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105節
衛府的家眷,其實也就衛樵。 衛鶴榮當年登科后,娶了閣老之女,據傳夫妻倆關系并不好,畢竟當時的衛鶴榮再前途無限,在妻子的娘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但衛夫人去后,衛鶴榮卻未再續弦。 所以衛鶴榮的家眷只有衛樵一人。 徐恕的動作很快,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賬本了。 屆時衛鶴榮入獄,衛樵這個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斷兩天藥…… 寧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br> 陸清則點點頭,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賬本之前,京城平靜了半個月余。 寧倦暫時不再出手,衛黨也喘了口氣,但依舊提心吊膽,不知道頭頂的刀什么時候會再度落下。 一場秋雨之后,京城更加寒瑟。 衛府內院,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和悶悶的咳嗽聲。 徐恕端著藥停在門外,一時不知該不該走進去。 直到里面傳來低微的聲音:“是徐大夫嗎?” 徐恕撇撇嘴,推開門走進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誰看去都會知道,他已經熬不到這個新年了。 都說醫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沒那么多仁心,但想想這個少年未來的下場,還是有些感嘆。 衛樵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眼睛仍舊是清明的,啞聲道:“徐大夫比平日來晚了兩刻鐘?!?/br> 徐恕心里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綻,坦然回望過去:“不小心煎壞了藥罷了,你今日感覺如何?” 衛樵勉強笑了笑:“今日感覺還成,好歹能醒著與你說兩句話?!?/br> 說著,他低頭習以為常地喝下那碗藥后,又開口說:“我聽說徐大夫最近總是失神熬壞藥,不如往后讓其他人來負責煎藥吧,不必為我這個將死之人憂心太多?!?/br> 徐恕一時不太清楚衛樵是猜出了點什么,還是單純的關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爭一爭,否則消息就不好借著倒掉的藥材遞出去了。 但以后都不用了。 他點點頭:“也是?!?/br> 衛樵的生命已經快走了終點,說了會兒話,就已經接近半昏,喃喃問:“我爹今日回來了嗎?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還醒著……” 話沒有說完,人已經又半昏半睡了過去。 徐恕眼神復雜。 你爹大概是暫時回不來了。 九月初,從衛府秘密遞出的賬本送到了寧倦的案頭上。 與此同時,再次被提出來三司會審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內閣首輔衛鶴榮驅使,震得向志明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當日,扎根文淵閣的衛鶴榮難得回了趟吏部。 陸清則已經收到了消息,見到衛鶴榮來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報信,旋即親手給衛鶴榮倒了杯茶:“還不到吏部向衛大人提交報告的時候,衛大人怎么親自來了?” 衛鶴榮頗為感慨地環視一圈變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衛某似乎還沒有與陸大人坐在一起用過茶?!?/br> 陸清則嘴角牽著淡淡的笑意,隨意揉了揉手腕,沒有吭聲。 只要衛鶴榮有任何危險舉動,腕間袖箭的機括隨時待發。 衛鶴榮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神色自然地飲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備的爛茶餅?!?/br> 陸清則贊同道:“吏部官署里的茶有股霉味兒,還沒江右一個知府官署里的好。這是我從府里帶來的,衛大人喜歡的話,就多喝些?!?/br> 衛鶴榮還真又多喝了兩口,狀似閑聊般道:“我還以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衛某頭上,沒想到這么快,陸大人能給衛某解解惑嗎?” 陸清則啞然一瞬:“火燒眉毛時,衛大人還如此鎮定,當真叫人佩服?!?/br> “時也命也?!惫偈鹜庖呀泜鱽砹苏R的腳步聲,衛鶴榮巍然不動,“早就料到的結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區別罷了?!?/br> 陸清則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徐大夫是個很有醫德之人,當有好好診治過衛公子,不會故意倦怠?!?/br> 衛鶴榮咂摸著陸清則這句話,瞬間就想通了前后。 原來如此。 他感嘆般道:“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陛下的狠都超乎衛某的想象啊?!?/br> 錦衣衛已經挎著刀沖進了官署內,見到陸清則和衛鶴榮相對而坐時,一時有點驚疑不定,不敢動作。 陸清則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數萬百姓,陛下哪有衛大人狠呢?!?/br> 外面的太陽還未落下山,陽光從縫隙里照進來,落到眼睛里,有點晃眼。 江右的事無可辯駁,沒什么好說的,博弈之下的犧牲罷了,衛鶴榮瞇縫著眼,眼底帶了絲憶往昔的懷念:“當年衛某帶人剿滅閹黨,也算是救了陸大人一命?!?/br> 陸清則頓了頓,點頭:“是?!?/br> “史大將軍記恩,回京之后沒有出手,你與大將軍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br> “衛首輔就別往陸某臉上貼金了,”陸清則猜到他想說什么,他先前就試探過寧倦的態度了,斷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br> “陛下無需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毙l鶴榮自顧自說起來,平靜的態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兒子,“樵兒活不長了,京郊的云峰寺會很適合他?!?/br> 衛鶴榮想說的果然是這個,陸清則搖頭:“我說不動陛下?!?/br> 衛鶴榮盤踞已久,曾經寧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裝乖賣弱,對于寧倦而言,那是極度的屈辱,怎么可能會放過衛樵。 衛鶴榮否認了陸清則的說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陸大人肯開口,陛下為了讓你開心,就不會不應?!?/br> 陸清則縮在袖中的手指驟然一緊,抿著唇沒有接話。 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的錦衣衛,衛鶴榮卻談笑自若,見陸清則難得流露出的反應,笑意里多了一分篤定:“想必在這方面,我也于你有恩?!?/br> “……”陸清則的神色有些冷,“我會考慮一下?!?/br> 那就是答應了。 衛鶴榮將杯中的茶飲盡,盯著那只成色極好的青釉茶盞,瞇著眼道:“除此之外,衛某還有一事相求?!?/br> 陸清則并不喜歡衛鶴榮這個人,但見他這般氣度,又不免高看幾分。 看在衛鶴榮并未向外宣揚什么的份上,最終他還是開了口:“你說?!?/br> “陸大人當真與衛某從前很像?!?/br> 衛鶴榮將茶盞穩穩地放回桌上,感懷一句后,吐出了自己的請求:“望衛某身死之后,能與發妻同葬?!?/br> 沒想到竟然是這么個愿望,陸清則不免稍怔:“這個簡單,衛大人還有什么話嗎?” 這大概是衛鶴榮最后能與他說的幾句話了。 他就不想讓他幫忙帶幾句話給衛樵嗎? 衛鶴榮忽然站起來,低俯下身,靠近了陸清則。 附近錦衣衛一陣緊張,就想沖過來阻止。 陸清則抬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動手,冷靜地看著衛鶴榮靠近,在自己耳邊低不可聞地說了聲:“陛下對自己都那么狠,對別人自然會更狠?!?/br> “當年閹黨除滅后,又有了衛黨?!?/br> “皇家恩情薄弱,陸大人,小心別成了下一個衛鶴榮?!?/br> 陸清則靜默片刻,揖了揖手:“衛大人,告辭?!?/br> 衛鶴榮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錦衣衛沖上來,將他鉗制住按走。 直到風風火火的錦衣衛帶著衛鶴榮走了,吏部還是鴉雀無聲的,每個人都縮著腦袋,當自己不存在。 外頭又飄起陣秋雨,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真變天了。 陸清則思索著衛鶴榮最后說的那幾句話,自個兒撐起傘,拿起進宮的牙牌,走向宮城。 秋雨細密密的,風一吹就斜過來,撐著傘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書房時,陸清則半邊身子都濕透了,寧倦正在和鄭垚說話,見到他一身寒氣地走進來,臉色頓時就變了,快步過來,脫下袍子將他整個人一罩:“長順,讓廚房送姜湯來!” 長順趕緊跑出去叫姜湯。 寧倦把陸清則整個人都包起來了,臉色不善:“老師要進宮,差人坐馬車進來就是,當心又生病了!” 陸清則當沒聽到,往鄭垚那邊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過來的鄭垚對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鄭垚撓著頭,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鄭垚是來報告什么的了。 他從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鄭指揮使聊完了嗎?” 鄭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寧倦復述完陸清則和衛鶴榮的那場談話,心里發虛,聞聲騰一下竄起來:“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處理后續事宜了!” 說完就跑。 廚房的姜湯也送上來了。 陸清則喝了口辛辣的姜湯,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歡這個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后的確有效,渾身熱騰了起來,驅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來陛下已經知道我想說什么了?!?/br> 寧倦臉上的笑意一滯,語氣淡漠下來:“衛樵既已是將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沒有區別?!?/br> 陸清則摘下臉上冰涼涼的面具,臉色浮著些許受涼后的蒼白:“陛下從前和衛鶴榮感同身受,現在就不可以了嗎?” 寧倦看著他蒼白的臉頰,語氣不由得軟下來:“老師,這不是一回事?!?/br> “衛鶴榮也算救過我一命,”陸清則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是當年沒有他,我恐怕也醒不過來?!?/br> 寧倦蹙著眉,良久,還是妥協讓步了:“依老師的,我會派人將衛樵送去云峰寺內看管?!?/br> 左右也是個將死之人,犯不著因著他,和陸清則起什么爭執。 聽到寧倦松口,陸清則也沒有很高興,垂著眼睫,又啜了口姜湯。 寧倦看他臉色又慢慢恢復了點氣色,想到很快便能獨占心愛的老師,心里雀躍起來,坐下來笑著問:“對了,衛鶴榮最后和老師說了什么?” 陸清則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這辛辣的玩意兒了,將姜湯擱下來,道:“我要是說,他其實沒說話,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錦衣衛會如實上報他們的每句對話,卻只是靠近不說話,裝作耳語的樣子,讓人解釋不清,臨死前也不忘離間一番。 這倒也很符合衛鶴榮以往的行事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