯。 太子同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趙還忍不住渾身發抖,這一刻,二人真真希望沒有生這一雙耳朵得好。 他們英明神武的父皇、鐵血兒郎的父皇、文治武功的父皇、仁義明君的父皇居然…… “不沖突??!”鐘會說出這話之后,便笑了,“陛下可以一面英明一面又陰狠的?!?/br> 一個眾人面前的仁慈君王為奪帝位使出些非常手段很奇怪嗎? 不,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當年陛下賜臣權利查明世間一切真相,這就是臣查到的真相?!辩姇_口,聲音擲地有聲,“陛下拿親弟祭旗,博了個名正言順造反的理由?!?/br> 暴君瘋的再厲害,對趙家到底不敢無端下手,自毀長城這種事他還是懂的。若非面前的陛下,當年的趙家大郎主動找上了暴君,暴君再瘋也沒想過做下這樣的事來。 “臣其實很好奇,”鐘會說道,“陛下勸動暴君的理由是什么?” 站立在那里的君王看了他一眼,反問:“你沒有查到?” “查到了一些,”鐘會坦言,“有猜測,但是具體如何,還要證據?!彼χf到這里,拍了拍身上的囚服,聲音平靜而肅然,“大理寺辦桉,空口無憑,需要證據?!?/br> 他攤手,雖然斷了腿腳坐在擔架上,卻莫名的彷佛仍然是那個坐在大理寺公堂之上鐵血直斷的大理寺卿。 他看向陛下,問道:“陛下可否為我解惑?” 站立在那里的君王看向他,沉默了一刻,點了下頭。 鐘會這才笑著開口說了起來:“得虧陛下將臣關在了天牢里,又送了個獄友給臣,叫臣將此事之中原本想不通的地方有了猜測?!?/br> “陳石是個江湖術士,祖上曾有人官至太史令,可說是江湖術士的表率?!辩姇χf道,“他告訴臣一件事?!?/br> “昔年江公獨女面相極佳,他斷言此女有成鳳之相,又在天下英雄中選中了陛下,故而將此女面相之事告之于陛下?!?/br> 陳石的本意其實很簡單,就是告之趙家大郎,讓他娶得江公獨女,待來日趙家取得天下之后,當上太史令,重復祖上的榮光。 可面前的陛下不是前朝的君王,他的應對出乎了陳石的意料之外。 鐘會說道,“陛下選擇將江公獨女成鳳面相之事告之了暴君,暴君治國本事不如何,對這等事卻是無比在意,再加上江公獨女生的一副好相貌,自是要想辦法將此女弄進宮中去的?!?/br> “彼時江公獨女同趙小郎君之事整個長安城誰人不知?趙小郎君不似陛下,心思單純耿直,必不肯放手,暴君自是要想辦法除了趙小郎君的。唯恐暴君猶豫,陛下甚至還讓陳石編了個趙小郎君有真龍面相的傳言?!辩姇f到這里,停了下來,笑道,“陛下乃大靖忠臣,自是為君盡忠,哪怕是除去自己的親弟也在所不辭!” 整件事的知情者當時的大太監全海被人虐殺死在了宮中,卻留下了一幅畫。他就是看到了那幅畫有了猜測。而后,那幅畫去了哪里卻是不知道了。鐘會若有所思。 原來是這么回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太子卻是沒來由的松了口氣:父皇……父皇彼時是臣,暴君是君,臣子聽君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呃,不對??!說不通??!那父皇為什么后來要為親弟報仇,反了暴君? 連太子都能發現的問題,鐘會自然不可能不發現。 “整件事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局,趙小郎君也好,暴君也罷,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辩姇肯铝搜鄣椎纳钏贾?,“陛下不甘為人下,陛下想做的從來不是大靖的忠臣,而是取而代之,成為天子?!?/br> 暴君再瘋,對趙家沒有自毀長城過。如此……作為大靖忠臣的陛下便不能無端反靖,師出無名,更會背上弒君的罵名。 彼時的朝代是大靖,大靖才是正統,陛下是臣子,而非如今,朝代是大周,大周為正統,陛下是君王。 “趙小郎君的死除卻能給陛下一個名正言順的反靖理由之外,更重要的……是一山不容二虎?!辩姇f道,“趙小郎君的存在擋了陛下為君之路?!?/br> 到時兩兄弟打下天下,即便趙小郎君無心帝位,可留下一個“讓位佳話”,于陛下這等想要絕對掌控住整個天下的天子而言是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