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96節
林溪呆呆地看過來,嘴里的桂花糕還沒咽下去,看起來就更像只小倉鼠了。 “近日京城風云不定,我可能會遇到些危險,”陸清則看著他的眼睛,向他解釋,“史大將軍回京之后,必然會萬眾矚目,屆時我也方便帶你去武國公府與他相認。當然,你不愿意的話,我也有很多法子帶你過去,不必擔心?!?/br> 他的聲線清潤,語氣溫和,完全是商量的態度。 林溪答應與否都可以,全憑他的想法。 畢竟這孩子太社恐了,要他天天跟他出去,見到那么多人,確實很為難他。 林溪想了會兒,認真地打手語:我愿意,陸大人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隔日,陸清則身邊就多了個也戴著面具的年輕冷峻護衛。 陸清則如今地位又拔高一截,想著上前巴結的人自然不少,和陸清則搭不上話的,就企圖和這位護衛說話。 然而兩日后,眾人就發現,這個護衛不僅沉默寡言,別人說什么也不理會,脾氣還極差,若是被人上前試探打探了,就會紅著眼瞪過來的。 相當可怕,無人敢再接近。 陸清則偶然聽到點閑言碎語后:“……” 再看了眼人少之后,默默蹲在一邊自閉的林溪:“……” 算了。 那些流言對于林溪而言,也不失為一種保護色。 就在陸清則成為京城熱議的人物幾天后,史大將軍身負暗傷,準備回京修養的消息不脛而走。 燕京就好似一鍋看似平靜的滾油,任何局外的東西掉進來,都可能引得滿鍋炸開,更別說是史大將軍了,活像在滾油鍋里澆了瓢冷水,嘩啦就炸開了。 現在衛鶴榮被小皇帝壓制著,但小皇帝又不敢真的動衛鶴榮,局勢這么微妙,史容風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要回京! 他老人家不是多年不回京也從不干政嗎? 史大將軍手握重兵,只要他站在某一方,戰局就定了。 他自己是不會造反,但扶持個無名的攝政王——也就是衛鶴榮,替他穩著朝廷,不搞幺蛾子,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若是站在了小皇帝那邊,小皇帝也不用再忌憚衛鶴榮背后的五軍營總兵樊煒。 問題就是,史容風會支持曾經背叛過他的皇室嗎? 當初那場戰役,衛鶴榮調了糧草去漠北支援,算起來,衛鶴榮還與他有過恩情呢。 或許就只是來看熱鬧的,準備冷眼旁觀? 無論是衛黨還是?;庶h,一時都有點失眠。 但無論如何,漠北戰事已平,史容風回來合情合理,就算許多人不希望他此刻回京,也阻攔不了。 就在史大將軍南下回京之際,北鎮撫司對吏部原侍郎張棟的審訊也結束了,并向外透露出一個消息。 張棟和魯威供述出了一份名單。 這倆人私底下合作,魯威負責收取賄賂,擬升調名單,張棟負責背后拿錢辦事,睜只眼閉只眼審過,倆人配合多年,欺下瞞上,合作得相當默契。 現在大難臨頭,倆人實在沒有潘敬民那般的耐力,熬不過幾日就全交待了。 得知那份不知名的名單被遞上了南書房,京城頓時又多了一批輾轉難眠的人,生怕第二天還沒睡醒,那跟土匪頭子似的鄭指揮使就帶著人踹門而入了。 就在這樣的時候,陸清則也開始動作了。 他耐心地翻看完近年來的所有京察文書,開始了猝不及防地洗牌。 幾日之間,就有三四名司務和主事被錦衣衛帶走,罪狀確鑿,讓人無話可說,隨即便迅速安插進了新人。 一時之間,吏部眾官員惶惶不已。 誰都看得出來,小皇帝和陸清則這是在削減衛鶴榮的羽翼。 不過吏部接連出事,連原吏部侍郎都參與的這些事兒,卻找不出衛鶴榮的影子,無法對他本人造成傷害。 也不知道是衛鶴榮做得太干凈,還是這些人都畏懼衛鶴榮,只字不敢提他。 陸清則思索了下,還是覺得放過潘敬民這個證人實在可惜,向鄭垚借了幾個人,帶著林溪,去了趟刑部大牢。 潘敬民被帶回京城后,也不知道衛鶴榮是如何讓他翻供的,兩份供詞前后不一,他梗著脖子不肯認,死咬著是鄭垚屈打成招,刑部唯命是從衛鶴榮,一時間便讓審訊暫歇了。 陸清則帶著牌子來要見潘敬民,刑部的人不敢不讓,只得把他放了進去,還想要再跟進去,卻被錦衣衛橫刀攔住,頓時又氣又惱,只得趕緊派人去通知了向志明。 大牢里陰滲滲的,不過一回生二回熟,陸清則十分從容。 刑部對潘敬民倒也沒太過明目張膽地袒護,坐大牢的滋味并不舒坦,曾經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撫狼狽地縮在大牢深處,咒罵著在地上爬過的老鼠蟲蟻,看起來又瘦了好幾圈。 林溪還記得這個害得江右民不聊生的狗官,看到他,眼底燃起一股怒火,要不是情況不允許,簡直想直接抽刀將這狗官斬于劍下! 聽到腳步聲,潘敬民停止了咒罵,抬頭見到臉覆銀面的陸清則,眼里流露出幾絲警惕。 他雖然沒見過陸清則,但聽說過陸清則。 陸清則負著手,收回打量的目光:“潘大人,你久居牢獄,消息可能不夠靈通,我此次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些消息,不必這么警惕?!?/br> 潘敬民依舊不做聲,眼底反而更警惕了。 “就在幾日前,刑部尚書向志明被重罰,暫時停職,吏部侍郎張棟、吏部郎中魯威先后被捉,罪狀已定?!?/br> 陸清則也不介意,嘴角噙著溫和的弧度,在幽暗的牢獄中,下頜如雪一般瑩白:“我不知道衛鶴榮向你承諾了什么,但你應當清楚,江右水患一事,足夠定你死罪?!?/br> 從陸清則嘴里吐出來的名字,潘敬民都很熟悉。 他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驚疑不定地瞪著陸清則,臉上的rou抖了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潘大人?!标懬鍎t微微俯身,靠近鐵欄,嘴唇動了動,聲音低下去,“比你有用的人都成了棄子,你這個存在威脅的人,哪來的自信覺得,衛鶴榮會為你脫身?” 潘敬民的臉隱隱有些發白,依舊沒有出聲。 陸清則也不多言,埋下顆種子,看潘敬民想要開口再問的樣子,只是微微一笑,轉身便走。 這樣反倒讓潘敬民更猶疑不定,細長的眼底閃動起了另一種難言的情緒。 待向志明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到刑部,找到潘敬民,氣勢洶洶地審問他陸清則都說了些什么,潘敬民只是往冰冷的墻面上一靠,嘴唇發抖:“一些例行詢問罷了?!?/br> 因著這幾日吏部的事,以及陛下手中那張不知道寫了多少人、哪些人名字的名單,衛黨內部rou眼可見地晃蕩了起來。 小皇帝捏著名單還沒動作,就有人開始慌了。 要瓦解一個集團,最好的辦法不是從外強攻,而是不緊不慢地拔除它的羽翼,動搖它的人心。 不需要這些衛黨棄暗投明,只需要他們對衛鶴榮產生懷疑。 只要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在京城這樣的氛圍下,就能很快發酵,那是衛鶴榮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如當初段凌光在畫舫上與陸清則分析的一樣,衛黨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閹黨的壯大。 在閹黨的壓迫下,許多官員不想投靠閹人,想要肅清朝綱,便不得不自發抱團求生,再擁立出一個主心骨。 衛鶴榮便是那個被推選出來的主心骨。 在禍亂朝綱的閹黨消失后,衛黨獨大,無聲無息間,就變成了下一個裹挾皇帝的權力集團,屠龍者變成了惡龍。 陸清則和寧倦離京那幾月,衛鶴榮低調地深居簡出,衛黨卻在京城幾乎翻了天了。 很顯然,就連衛鶴榮自己,也開始控制不住囂張跋扈的衛黨了。 養蠱終被反噬,現在就是反噬的前兆。 陸清則忙里抽閑,把自己想象成局外人,冷眼打量了下衛鶴榮現在的處境——莫說衛鶴榮,就算是他,在當前的境況之下,也很難再找到一條坦途,畢竟小皇帝已經長大了,長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耀眼鋒銳、手腕強硬。 臣子再如何,終究也只是臣子。 也不知道衛鶴榮會不會后悔當年沒有干脆篡位,或者干脆殺了寧倦,換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掌控的傀儡。 京城暗潮涌動,在無數的猜疑之中,史大將軍的車隊轆轆而行,在數日之后,終于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緩緩駛入了京城的大門。 百姓夾道歡迎,都想見見傳聞中的是史大將軍長什么模樣,可惜大將軍負著傷,坐在馬車里并未出面。 史容風輕車簡行,只帶了百人親衛,并未帶軍隊歸京。 這一點讓眾人又是松口氣,又是沒辦法完全松出來。 三大營中,神機營沒落已久,三千營戰力不高,五軍營實力最強。 雖說都是皇帝的親兵,但崇安帝不管事多年,寧倦登基又極為倉促,弱小時只能蟄伏不動,衛鶴榮權力最盛的那幾年,五軍營早就脫離了掌控,底下的士兵對皇命都沒有對頂頭上司樊煒的命令信服。 史容風威望頗高,又手持兵符,就算支持衛鶴榮的五軍營總兵樊煒想反,史容風若是發話,底下的將士恐怕就不會那么輕易地聽樊煒的了。 大將軍負著傷,寧倦特地下旨,讓史容風先休憩幾日,再進宮覲見。 史大將軍卻沒領情,當晚便入宮求見。 陸清則正好參與內閣的政事商談,談完了又被寧倦明里暗里地鏟到乾清宮去。 史容風求見的時候,寧倦正和陸清則坐在院中對弈,陸清則近幾日忙得沒時間進宮,難得兩人有閑暇單獨相處,小皇帝的眉頭皺了皺,有些不耐,不想被打斷和陸清則的相處。 “長順,去請大將軍進來,”陸清則看出他眼底的不耐,順手順了把毛,扭頭看向長順,“順便找個人,把林溪從鄭指揮使那兒搶過來?!?/br> 被順了毛,寧倦的臉色才緩了緩。 鄭垚今日也進了宮,看到林溪就兩眼放光,拽著人就去探討武藝了,雖然他也不怎么看得懂林溪的手語,但不妨礙鄭指揮使熱情高漲。 也不知道林溪被鄭垚拐去哪兒了,當史容風跨入接近外臣的乾清宮前殿時,人還沒給找回來。 史大將軍少年帶兵打仗,無暇顧及私事,與夫人成婚時已經三十余歲,如今將近半百,身材依舊高大板直,兩鬢微霜,眼神猶帶戰場之上廝殺過后的冷厲煞氣,倒一時叫人忘記看他長什么樣。 陸清則第二眼才注意到史容風的臉色,浮著一層不太正常的蒼白,又隱隱泛著點青,看起來果然中了暗傷,只是他氣勢太盛,反而叫人第一眼注意不到。 “末將見過陛下?!笔啡蒿L也注視了片刻寧倦和陸清則,才低下頭行了一禮。 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并未讓寧倦的眉毛動一下,語氣淡淡的:“大將軍免禮,賜座?!?/br> 史容風也不客氣,椅子搬過來,砰地就坐了下去,視線轉來轉去,最后落在了陸清則身上:“末將一路南下,聽聞陛下身邊有位年輕的老師,想必就是閣下了?!?/br> 陸清則笑了笑:“能讓大將軍記得,是在下的榮幸?!?/br> “那敢問陸太傅,”史容風盯著他,開門見山問,“你是如何得知那塊信物的?” 陸清則還沒來得及回答,聽到腳步聲,眼底涌現出些微笑意,示意史容風回頭看:“我是如何知道的,大將軍親眼看看或許更清楚?!?/br> 史容風霍然起身回頭,正好撞上了正跨門進來的林溪的視線。 一老一少同時愣住。 那一刻,陸清則仿佛覺得,這位戰無不勝的史大將軍的背影,好似輕微顫了一顫。 史容風一步步走到林溪身前,嗓音低沉:“孩子……你今年多大歲數了?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