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加列山道旁的屋苑,僻靜雅致,大隱隱于山,車少人稀。 關紹輝算大方,早年豪擲這套公寓,供著王寶琴與兒子生活。沒人知道王寶琴祖籍何處,一頭齊耳短發,薄薄單眼皮,流轉狡黠。身高腿長,故作疏離,硬是與一眾小姐形成差距。關紹輝在燈火闌珊處一眼相中,葉世文立即把她奉上。 王寶琴是個懶人,以前手腳也不干凈,但關紹輝不介意。 男人,沒那么復雜,也沒那么多原則。只要打開門,這個女人姿態夠低,溫聲軟語,缺點便是情趣。 膚淺的人,確實比較容易滿足。 此刻,王寶琴從門外踩著拖鞋穿過走廊,敲響對面的門。 程真和程珊頓時緊張起來。 王寶琴道,“我是寶姐?!?/br> 程真從貓眼窺見一身居家服的王寶琴,與在中國城碰見的模樣天差地別。卸了妝,眉目秀凈,肌膚透白,還有些與年紀不相符的輕盈感。 看得出關紹輝很寵她。 程真打開門,“寶姐?!?/br> 王寶琴聽葉世文吩咐,在那日趕到醫院帶走程真與程珊。當她出現的時候,她和程真眼底都流露出“難以置信”,并在心里同一感慨—— 居然是她? “我煲了湯,你和你妹一起過來飲吧?!?/br> 王寶琴說罷,又轉身走回屋內,沒有帶上門。程真猶豫幾秒,領著程珊一道過去。 在玄關脫了鞋,換上居家拖鞋。程真視線沿屋內四周緩慢梭巡,最后停留在茶幾邊那迭印著鮮艷LOGO的彩印單張。 名片是用訂書機釘上去的,生怕有人遺失聯系方式。 是樓盤中介慣用的伎倆。 “我廚藝麻麻地?!蓖鯇毲僭诓妥狼?,用大勺舀著濃稠的湯,“但最厲害的就是這煲湯了,我男人中意?!?/br> 夏夜的生魚黑豆湯。 黑豆,色深,味淡,以膳入藥,作用于腎經,能烏發明目,解毒養血。浸泡一夜,與水同煮,豆衣剝落,豆rou綿爛,靠熱力滲透魚身,腥氣愈減。 生魚,學名叫黑魚。廣東人見它命頑胃口大,死來死去都死不去,求生意志堅定,賜一俗稱“生魚”。大多以形補形,用作療傷。 心傷也是一種傷。 “多謝?!?/br> 程真接過溫熱湯碗,遞給程珊。程珊沒有程真拘謹,喝了兩口,又繼續與王寶琴的兒子皓仔研究樂高積木。 王寶琴坐下,“皓仔,要玩就去沙發上玩?!?/br> 程珊抬頭與程真對視,得到同意,便跟男孩坐到客廳沙發。 “文哥叫我照顧好你們兩姐妹,特別是你?!蓖鯇毲贈]有喝湯,點了支煙夾在指間,“你太瘦了?!?/br> 程真不接話。 她本來沒打算過來,直接拒絕王寶琴。但轉念一想,既然死到臨頭要償葉世文一條命,也沒必要替他省那點房租。 紅港中西區,地段最貴的公寓,安保一流。 “原本住你那間屋的是B仔,認識嗎?” 程真搖頭。 王寶琴輕撣煙灰,“那阿強你認識吧?” “認識?!?/br> “他與阿強跟文哥最久,阿強死了,上個月B仔差點出事?!毕銦熈贸鰷\藍薄霧,王寶琴繼續說,“他年紀跟你一樣大,幫文哥買槍,被杜師爺的人盯上。文哥不想連累他,叫他走,現在應該出埠避風頭了?!?/br> “文哥現在只剩自己,沒人信得過,所以找我接走你們兩姐妹?!?/br> 程真聽罷,喪失一切胃口。 “放心住在這里,很安全。文哥托我找了個阿姨,會幫你們打掃煮飯,你和你妹不用cao勞?!?/br> “我們住不久的?!?/br> “傻——”王寶琴嗤笑一聲,“能享福還不要?想回去賣酒水做侍應?阿真,別太倔強,做女人最慘的就是自討苦吃?!?/br> 程真低聲道,“我與他,不是那種關系?!?/br> “他不吃齋的,你們肯定上過床?!?/br> 程真瞄一眼程珊,眼內流露不愿提及這些情事的冷漠。王寶琴識趣,沒有接話。 “今晚中國城不用開工嗎?” 王寶琴笑著,“其他人要,我不用。文哥出事,我就沒去上班了,怕死?!?/br> 程真放下湯匙。這一屋奢華裝飾,水晶燈,毛拖鞋,玄關深處藏古董。不善廚藝的女主人,餐具光滑飾紋繁復,看得出很少用,買來擺的。 無需問原因,王寶琴不差這點討好酒客的廉薄薪金。 “文哥14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跟著杜師爺到處去。我比他大五歲,那時我做雞,他做爛仔。后來屠爺將中國城給了他,那年16歲。若不是屠振邦契仔這個名堂,沒人愿意叫他做文哥,他根本沒心打理中國城?!?/br> 許是因為程真話少,今夜的王寶琴,有了些傾訴欲望。 程真問,“不打理,那他做什么?” 王寶琴搖頭,“得過且過咯,與現在這副模樣差很遠?!?/br> “過了沒多久,我就跟了我男人。玩出事,懷孕了,還差點被大婆當街拉去墮胎。你不知道,他家里那個厲害過曾慧云,還找社團兄弟來威脅我。文哥有義氣,保住我,又保住了皓仔。留在中國城做領班不再接客,我要多謝他?!?/br> 程真沉默。 哪怕是在當年,她也未想過要去替林媛抓jian,因為沒必要。所有的越軌背叛,緣由都不是因為第三者與原配。 而是那個先辜負婚姻的人。 關紹輝沒替王寶琴出頭,證明心中天平早已傾斜。但王寶琴不介意,就像關紹輝不介意她曾經小偷小摸的缺點一樣。 三分真心,就能促成親密。再添一丁,jian情變親情,穩固得很。 “你在杜師爺酒吧做過,應該知道洪安那群人,沒一個是好人。他跟了屠爺這么多年,捱過多少苦,你想象不到,連他老母都是被逼自殺的?!?/br> 程真猛地抬頭,盯緊王寶琴。 王寶琴詫異,“你……不知道?” “他沒講過?!?/br> 她也沒問。 那時陰謀算計占滿這段奇情,勻不出時間與精力來閑聽軼事。他總是屁話當正話講,一向不愛訴苦。 現在明白,是因為太苦了。 王寶琴語氣流轉可惜,“原本已經診斷出肺癌,等死的了。偏偏中秋那晚屠爺帶人去他海壩街那間舊屋,不知道聊了什么。他媽當晚就自殺,流了滿屋腥血,好慘?!?/br> 程真心頭涌出酸澀。 人這一生能做的選擇太少。走到今時今日,葉世文的變態狂妄,自卑自大,總是串聯這些由不得他作主的過往。 他很壞,卻也在凌晨擁吻過她思念亡母的淚。 憐憫他三秒,不礙事。 “混江湖的男人不懂溫柔,你多些包容他,哄他開心而已?!蓖鯇毲俣⒅陶娴哪?,“我知道是你串料給杜師爺,害得他出事。阿真,他對你那么好,是你欠了他?!?/br> 欠他確實是真的。 但他的【好】,占有欲強,控制欲狂,福澤至深,簡直能糾纏三生三世。不如給旁人吧,她并不受虐。 程真起身,“寶姐,多謝你這碗湯,我先回去了?!?/br> 王寶琴一聽,惱了,對程真這副油鹽不進的硬脾氣擺出意見,“這些他沒交代我講的,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叫我接你過來住,不是為了威脅你,而是想保護你。連他這點心意都懷疑,你在扮什么高傲?” 程真笑了,“你很幫他?” “當然?!蓖鯇毲僬f得不猶豫。 “那你怎么急著搬?”程真抬手,指著遠處茶幾上那迭單張,“打算什么時候放盤?中介上門拍照了吧?真心幫他的話,起碼等他真的死了收完尸再走啊。你自己都怕被他牽連,又何必假惺惺在這里扮義氣?” 王寶琴被說中心事,臉色煞白,把煙碾熄在透明煙灰缸內。 “你不懂,我是有兒子的人,沒了皓仔,我活不下去的?!?/br> 程真收起笑容。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B仔要住到王寶琴對門。她更明白,當一個人一無所有,就不會授人以柄,自然也不值得被人選擇。 王寶琴又道,“阿真,我知你一向不管閑事。別跟他講,就當不知道,賣我一個面子?!?/br> 程真心頭那三秒憐憫,揮之不去了。 “珊珊,我們回去?!?/br> 兩姐妹湯沒喝幾口,生硬客套道別,回到自己屋里。B仔走后,這里被清理一番,只添了些簡易家具,屋大物件少,一副隨時要被主人遺棄的模樣。 “家姐,你們剛剛聊了什么?” “沒事,閑話家常而已,你沖完涼早點休息?!?/br> 一人一間房,程真打開門,望著床邊那只被她洗干凈的tweety。依舊黃澄澄,毛絨絨,圓眼翹嘴。離開深水埗的時候不舍得,一并塞在行李內帶走。 那個傍晚的風,在路盡頭回旋,把葉世文衣擺吹高,聲音吹遠。只留下唇邊舔嘗過的字眼,舌尖輕抿,有澀與酸,是經年的淚。 那也是一個傍晚,曹思辰在校旁窄巷抱著葉世文拋回來的書包痛哭。 他說,“八年前,我記得你?!?/br> 阿文,我竟沒記起你。 原來我早就忘了自己是曹思辰。 作者的話: 因為疫情的突發,我的家人被判定為密接轉運去集中隔離,我也被封控在家,隨時要聽從社區安排。我不得不請一段時間的假,兼顧線上工作與照顧兩個孩子(一人一貓),更新實在無能為力。 這章存稿已上,等這波疫情結束我們再講完這個故事(保證不會爛尾不會坑)。 希望大家能理解這種突發情況,目前我一切安好,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