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69節
第52章 裴顯緩步過來, 俯身撿起沙地上被姜鸞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兩邊彎了彎。 細長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聲脆響, 從中間崩斷了。 他又抬起手,對著姜鸞方向攤開手掌。 姜鸞嘖了聲, 把肩膀上背著的竹弓摘下給他。 那是一把給十歲左右的小郎君初學騎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細細雕刻打磨得精致, 但弓弦繃得不算緊。 裴顯連扳指也不用, 直接勾弦用力, 竹弓便繃成了滿月。手里持續發力,細竹做的弓身吱嘎作響, 眼看又要崩斷。 姜鸞心疼地伸手去攔,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擋著, “手勁松些!試了十幾把弓, 只有這把能用, 你給我留下?!?/br> 裴顯松開手,把竹弓扔回旁邊的楠木長案, 砰的一聲響。 “公主和謝舍人練了好一陣的弓了?!彼麤鲂?,“可練出什么心得?” 謝瀾直身站在長案側邊,并不言語,也不被那聲大響驚動, 仿佛又站成了個毫無動靜的冰雕。 迎面那道鋒銳的目光越過謝瀾, 落在姜鸞身上,沉沉地盯住,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 身后文鏡的臉上微微變色, 上前一步就想說話。不等他開口, 裴顯抬手攔住, 往校場門外一指,命他退下。 姜鸞見文鏡遲疑為難,沖他擺了擺手,示意文鏡盡管退下去,她無事。 他家主帥的眼神再兇,再擺出一副不罷休的樣子又怎么樣,她才不憷他。 這幅山雨欲來的模樣,上輩子她見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變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凍了一整夜,從此徹底壞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養病。 歲月無聊而漫長,眼前能看到的活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她閑得無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樣。 前世的裴顯到了二十八九歲,官場渾水里打滾了許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時更深沉,性情也陰郁了許多。身上官威日重,話越來越少。 她召裴相進宮說話,他從早到晚地忙政務,十次里有八次不會來。 后來有天她實在百無聊賴,就砸了個貓兒戲碟的大青瓷盤,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寢宮地面,她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試圖把大瓷盤拼回去,貓兒才拼到一半,裴顯急匆匆地趕來了。 坐在對面,盯著宮人把她從地上扶起,把滿地碎瓷全打掃干凈,才拼了一半的貓兒也拿走了。他把宮人全趕出去,過來親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襪,仔細地查驗她手腕腳腕各處有沒有碎瓷割裂的傷痕。 裴顯沒想到她只是想拼碎瓷玩兒,他懷疑她想割腕自盡。 當時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氣不平,又強忍著風平浪靜的模樣。 他單膝跪在面前,仔細查驗各處完畢,放下厚重華美的織金龍袍大袖,重新遮蓋住她細白瘦弱的手腕,強壓著氣,勉強以和緩的語氣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吃穿用度,哪處不合意,宮里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時候,姜鸞低頭看著他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眉頭幾次深深皺起,又強行按捺著撫平,顯然氣得不輕。 對著他難得一見的鮮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并沒有什么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呂吉祥,你又不愿換?!?/br> 當時她歪著頭打量他,愉悅地說,“朕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朕好滿意?!?/br> 裴顯:“……” 心緒翻涌,驚濤萬丈,他實在壓不住四處翻騰的惱火,起身大步出了寢殿外。 再回來時,至少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簡短而平淡地解釋了句, “換下呂吉祥簡單,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點小心思也明了。貿然換上一個新的,呂吉祥在宮里扶植的干兒子們全部倒臺,誰知道背后會不會有其他勢力插手禁中,意圖對陛下不利?一動不如一靜,朝堂上已經不安穩,宮里再不能起風浪了?!?/br> 把宮人重新叫進來,把她身上可能沾著碎瓷的里外衣裳全換一遍,盯著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當時寢殿里幾乎按捺不住、差點當場發作的難看神色,今日射場上的這幅寒涼表情倒還好了。 當著外人的面,他向來是極擅長控制自己的。 日頭已經西斜,秋日斜陽從朱紅宮墻上方斜著映射下來,金色余暉照亮了西面的射場,也映出了裴顯平淡面色下蘊含的濃重風雨。 這場面似曾相識,姜鸞嗤地笑了。 麂皮長靴踩著輕快的步伐過去,姜鸞站在裴顯正對面兩步外,毫不避讓地打量著他冰寒的視線, “昨天才當面叫走了謝舍人,今天謝舍人又來了東宮。裴中書生氣了?” 裴顯的回應無懈可擊,“怎么會。殿下是東宮之主,在東宮召見臣下,理所應當?!?/br> 姜鸞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不滿地搖搖頭?!翱诓粚π?。明明惱怒得不輕?!?/br> 她踩著輕快的步子來回踱了幾步,在他面前立定了, “還不是你說了句‘重陽宴大射’?我聽到心里去了。裴中書也知道的,我向來不會射術,東宮又沒人教我。今天正好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我臨時起意,便讓人找了許多弓箭來,沒想到一張弓都拉不開,最后只能用竹弓,勉勉強強才射了一回,你便來了?!?/br> 她毫不避諱地把前因后果挑明說了,往前兩步,站在裴顯身側,抬手往遠處一指。 “你瞧,射出去的竹箭只有一支,還被你折了?!?/br> 姜鸞腳下站的,是個并肩站立的位置,兩人只隔了半步距離,抬手時海棠色的窄袖劃過裴顯的手肘。 注意到她無意中露出的親近隨意的姿態,裴顯寒霜般的神色逐漸舒緩了幾分。 八月京城大亂之夜的翌日,延熙帝暴卒,晉王神志不清,京城政局一片混沌。姜鸞被他從公主府接進宮里,又強硬地接到太極殿,當日便冊封了皇太女。 姜鸞表面看起來沒什么異狀,但她心里顯然惱得厲害,許多天見面壓根不答理他,頭一扭便走過去了。 后來見面開始說話了。 她原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很快學會了如何使用她的新身份。再見面時,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一邊明晃晃地用她皇太女的貴重身份壓他,潑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迎頭巨浪。昨天早晨賜下的那杯五味茶還算是輕的。 已經許久沒有見她用今日這般親近隨意的姿態和語氣說話了。 裴顯心里的不舒坦舒緩了幾分,那道追究的視線便越過了她,重新轉向弓箭案邊站著的謝瀾, “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自告奮勇要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謝瀾垂眸望地,漠然行長揖禮到底, “下官不敢?!?/br> 他的薄唇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京中世家子皆學習六藝,瀾并不免俗,不過是略通射藝而已。只能開弓,不堪配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br> “哎?” 在姜鸞看來,謝瀾的射藝是極好的。剛才試了開弓三次,三發全中,做她的弓馬教諭是綽綽有余的。她心里存了叫謝瀾教她射術的想法。 姜鸞詫異地說,“謝舍人太謙虛了吧?!?/br> 裴顯往九十步外擺放的箭垛望去。 草箭垛涂紅的靶心處,插著三支箭矢。 他盯著準頭極好、正中靶心的箭矢多看了幾眼。 “殿下說她只開弓一次,射出的是竹箭。靶上三支箭想必是謝舍人射中的?” 謝瀾道,“是下官?!?/br>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幾步走去弓箭案邊,試了幾把弓,選出一張牛角黑漆大長弓,試著勾了下弓弦,嗡地一聲長鳴。 他選定了弓,從案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鐵箭,又取了個鐵扳指戴在拇指上,走回沙場射箭處,張弓搭箭,瞄準遠處的草靶,牛角硬弓吱嘎輕響著張開,抬手穩穩地拉出一張滿月。 又是嗡地一聲輕響,鐵箭離弦,在半空里劃破一道虛影,金色的秋日陽光映照著箭頭寒光,仿佛天邊猝閃而逝的流星。 姜鸞眼前有光亮閃了閃,瞬息而逝。她的視線追著那道寒光的殘影去看九十步外的箭垛,草垛子中心處轟然大響,碎草四處飛散,顯然是射中靶心了。 耳邊又傳來幾聲叮叮當當的輕響,原來是裴顯那一箭直入箭垛,深深地扎穿了靶心,之前中靶的那三箭入靶不夠深,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射場隨侍的幾名禁衛飛跑著過去撿起地上的箭矢,又查驗箭靶,大聲傳道,“正中!” 裴顯把牛角長弓丟回案上,回身看了姜鸞一眼, “殿下覺得,臣的箭術如何,比之謝舍人又如何?” 姜鸞在旁邊看著,就事論事地說,“裴中書是軍里出身的,論箭術本身,當然鐵定更勝一籌了。但論教授箭術嘛——” 不等她說完,裴顯已經轉向謝瀾,唇邊噙了一絲官場常見的寒暄淡笑,“謝舍人覺得呢?!?/br> 謝瀾再度行禮,還是那句話:“下官略通射藝而已,不堪配為皇太女的東宮教諭。下官告退?!?/br> 禮畢轉身便走。 姜鸞哎了聲,出聲挽留,“謝舍人!本宮的話還沒說完。就算裴中書的射術略勝一籌,但論起教授箭術的本領,本宮覺得還是你更細心體貼,更適合——” 謝瀾卻仿佛沒聽見般,疾步離開了射場。 裴顯脫下鐵扳指,也丟回長案的弓箭堆里,背著手走過來幾步,不冷不熱地問, “臣哪處不夠細心體貼?殿下說清楚了?!?/br> 姜鸞的視線從謝瀾邁出校場的背影拉回來,瞥了裴顯一眼,不是很想理他。 才選好的箭術教諭被他一箭激走了,謝瀾是個有氣性的,以后定然不會再教她射箭了。 “得了吧。人足夠細心體貼的話,書房養的蘭花就不會一盆接一盆的死了?!?/br> 姜鸞嘀咕著,眼看事已至此,被激走的人再不會回來了,能教她的只剩眼前這個,她重新拿起那把竹弓,從箭袋里抽取一支細竹箭,走回來射箭處,和裴顯并肩站立,擺開架勢拉弓, “行了,教吧?!?/br> 裴顯壓根不教她開弓。 他直接把那把竹弓從她手里拿走了。 “殿下也知道,臣是軍里出身的?!?nbsp;他掂了掂輕飄飄的竹弓,再次扔回了長案, “教的箭術不是京城里的花架子。剛才你親眼見了,謝瀾的三支箭支支正中靶心,準頭是有的,但被一震就震下了靶,力道不足。真上了戰場,這種花架子連突厥人身上的皮甲都射不穿,只有準頭有何用?!沂稚爝^來?!?/br> 姜鸞:“???”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向著他。 “手腕發力?!迸犸@以拇指食指扣住她的手腕,試著往下一壓—— 細白的手腕哐地被他壓下去半尺。 裴顯皺眉松了手,姜鸞揉著手腕嘶嘶地倒吸氣。 “手上發不了力,硬一點的弓都開不了,怎么練射術?”他側身望向長案上擺放的竹弓。 竹弓用來教學倒不是不可以,但終歸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孩童玩意兒,拿竹弓練射術,比劃得再像模像樣,練了一身花架子,每年到了重陽宴大射,還是一樣地下不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