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時亦生說這話只是為了安撫,卻不想顧澈像被抽了力氣一樣癱坐倒地。 他現在倒寧愿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或許還有第二個恒濟,可連趙義都知道,恒濟可以有很多,姜桂卻只有一個。 敢和憲兵隊叫板,敢在風聲鶴唳的時期大開店鋪,敢毫不猶豫地支持共和,敢怒斥總統作為,除了姜桂,哪里還尋得到第二個。 人擠人的牢房里悶熱又昏暗,他卻覺得從指尖到發梢都冷冰冰的,涼到了骨子里。 模糊的視線里,學生們蜂擁而上扶起他,他卻一點感知也沒有,學生們焦急混亂的聲音都成了耳邊的嗡鳴,一句也聽不清晰。他忽然想起了他在上海買的那幾件小孩衣服,女孩的他照著玉蘭常穿的辰砂色買的,袖口圍了一圈花瓣,男孩的他就對應著買了繡了墨竹的。 衣服剛送出去,姜桂或許還沒來得及好好瞧瞧,那衣服內里還縫著口袋,上面各自繡了幾朵桃花...... 或許是他送的不好,桃花命薄,是他送錯了東西。 時亦生的手撫在他臉上,冰涼異常,他遲鈍了許久,身體拖拽著麻木的大腦,理智才漸漸回身,尖銳的哭泣聲率先撞進耳里。 是趙義在哭吧,他心想。 又一點冰涼滑進脖頸中,他這才注意到原來眼淚冰冷,能趕走了空氣的熱。 他費勁地張了張嘴,聲帶卻被控制不住的哽咽阻斷,“他......” “你慢慢說,你想說什么?”時亦生一手拍著他的背,徒勞地想令他平靜下來。 顧澈猛地攥緊了胸口的衣服,身體縮成一團,極力控制著顫抖的全身,在哽咽聲里憋出幾個破碎的字來。 “他......他明明......才剛準備成婚啊?!?/br> 牢里關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通過這些人的口述,顧澈艱難地拼起來一段畫面。 他在廣場同學生起義時,胡昌和夏田壽都去了議員家里,姜桂則留在當鋪,溫鐸之手下的人在街上恐嚇學生,姜桂便出頭替學生說話,喊著“廢除二十一條”的口號,鼓舞學生抗議。 這些學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貴,頂多抓進去關兩天,憲兵隊也不敢做旁的事。但對待一個商鋪老板自然不用顧慮,幾番爭執下,學生們阻攔受傷,姜桂也丟了命。 學生們盛怒下砸了總統府,袁世凱這才下令追責,而溫鐸之眼也不眨地殺了那幾個魯莽的憲兵,這件事便就此了結。 就此了結了,姜桂一條命,便這樣算了。 時亦生只能憑借著送飯的次數來推斷他們在這里關了多久,顧澈一言不發地坐在墻角,每次一有新的學生被關進來,他才會抬起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學生,企圖從他們嘴里聽到些好的消息。 直到這間牢房擠滿了人,再也不能再進來新人。 潮濕,悶熱,惡臭的空氣,一切都令人難以忍受,這間牢房的所有人卻都緘口不言,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說話。 趙義哭累了就跟顧澈說話,說起從前姜桂對他有多好,說著說著便又哭起來,顧澈只是聽著,甚至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時亦生一邊要安撫趙義,一邊又擔心顧澈的狀況,實在力不從心,直到第四天,獄卒送過了飯,時亦生剛想勸他們吃飯,顧澈忽然站起身來。 他眼中還有厚重的血絲,嘴唇干裂地冒出了血滴,又因為暑熱凝結在嘴上形成了血痂,頭發也被汗水浸濕緊貼在額前,他面容狼狽,眼神卻分外堅定地看向時亦生,說:“該出去了?!?/br> 時亦生只當他是魔怔了,伸手又將他拉回去。 當天在獄卒送完第二餐時,沒過多久,來了一位熟人,男人先是環視了一圈人群,沒看到要找的人,便問:“顧澈呢?” 顧澈站了起來,學生們便自動讓開了一條路。他走到牢房門口,只淡淡掃了一眼來人,大約也知道了他來的目的,“好久不見,葛參事?!?/br> 葛參事斂眸打量了眼他的狼狽模樣,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像是長輩對小孩的親切問候,“顧先生怎么搞成這樣了,是我招待不周了?!?/br> 顧澈歪頭避開了他的手,聲音冷冷,“葛參事有話直說?!?/br> 他頭一次不加掩飾地表示出厭煩和冷淡,收起了程式化的溫潤外表,也更莽撞了。葛參事的手摸了空,也不惱,反而愉悅道:“這里環境太差,去我那坐坐吧?!?/br> 他揮了揮手,身后的憲兵順勢上來壓住顧澈。學生們紛紛涌到門口,生怕他們對顧澈不利。 抱怨聲四起,顧澈又被憲兵按著動彈不了,葛參事裝模作樣地呵道:“怎么能像押犯人一樣,這是未來的文書局局長,都仔細招待著?!?/br> 學生們都愣了下,狐疑地看向顧澈。 顧澈猛地皺起了眉,憲兵果然放輕了力道,他趁機掙脫了出來,神色不耐,“此話何意?” “顧先生才華出眾,為國效力的事情應該不會拒絕吧?!?/br> “若我不應呢?” 他語氣平淡,卻像是柔和溪水里落下的一柄刀,只要想踏入,便要付出遍體鱗傷的代價,其中的抗拒意味明顯,葛參事不由冷了臉色,“顧先生,你沒有別的選擇?!?/br> 要么替北洋政府做事,要么關在牢里,暗無天日地生活。 顧澈并未回答,可淡然神色下掩飾不住的厭惡卻擺明了這份態度。 正在僵持中,打外面又走進來一隊憲兵,沖葛參事行過禮,他們才問:“哪個是顧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