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程真趕到醫院。 警察已盤問完程珊,在讓她簽字那份口供。 十六歲女仔,一雙手腕縛出深深淺淺的紅痕,淚水滌蕩過的杏眼,透著浮腫與死里逃生的疲倦。 “珊珊——” 程珊抬頭,還沒叫出“家姐”二字,就被程真緊緊擁在懷里。 她慌亂摸著自己meimei的臉頰,肩膀,腰側,“哪里受傷了?”眼見她一邊臉頰微紅,程真焦急起來,“誰打你的?” 程珊搖頭,“我沒事,家姐,我沒事?!?/br> 女警在旁邊插嘴,“你是程珊家長?” “我是她姐?!?/br> “放心,她沒事的,就是受了點驚嚇,等下醫生會開些鎮定藥物給她。這次算走運,我們洪sir及時趕過去,否則你都見不到你妹了?!?/br> 女警又轉頭對程珊交代,“曾慧云也中了槍,不過沒死?,F在在深切治療部,等到她蘇醒之后我們需要與她核對口供。你保持聯系方式暢通,警察隨時會再傳喚你?!?/br> 程珊乖巧點頭,“多謝Madam?!?/br> 女警邊走邊說,“今晚回去拿柚子葉洗洗身啦,去去晦氣?!?/br> 程真摟緊程珊。半個鐘前警方致電給她,才知道程珊差點出事,嚇得臉色煞白,連跑帶趕地催著的士司機猛踩油門。 “家姐,你不用擔心,我真的沒事?!?/br> 程珊已經哭不出來。 一屋血腥與尸體,把她僅余膽量嚇破。葉世文走后,洪正德不停安慰她,又哄她把床底那串手銬鑰匙踢出來,鉚足勁拾起。 在警察來到之前,洪正德正好解開手銬。本次轟動旺角的槍擊案,涉警、涉黑、涉黃,洪正德立威立功,出盡風頭。 他已經趕回警署善后。 “是我不好?!背陶嬗砍鰷I意在眼內,“我沒保護好你?!?/br> “家姐——”程珊左右掃視,小聲地說,“其實是葉世文救了我?!?/br> 程真怔然。 “如果不是他出現,德叔也會死在那群人手里。但他拿走了德叔的警槍,所以我們不可以在警察面前提起他?!?/br> 程珊一五一十還原真相。 程真聽罷,心亂如麻,喉間的話燙嘴,一個字都吐不出。原來鄭志添才是屠振邦的那只【鬼】,若洪正德前來百老匯赴約,怕是連她也命喪黃泉。 葉世文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那種人——不是巴不得她死快點嗎?還要附贈99響通天炮仗,七七四十九場水陸大法事,讓全港都知道,程小姐年紀輕輕就駕鶴西游。 他在一旁拍手稱快。 穿白裙的護士走來,拍拍程真肩膀,“請問你是不是程真?有人叫我把這袋資料給你?!?/br> 程真接過。 牛皮紙袋有些厚度。她打開一看,才半分鐘,臉上血色盡失,指尖禁不住發抖。程珊疑惑地問,“家姐,是什么來的?” “你在這里等我,不準走開!” 程真急急跑到護士臺,“請問遞資料給你那個人呢?” 護士直接抬手一指,“他從這個門出去了,你現在追的話應該追得上?!?/br> 程真推開前面熙攘的人,立即跑出去。 黃昏時分,原來又是初夏。 雙車道馬路,說窄不窄,說寬不寬,但也要警惕再三,謹慎邁步。斜陽打一個呵欠,低眉嗜睡,路燈便嬉鬧起來,替它燃亮這座人來人往的不夜城。 程真看見對面的葉世文。 他騎坐機車之上,一身黑衫,風鼓出勁瘦的腰脊,帶走指間煙霧。似是早就知道她會追出來,姿態愜意,舉手彈開煙蒂,熟悉眉目在燈下懶洋洋抬起。 那雙狩獵的眼,于千萬人中,只捕獲她一個。 手提電話響了。 程真接起。 葉世文笑道,“4月25日是你生日,遲來的祝福,驚不驚喜?” 她收到的是葉世文親手簽署的股份協議復印件,還有一把門匙。兆陽地產,建筑公司,他將名下所有資產,盡數轉予程真。協議簽署頁上她的簽名是仿寫的,仿得逼真,日期落在2001年2月13日。 情人節前一天。 那時,一切尚未翻天覆地,你愛我,我也愛你。 “這是什么意思?”程真聲音微顫。 “生日禮物咯?!?/br> “禮物?”程真喉間酸澀,“你特意簽在出事前一日,那晚來找我之前,你就已經準備好了,是不是?” 準備好要她陪葬。 生日送死訊,也就他做得出。 葉世文收起笑容,“這份協議在簽署日已經備份給律師了。如果公開的話,你猜杜元會不會再相信你?洪正德會不會再利用你?全世界都不會放過你,除了我?!?/br> “為什么要拖我下水?” “憎你?!?/br> “那晚你可以殺了我?!?/br> “不舍得?!?/br> 程真咬牙。 “學人做眼線,兩頭不到岸,沒人會保你?!比~世文音調低下來,“真真,人的運氣是有限的。你沒有你想象中聰明,你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脫身?!?/br> 他還喚她真真。 這時的親昵稱呼,是軟刀,能順著血管脈絡的走勢,捅得更深。 “我沒得選?!背陶嫜鄯簻I光,“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一直以來,我就是沒得選?!?/br> 葉世文胸腔內翻涌心痛,“你有得選,只是你沒選我。我們走到這一步,是你站錯邊,選錯人?!?/br> 程真終于落淚。 還能說什么? 被他愛上,堪比滿清十大酷刑,分分鐘拿命在拍拖。最恐怖的是,自己避不開,還愛上這個人形禽獸。 “我是對不起你?!背陶娉橐?,“有些事做了就做了,我認,我改變不了事實,所以我沒再去找過你。那晚,其實我……” 程真哭得失聲。 她側過臉,不愿讓他望見自己的狼狽。越解釋,越無力,現實世界從來不是武俠言情,哪會有愛戀至上與不死傳說。 想象與親歷,感受原來天差地別,程真說不出其他話了。她是一個被世間耗盡善心的人,秉持一種自以為是的固執繼續生活,從不強求被理解。 這八年來,無論自愿與否,他們一直都在這場賭局和恩怨之中。 本來就沒人可以永遠贏。 程真轉過頭。她更瘦了,那雙紅眼在臉頰顯得頗大,隔著雙車道馬路都能看見里面盛滿的無奈。 “我就是不走運,投胎姓了曹。一個罪人的女兒,不會有人在意她是生是死。兆陽的股份,你拿來威脅我,我也認了。葉世文,你不過是有怨而已,我還你一條命,以后我們兩不相欠。但我妹是無辜的,別牽連她?!?/br> 葉世文聽罷,心臟似被擰緊一樣。 真見不得她哭,一瞬間迷了眼,催了眠。明明作惡的是她,偏偏委屈的也是她。 她在低谷拼勁掙扎,與他在山巔劍尖起舞,這一刻,葉世文分不清到底哪個更艱難。人的苦楚,原來無法拿來比較,他們不過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想自保,很正常。 從曹思辰到程真,她的疤痕是用眼淚縫合的。 “如果不是我,你今日見不到你妹了?!比~世文深知解釋無用,“你不可以再跟任何人做交易,你只能聽我的?!?/br> 程真抹掉眼淚。這時開口威脅,反而讓她好受些。情愿拿命替他冒險一回,也不想背負對他的愧疚度過余生。 “這次又打算讓我去做什么?” “全港都想要的兆陽地產在你手里,程老板,你覺得你可以做什么?” 程真扯了個諷刺的笑,“你無非是要殺了他們泄憤,不如我陪你去見屠振邦?” “好,你送我一程吧?!比~世文也笑,“這次送遠點,遠到我可以忘記你?!?/br> 程真心臟倏地被捏緊。 二人墜入失聲空間。 迎著夏風,即將沉沒的暮色,把橘黃涂滿這個城市每寸平面。拐彎處曲折,重合處隱約,車流在耳邊尖銳呼嘯,一瞬間,程真恍惚聽見他又說了一句。 然后聲音消失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