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他其貌不揚 第23節
施喬兒心里咯噔一下,感覺自己從未見過娘親這般反常的樣子,連忙坐下握膝道:“娘親這是何出此言?爹爹這么多年來,一不貪污受賄二不欺壓百姓,雖脾氣差了些,但從未頂撞過御上,怎么就成您口中說的這般慘淡了?” 云姨娘看著自己的女兒,良久后,嘆了口氣道:“罷了,橫豎你已長大成家,正經事也該對你說些了?!?/br> 施喬兒后背不禁挺直,水靈靈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云姨娘揮手讓院中所有人都退下,握住女兒的手道:“你當真覺得你爹能加官進爵,平安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勞苦功高,與圣上生死與共過嗎?” 施喬兒眨了下眼,表情里寫著:“難道不是嗎?” 云姨娘:“可你是否知道,當年同你爹一樣為陛下冒死奮戰的人有六個,其余五個中兩個抄家斬首,兩個死在流放的路上,一個因病早早離世,但因獨子襲了爵位外出征戰,硬是死在了馬背上?!?/br> 施喬兒心一驚,紅著眼眶道:“二姐夫?!?/br> 這個“二姐夫”,自然不是說將軍秦盛,而是昔日里那個意氣風發的小侯爺。 “你當真覺得,陛下從來沒猜忌過你爹嗎?” 云姨娘眼中濕潤,向來強勢個人面上竟流露出難以回想的后怕,低聲道:“十年前太子謀反,你爹遭人陷害,被污蔑與太子是同黨。他當時剛從戰場回來不久,眼剛瞎,腿剛殘,一身都是傷,硬是親自前去鎮壓叛軍以證清白??砂鄮熁爻院?,陛下并沒有因此打消對他的猜忌,廢爵抄家的詔書來到半路上,幾乎離到施家只有一步之遙,硬是被宮中加急快馬攔住,才沒有讓全家上下人頭落地?!?/br> 施喬兒顯然被嚇住了,可仍然不敢相信,聲音打著哆嗦反駁:“這……這不應該的,母親是陛下的親meimei,爹爹怎么說都是陛下的妹夫,他怎么可能……” 云姨娘滿眼都是恨鐵不成鋼,極力小聲說:“傻孩子,太子可是他的長子嫡血,捉拿回朝后尚能下旨處死,太太再與他是血親又能如何?再說受處置的是你爹,受牽連的是咱們,太太依然是公主,只不過大姐兒能不能保住就難說了?!?/br> 施喬兒驚呆了,感覺自己這些年過的根本就是另一種人生,十年前她六歲,一天到晚只顧玩鬧,哪里會在意大人世界中的驚濤駭浪。 更沒想到,在她連字都沒認幾個的時候,家里居然面臨了那樣一次滅頂之災。 施喬兒回味著娘親的話,句句細品,既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又忍不住狐疑道:“娘親剛剛說當時抄家的詔書傳到一半,硬是被快馬攔住,這其中隱情又是因何?難道是陛下突然憶起過去情分,于心不忍嗎?” 云姨娘嗤笑一聲,語氣中滿是苦意:“怎么可能呢,陛下可不是個會輕易收回成命的人?!?/br> 施喬兒:“那是因為?” 云姨娘蹙起眉頭,慢慢回憶:“好像是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至于那個人究竟是誰,叫什么,你爹這些年來也沒跟我說過。但醉后曾給我提起過一回,說他們當年起義時被蠻人困在關外峽谷,差點就全軍覆沒,是經一位路過的高人指點,所以才能逃出生天。后來陛下攻下燕云十六州,因周遭強鄰環伺,曾猶豫要不要過早稱帝,那位高人再度現身,取出亂麻一刀斬斷,陛下瞬時頓悟,整軍亮旗,因發跡涼州,便定國號大涼?!?/br> “局勢穩定之后,陛下也全天下尋找過那位高人,想給他封官進爵,尊為國師,但始終一無所獲。誰曾想多年過去,再出現,便是在宮闈之中?!?/br> 而那人究竟對皇帝說了什么,能讓他改變決定收回圣旨,甚至往后仍然將兵權放心交在鎮國公手里,世上無人能知。 說到最后,云姨娘嘆氣道:“對你說這么多,一方面是想讓你知道咱們家的底細。另一方面,也是讓你日后保持警醒,為人做事一定不要給人留下把柄。畢竟老五要從宗人府出來了,他與太子同為一母所生,雖因其無辜受連累,但畢竟是手足兄弟,你爹那時又是親自鎮壓的太子,他若真想計較,不是沒有緣由?!?/br> 總之,因為當年那起子爛賬,施老頭現在兩邊不討好。 …… 夜晚,榻上,施喬兒鵪鶉似的縮在沈清河懷中,仍舊悶悶不樂。 沈清河嗅著她頸間香氣,詢問道:“三娘今日也是因為長姐不悅嗎?” 施喬兒搖搖頭,摟緊沈清河的脖子,說:“相公,我有些怕?!?/br> 沈清河撫摸著她纖薄的后背,聲音放輕:“怕什么?” 施喬兒悶悶道:“今日我娘同我說了好多東西,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家遠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風光,其實每個人都過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被抄家滅族?!?/br> 沈清河:“所以,三娘在怕這個?” 施喬兒點頭:“對,我膽小,可怕疼,可怕死了呢?!闭f著又蹭了蹭沈清河的脖子。 沈清河一天的疲勞在此時盡數散去,柔聲說:“你可一點不膽小,為了那一卷簡牘,大火都敢闖?!?/br> 施喬兒氣呼呼:“那可不一樣,你寫那一卷寫了七年,我若是為一樣事情努力七年,一下子全沒了,我會生不如死的。所以我才一定要給你把它救出來?!?/br> 其實她甚至不懂那卷文書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放久了弄不好還會被蟲蛀,但她知道那是沈清河的全部心血,那她就愿意拼上一回。 聽著她的話,沈清河的心柔軟得不像話,抬起她的臉看著她,十分鄭重道:“但你現在要記清楚了,這世上對我而言沒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為重要,莫說七年,就是十七年,七十年,你也不能因為我,把你自己送入危險的境地里,知道嗎?” 施喬兒被那雙墨瞳中的堅決震懾住,過了好久才緩會神,再次摟緊了沈清河的脖子,甜甜答應:“好,聽相公的?!?/br> 當晚事后,施喬兒累得昏睡過去,沈清河拿帕子給她清理身上的東西,干凈后把寢衣給她穿好,最后躺下,把人抱了滿懷,安然睡去。 次日早,學堂中朗朗讀書聲悅耳。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猴兒有搭沒搭同眾人朗讀著,眼睛不住往四處瞟,忽然看到外面停下匹棗紅色高頭大馬,馬上下來名布衣少年,頭頂還頂了只斗笠。 猴兒瞧那人身姿眼熟,仔細看了兩眼,確定了是誰,忙喚沈清河:“先生!先生!” 沈清河本在批改案上作業,聽到聲音抬頭看向猴兒,又見猴兒朝外努嘴,便隨之望過去,一眼便望到喬裝后的顧放。 朗朗讀書聲未停,沈清河同顧放走在學堂外的陌上小路,道:“你今日來,想必還是與江南賑災有關?!?/br> 顧放點頭,眉頭微皺:“對,學生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陛下會放著那么多皇子不用,而讓五皇子從宗人府出來?當年太子謀反一案至今疑點重重,五皇子再一出,學生擔心日后麻煩不斷?!?/br> 沈清河望著天際的舒云道:“你伴君已久,不會看不出圣上生來多疑。如今他膝下皇子多已成年,派系盤根復雜,此行賑災,原本合適者唯有九皇子一人,不僅因為九子年少氣盛,眼中不容砂礫,還因為他身有異域血統,此生無緣東宮,背后也就自然不會有什么推波助瀾者。但眼下他尚在臥榻,除去最佳人選,如若是你,你會選擇誰?” 顧放仔細思考一番,道:“除了九皇子,其余皇子私下皆與朝臣有密切聯系,若將賑災糧款交給他們,無非是換了個路子,進了同一群人的口袋?!?/br> 沈清河:“正是如此?!?/br> “所以,要想此行賑災成功,挑出來的那位,必須是百官臣服,但又與百官毫無牽扯?!?/br> 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嫡次子朱昭。 禁閉宗人府的十年時光,足夠切斷他與外界的所有聯系,而且因為急于穩固地位,他會竭盡一切將差事辦好。 “你也不必擔心被牽扯進當年那場漩渦之中,你入朝晚,即便事因在你身上,清算也只會清算當年的人,麻煩遠不會找到你這邊,況且——” 沈清河抬頭望向頭頂艷陽,瞇了雙眸,抬手遮著光芒道:“一個被關了十年的人,再出來,最不敢舊事重提的,就是他自己?!?/br> 同日早晨,宗人府。 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蓬頭垢面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的華服像是已經很舊了,花紋都有了磨損,不知多久沒有洗過,連顏色都辨不真切。 他步伐踉蹌,抬頭盡情沐浴著灼熱的陽光,頃刻淚流滿面,嘴里吞吞吐吐哽咽著,跪下叩首,口中高呼:“皇恩浩蕩!兒……兒臣,謝父皇隆恩!” …… 夜里,施喬兒早早搬著小板凳在大門口等沈清河回家,伸著脖子張望的神情,活像一塊望夫石。 四喜在旁邊笑著說她:“姑娘你看看你現在,哪還有當初成親前夕那寧死不屈的樣子,幸虧云姨娘沒跟著出來,不然少不得又數落你一通?!?/br> 施喬兒癟了嘴,眼睛直勾勾盯著來路,頗有些小惱怒道:“愛數落數落去吧,你們怎么能懂我的心情呢,我現在感覺我全身上下都是沈澗身上的氣味,一睜眼看不到他就難過,一喘氣腦子里就全都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念他。哎呀你又沒成親,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不說了?!?/br> 四喜搖頭感慨:“嘖嘖,原來這就是新婚夫妻嗎?” 蜜里調油,誠不欺人。 施喬兒蹙著眉頭,抬頭看了眼夜色,算道:“不對啊,以往這個時辰他早回來了,今日怎么那么慢呢?” 待將頭再底下,望到夜幕中那輛熟悉的馬車,施喬兒立即起身欣喜喊道:“相公!” 沈清河趕馬而來,正與一旁同在馬上的顧放交談。 顧放感覺與先生相處一天受益匪淺,臨末想起來問:“戶部尚書那里,便要就此算了嗎?” 放火燒宅,好在沒出人命,故而事情可大可小。但回味起來,始終覺得甚是惡心。 沈清河嗤笑一聲,側臉容顏在燈下清絕溫潤,輕輕說道:“我何時說要就此輕易算了?” 那一瞬間顧放以為自己看錯了,歷來平和的先生,眼中居然閃過絲罕見的狠意。 但很快,隨著前路一聲嬌嬌脆脆的“相公~”,狠意蕩然無存,全化成噙在嘴角的淺笑。 顧放注意到三小姐在往這跑,于馬上對沈清河拱手一揖,策馬離去。 沈清河下馬,將噠噠撲來的小姑娘抱了個滿懷。 施喬兒哼哼一聲抱怨著:“你今日來得好生晚,我都等你許久了。方才你身邊那人是誰?怎么見我一來就走了?” 沈清河細細解釋:“那人是我過去一名學生,因如今大有些出息,平日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頗多,所以不便露面?!?/br> 施喬兒從沈清河身上下來,抱著他胳膊往家中走道:“大有出息?他考上秀才了嗎?” 沈清河想了想,點頭:“也差不多?!?/br> 施喬兒恍然附和:“那確實是有些厲害!我聽我爹爹說,男子想考中個功名比登天還難呢,可不是光有才華就能行,考場上得打點關系,吏部那邊也得有人脈,請老師,拜座師,哪一樣都不能少,連卷子上的字都有要求,必須得用那什么臺……臺……” 沈清河:“臺閣體?!?/br> 施喬兒:“對對對!就是這個臺閣體!考試的時候如果不用臺閣體,那么即便是卷子寫得再好,閱卷的官員也連看都不看,直接略過去,簡直太可怕了?!?/br> 沈清河側目望著她一本正經的小表情,不自覺笑道:“看不出來,娘子甚是見多識廣?!?/br> 施喬兒先是“嘿嘿”一笑,然后傻乎乎道:“其實是我爹之前想把我許配給那個當朝狀元來著,所以整天跟我說那人有多么多么出色,順帶著將這些有關考試的雜事也給我說了些?!?/br> 沈清河的笑慢慢僵在臉上,淺淺吸了一口涼氣道:“那狀元,可是姓顧名放字尋瑛?” 施喬兒點頭,天真爛漫的口吻:“可不就是他嗎,這幾年里,不就出了他這一個狀元?!?/br> 說完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不對勁,抬頭望著沈清河道:“不對,你怎么知道的比我還清楚?” 怎么知道的。 那位狀元郎的字還是他給取的。 后半夜施喬兒是在榻上哭著過的。 她覺得今夜的沈清河十分之奇怪,過往都是輕著緩著,今晚卻跟吃錯了藥一樣,不僅話少了,人還兇了。 以前她一哭他就停下,今晚她越哭,他越不放過她,還一遍遍在她耳邊問她:“三娘,你說你相公是誰?” 她若稍稍回答得慢了,時間便被拖得更加長,還抓住她的腰不讓她亂躲,直折騰到天亮時分才有所收斂。 天一亮,人家把衣裳穿好,又是那個衣冠楚楚的沈先生,形容舉止甚是溫文爾雅,十里八鄉找不著的端正守禮。 她呢,躺在榻上氣兒都要斷了,眼里噙著淚,全身上下沒有不哆嗦的地方,十天半個月別想將脖子露在外面。 太過分了,簡直太過分了。 “沈澗!” 施喬兒含淚喊住人,忍無可忍道:“我今晚要跟你分床睡,誰都攔不??!” 沈清河噙笑:“當真?” 施喬兒:“言出必行!” 但到了當天夜里,施喬兒輾轉反側到半夜沒能睡著,摸著旁邊空下的枕頭,總覺得心中也跟著空落落的,便想去看看沈清河睡沒睡著。 她偷偷溜到分廂房,開門的動作極輕,躡手躡腳,做賊似的。 摸黑走到床榻邊,還沒分清地方,正尋思哪是頭哪是尾呢,便被榻上之人一張手臂,裹入衾中。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