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114節
盧四郎被卸了繩索,推到了燈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溫煦地跟他說話。 “來者何人, 為何敲登聞鼓。不必太過拘謹懼怕,就在這里一五一十地說。若你擊鼓鳴奏的是大事的話, 我等定然轉達圣人天聽?!?/br> 盧四郎在亮堂燈火下抬起了臉,“草民……盧鳳宜。出身范陽盧氏, 露山巷長房嫡次子?!?/br> 御史中丞崔知海就在這時匆匆跨過門檻, 走得太急, 差點被門檻絆了下,正好走到門邊的裴顯拉了一把, 把他扶住了。 “兩位來了?!蓖跸嗌裆绯5匾恢缸?,“請坐?;侍钕乱驳搅??!?/br> 姜鸞盤膝坐在明堂正中, 黑底大牌匾下的紅木羅漢床上, 捧著杯熱騰騰的清茶, 打開東宮帶過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拿了雙長筷, 在里頭挑挑揀揀。 “今日過來瞧熱鬧,你們議你們的,本宮聽著就是?!?/br> 李相今日卻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他捋須笑問,“盧四郎, 老夫依稀記得, 去歲冬日里,盧氏嫡系定的都是死罪。你理應在獄中受絞,如今怎么卻逃出生天, 來宮外敲登聞鼓啊?!?/br> 盧四郎垂目盯著政事堂的水磨石地, “皇太女殿下在御前求情, 圣人開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東宮茍活了幾日,又被送去城外別院居住?!?/br> 李相沒有順利問出他想要的“東宮把人當做貍奴養”的荒唐事,盧四郎隱瞞不提,又提到了圣人開口赦免。 李相的心頭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還是辦下正事要緊,其余事先擱置一陣無妨。 他話鋒一轉,直擊正事,“盧四郎,你逃出生天,本應感恩戴德,度過余生。今日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 “太皇帝設立登聞鼓,乃是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盧四郎,你曾經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圣人御前赦免,如今依舊是大聞朝的子民。有什么冤情,今日直說無妨?!?/br> 盧四郎俯身拜下,開門見山說,“草民家族蒙羞,貪腐軍餉,私鑄甲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盧氏舉族盡歿,以全族性命償還死罪,草民無甚可說。但草民聽說裴中書抄沒盧氏家產當時,上奏朝廷,抄沒出十二萬兩金。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 盧四郎的供狀里牽扯出了裴中書三個字,崔知海的臉上登時變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顯。 裴顯紋風不動地坐在原處,并未顯出任何震驚神情,也未開口阻攔盧四郎說話。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仿佛被牽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人,聽著聽著,甚至還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裴顯的養氣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從盧四郎短短一句話的供狀,他已經看到了前方的深淵,再往前幾步,京城才穩定下來的局面又要地動山搖。 崔知海開口阻止,“盧四郎身份存疑。登聞鼓多少年沒人敲了,哪能隨便出來個人敲幾下鼓,就能動搖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覺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細細查問——” 王相就在這時開口了。 他和藹地說,“盧四郎身份并無任何疑問。此人確實是露山巷盧氏嫡系子弟,老夫和他相識。讓盧四郎說下去?!?/br> 崔中丞震驚地住了嘴。 驚駭的視線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聲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針。 無論朝臣們如何政見分歧,互相攻訐,王相始終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從不輕易偏幫任何一方,也從不輕易和任何一個派系交惡,多年以來,在朝堂上起到了制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里,王相卻親自下場了。 崔中丞驚駭的目光又唰地轉向身側的裴顯。 裴顯依舊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親自下場、意圖掀翻他根底的舉動也不能讓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后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姜鸞在吃蒸餅。 東宮女官拎進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里頭放的似乎是珍香齋的四色蒸餅,她拿筷子夾起一只熱騰騰的小蝶兒,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視線,姜鸞還沖他抿著嘴笑了下,笑完了繼續低頭吃蒸餅。 崔知海絕望地轉開了視線。 ——這位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京城又要地動山搖,倉促間他也做不了什么,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視線盯著面前的水磨地,再不說話了。 盧四郎繼續往下陳述: “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盧氏家族認罪伏法,草民無話可說,但裴中書借著查抄名義,侵吞草民家族的私產。草民要敲鼓鳴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藹了。 “盧四郎,以你估算,盧氏家產應有多少。裴中書貪墨國庫,貪墨了多少啊?!?/br>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一眼姜鸞。 姜鸞已經吃完了一個蒸餅,放下長筷,盤膝靠在羅漢床邊,手肘撐著小巧的下頜,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盧四郎對著姜鸞的方向大禮拜下,低頭肅然道, “草民的估算,盧氏家產至少有十二萬六千兩金,裴中書貪墨國庫,至少貪墨了六千兩金!” 李相捻須微笑的動作停在原地,半晌沒動彈。 王相臉上和藹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眼上首位托腮聆聽、滿臉興致盎然的姜鸞,拿起茶碗,喝了口溫茶。 姜鸞聽到這里,悠閑地開口了。 “哎呀,六千兩金,雖然不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庫向來是個肥差,搜羅個一千兩金、兩千兩金,悄悄落入兜里,大家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六千兩金,圣人知道了,也要下詔斥責的啊?!?/br> 她勸慰裴顯,“裴中書,貪墨的罪名不好聽。為了六千兩金,白擔了個貪墨國庫的大罪名,何必呢。當著政事堂諸位重臣的面,你認了吧。三日之內把六千兩金歸還國庫,本宮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br> 裴顯起身請罪:“殿下恕罪。一時起了貪念,貪墨了六千兩金鋌,事后整日后悔慚愧不已。六千兩金至今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未動,臣明日就運去戶部,歸還國庫?!?/br> 姜鸞拍手贊揚,“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聲好氣地和其他幾位重臣商量:“抄家盧氏抄出了十二萬兩金,貪墨六千兩金。數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書又答應全歸還了。為了這點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職查辦,追究貪墨國庫的罪名,有點太過了。圣人那邊也會覺得小題大做。諸位覺得呢?!?/br> 李相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對盧四郎開口喝問,“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雞皮蒜末的事驚擾圣聽,你可知,你已經犯下了不敬大罪!” 盧四郎高聲道,“并非雞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圣聽!” “草民被圣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別院度日,了此余生。不想十二月里,竟有一撥豪強將草民擄走,運送去了京畿某處防守嚴密的莊園。自稱是草民家族的舊友,威逼利誘,要草民敲響登聞鼓,栽贓給裴中書,把裴中書貪墨的六千兩金,說成二十萬兩金!” 盧四郎大禮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卻也入仕數年,略認識官場幾人。那口口聲聲自認盧氏舊友的人,并非盧氏舊友,昔日從不登門。草民以為,此人冒名頂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訐朝廷重臣,背后必定藏著極大的陰謀!” “草民敲響登聞鼓,一來是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來懇請朝廷徹查到底!所謂‘盧氏舊友’早上親自駕駛牛車送草民來宮外,盯著草民敲響登聞鼓,應該不會走遠,還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懇請朝廷立刻發兵,圍捕此人!” 話音剛落,政事堂里響起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姜鸞正好吃完了第二個蒸餅,拍手稱贊, “說的極好!可見盧四郎經歷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徹底回頭是岸,一片忠心向著朝廷了。北衙禁軍神武衛中郎將,薛奪何在!” 薛奪就在門外,借著當值,豎起耳朵偷聽里頭的動靜。忙不迭地戴好紅纓頭盔,疾奔進來, “末將在!” 姜鸞沖他擺擺手,“還忙著戴什么頭盔,趕緊帶你的兵,出去外頭抓人吶?!?/br> “末將尊令!” 姜鸞起身,在明堂里溜溜達達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面前。 “喲,李相,面色不好看。早上吃壞了肚子了?” 李相面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皇太女體恤。老臣早上沒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許因此面色不太好看?!?/br> 姜鸞點點頭,回身從提盒里取出一個壽桃蒸餅,包在干凈帕子里,遞給他,“吃吧李相。裴中書大清早從珍香齋買來送去東宮的。還熱乎著?!?/br> 她從李相跟前走開幾步,看了眼對面的崔知海。崔知海啞口無言,坐在原處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么多茶水,你早上也沒吃東西?你也吃個蒸餅?” 崔知海接過一個芝麻餡的兔兒蒸餅,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姜鸞又拿了個牡丹蒸餅,說,“王相——” 自從盧四郎咬死‘六千兩金’的貪墨,王相就再也不發一言。 他并不接姜鸞遞過來的蒸餅,起身行禮,“老臣告退?!闭f罷官袍飄蕩,拂袖出門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餅?!苯[遺憾地,把牡丹蒸餅遞到裴顯面前,“裴中書,你自個兒吃了吧?!?/br> 裴顯從容接過蒸餅, “謝殿下賞賜?!?/br> 姜鸞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還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牡丹蒸餅是蜜汁鹿rou餡的,裴顯慢條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時,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經告退了。 不只是他們,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里情形不對,平靜深海翻涌起了駭人旋渦,周圍值守的宮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離旋渦中央遠遠的。 四面窗戶敞開的明亮政事堂里,只剩下最后兩個沒走的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就著手邊的茶壺和空杯倒了杯溫茶,推過去對面。 “吃完蒸餅喝杯茶,壓壓驚。喝完茶盡早把六千兩金鋌送去戶部,再給二兄秘密上個認罪奏本,罵自己罵得狠一點。六千兩金也不算少了。二兄應該會下密旨訓斥一頓,罰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職銜,說不定也會被削去幾個?!?/br> “謝殿下?!迸犸@接過那杯溫茶,啜了一口,感慨說, “送來六千兩金鋌,換走了貍奴一只,城外貍奴別院一座,轉手又把六千兩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籌劃?!?/br> 姜鸞嗤地笑了?!八阌嫴贿^人,服輸掏錢就行?!?/br> ————— 薛奪磨刀霍霍,請戰了七八日,終于有了光明正大領命動手的機會,立刻帶了手下精銳,猛虎下山一般直撲出宮,半個時辰不到,連車帶人全抓了回來。 皇宮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車,車上查看動靜的‘盧氏舊友’,連同趕車的大青驢都抓了。 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幫手,知道許多機密事的心腹幕僚,軟硬兼施,很快撬開了口。 過去數月里,京城暗中發生的陰私事,一樁樁地抖露出來。 京畿塢堡是王氏秘密產業,塢堡里查獲的強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樁是顧六郎的事。 皇城西門的守將劉牧光,家族能夠在京城扎穩腳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劉牧光知恩圖報,收下了王相的手書,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頭,當夜的皇宮城防露出破綻,左掖門無人看守,從外皇城可以直入后宮。 當夜安排和顧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個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撥了幾句,提起謝五郎如今的風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當夜果然大放厥詞,激得顧六郎半夜去東宮討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