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162節
但再新鮮飽滿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開始干癟了。 五天的時間不長不短,裴顯看起來還能穩得住,但薛奪已經焦躁地壓不住火氣。 安靜無人的石室里,他又開始勸自家主帥“踏破京城,打回河東?!?/br> “戰場上生死搏命的兒郎們不會辜負你,督帥,但京城里的貴人們可說不準?!毖Z嘴里叼著一截長尾巴草,手里剝著大橘子。 “京城里那些貴人們,看起來是光鮮貴氣,男的俊,女兒俏,撥弦聽琴,調香弄墨,看起來雅致得很,心眼兒賊多!咱們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將認識了她不止一年了,受過她的好處,吃過她的虧,加起來都不止一籮筐了。督帥跟皇太女在京城結下一段所謂的‘舅甥情誼’,當時確實是親厚,但也是過去的事了。所謂的舊日情誼這回事,就像這橘子似的?!?/br> 他剝開橘子皮,晃了晃手里干癟的大橘子, “頭一天,新鮮,漂亮!第二天,還是新鮮,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層皮還是黃亮亮的,里頭的橘子瓣,癟嘍!” “督帥,女人的心,海底的針,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并肩征戰的弟兄們不會辜負督帥,甜言蜜語讓督帥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禪讓詔書,這幾天就要登基了?!?/br> “她那邊風風光光地登基,督帥你這邊蹲大牢。都五天了。等來等去,最后落到個什么下場,可難說得很?!?/br> 裴顯只是淡定地聽著,始終不出聲。 薛奪心浮氣躁起來,抬腳踢了踢被褥下鋪滿的稻草,里頭硬邦邦的,裴顯的腰刀藏在里頭。 他勸得口干舌燥,裴顯最后只說了三個字,“再等等?!?/br> 再等多久,裴顯其實自己也估不準?;鼐┊斎漳谴蝹}促的單獨會面,姜鸞并沒有和他清楚地說明時日。 但他還想再等等。 那次的會面確實倉促。但她看到他就驀然亮起的眼神,她撲過來時毫不隱藏的熱烈,她親手編織在五彩絲絳手串里的那份心意,不會作假。 戰場上并肩作戰的將士們確實不會辜負他。但他還是覺得,京城深宮里長大的她應該也不會辜負他。 他想繼續等等看。 頭頂的天窗露出了幾顆閃爍星辰。今夜是個好夜。 他握筆在石墻上畫下第五道豎線,看著頭頂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遙遠的夢境之中。 作者有話說: 字數爆了,這是完結章的(中),還有最后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寫完就發,等我! 第105章 自從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顯開始陸陸續續地做夢。 夢境虛幻,醒來之后,往往就忘了夢境內容, 只殘留下一縷悵惘。 但今夜這場夢境,殘余的情緒格外濃烈。 他似乎也在一處天牢里。 那處天牢的環境, 比詔獄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遠了。 黑暗潮濕的牢里,四處都是肆虐的蚊蟲, 還有幾只碩鼠窸窸窣窣地經過腿腳。他身上有傷,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壓得他動彈不得, 連踢開鼠蟲的動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過去踢了一腳,替他把腿腳邊穿行的碩鼠踢開了。 站在他面前的, 是個身量尚未長成的男孩兒。 或許也可以說是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間, 身體和腦子都還在發育, 開口就是變聲期的公鴨嗓, 穿著華貴厚重的龍袍,身后幾個內侍卑微地彎腰跟隨著。 其實還是個孩子, 偏偏他自以為是大人了。 “裴相?!蹦悄泻涸诨鸢训墓饷⒗锏皖^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連掩飾內心都還沒學會。 “瞧瞧你如今的狼狽,哪里像是他們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戰無不勝的戰神。從前朕總聽他們這么說, 還以為是真的?!?/br> 穿著華貴龍袍的男孩兒見他毫無反應,膽子大起來,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來你也會打敗仗啊, 裴相?!?/br> 夢里的他抬起了頭, 燈火下顯露出消瘦卻不減鋒銳的眉眼。 “臣當然會打敗仗, 陛下?!彼吭谑瘔ι?,淡淡地說,“臣從前在河東剛領兵的時候,二十歲出頭,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著互咬,打敗仗的次數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兒不知道。 他露出感興趣的眼神,催促說,“說說看。朕想聽?!?/br> 他卻一個字懶得說了。 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笑意,靠在石墻上,閉上了眼睛。 他領兵征討的半路上斷了糧草,退兵的中途被伏擊,后背受了不輕的傷,動一下處處都疼,還沒人給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態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進來!”變聲期的少年怒喊。 一個內侍瑟縮著身體,端進來一個黑漆圓盤,顫著手放在地上。 他睜開眼,目光隨意掃過。 宮里常見的老戲碼了,漆盤里放了一個金壺,一個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從哪本陳年舊書里學到的老花樣,還自以為很新鮮,滿臉興奮地打量他的神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驚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連第二眼都懶得看,直接閉上了眼睛。 這點不入流的小花樣就想逼出他的驚恐。 他閉著眼,漫不經心地想,姜三郎這一脈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親,和皇家嫡系血脈隔了不知多少層,生出來的小兔崽子雖然也姓姜,雖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卻半點都不像她。 他姑母當年在位時,一年有五六個月病得起不了身,沒有人攙扶著根本出不了臨風殿,折騰人的本事卻無師自通,比這小兔崽子厲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來潮,往地上摔個青花瓷盤,撿了半夜的碎瓷玩兒,就能把他驚嚇得連夜趕去皇宮,路上一顆心劇烈跳得幾乎沖出胸腔。 他閉著眼,小兔崽子沖著他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男孩兒變聲的公鴨嗓子著實難聽,背后的傷處靠著石墻,疼得鉆心。他壓根不在乎。 從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這個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這么諷刺,所謂緬懷,總是發生在失去后。 從前他整天地被她折騰,她在宮里無聊了,悶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說話了,請他過去,他忙得很,不過去,她就變著花樣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宮里來傳話的宮人就胸悶,看到臨風殿正門的匾額就覺得腦殼疼。 只有領兵出征來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幾天清清靜靜的無人打擾。 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其實也不總是那么讓人頭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會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軍,登上城樓觀看大軍凱旋,當面稱贊他的軍功,賞下他替麾下將士們討要的賞賜。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過她在位的七年里,他從未遭受她的猜忌。他習以為常了。 她在位的那幾年,身子極為不好,她幾乎沒有做帝王該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聽政,不召見大臣,不傾聽民生。甚至不納駙馬,不生子。 看似毫無建樹。 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總領朝綱,軍政大權掌于手中。在朝時,政務通暢;出征時,戰無不勝。 他壓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歡,當面抱怨過他,生氣時拿杯子砸過他,拿茶水潑過他,拿各種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樣折騰他,但她自始至終沒有猜忌過他,沒有在背后捅過他刀子。 他是什么時候才察覺這一點的呢。 他閉著眼,在后背抽搐疼痛的黑暗里思索著。 變化都是一點點開始的。 自從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幾年了? 她過世已經這么久了么? 一陣劇烈的抽搐疼痛,從心底毫無征兆地升起。 “裴顯!”男孩兒聲色俱厲。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卻處處顯露出臣下不該有的桀驁放肆,他被男人不經意的輕蔑氣得壓制不住情緒了。 “因為你這次的征戰失利,朝廷蒙受了極大的損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顯睜開眼,淡漠地反問,“今夜誰攛掇陛下來的?酒壺里的毒酒是真的還是假的?誰出的餿主意,讓陛下用毒酒嚇唬臣?” 男孩兒氣惱地蹲在地上倒酒,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毒酒!裴顯,你這次切切實實地打了敗仗,誰也沒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這里跪朕,真心實意地向朕祈求寬恕,否則朕一定會治你的死罪!” 裴顯沒理他,繼續平淡地問,“又是誰攛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時候,斷了后路的糧草?此人居心惡毒,必誅殺之?!?/br> 男孩兒正在放狠話的嗓音突然啞了一瞬。 他驚慌地瞄了眼對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亂猜想,沒有人!”為了掩飾他的慌亂,他舉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顯的手里,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里面摻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br> 眼前利刃高山般強大的男人,生死卻捏在他的手里,男孩兒滿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應跪朕,向朕求饒,朕就當場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br> 男孩兒今夜過來牢房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了。 他要趁著他戰敗的大好機會,壓制他,馴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稱臣,從此做一個低眉順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戰敗,竟然成了君王壓制他的大好機會。他覺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面前的男孩兒還在色厲內荏地斥責,“笑什么!不要以為仗著從前的軍功,朕就不敢把你怎么著了。你信不信朕真的會賜你毒酒!” 他笑完了,還是像平日那般,波瀾不興地說了一句,“不勞陛下賜酒,臣自己喝?!?/br> 男孩兒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吃力地挪動八十斤的重枷,當著他的面,把那杯摻足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摻了不少。熱辣辣的下了喉嚨,剛入了腸胃,立刻泛起鉆心的疼。 耳邊傳來內侍的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