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55節
寧倦冷冷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冰湖般:“朕不是在和你打商量?!?/br> 陳小刀總覺得陛下活像想擰斷他的脖子,默默縮了縮腦袋。 小靳咽了咽唾沫,雖然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還是硬著頭皮請示道:“那陛下,今晚抓來的那些山賊該如何處置?” “除在籍良民外,”寧倦沒有表情,“全部拖到潘敬民與賊首面前,挨個處置?!?/br> 挨個處置的意思是…… 小靳眼皮一跳,無聲垂下頭:“是!” 將應了陸清則的話兌現了,寧倦不再多言,沒什么表情,砰地關上門。 意思很明顯:別進來礙眼。 長順扒著柱子撓,欲哭無淚:“我的爺喲……” 寧倦把外頭的人全拋到了腦后,端著藥碗,徑直回到床邊。 陸清則已經徹底陷入了昏睡,幾乎沒有聲息一般,靜靜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幫陸清則換衣服,生怕陸清則會著涼,只將他的頭發解散了,好讓他舒服一點。 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因顴骨散著不正常的紅,眼角的淚痣點映其間,被揉碎的花汁染了般的稠艷,散發著一股病態又脆弱的美。 寧倦不敢多看,這樣盛極的模樣,總叫人心驚,擔心下一瞬就會折了。 沒有發病之前,太醫也不能確定陸清則是染疫還是尋常風寒,保險起見,開的是預防的藥。 寧倦解開布巾,先抿了口碗里黑乎乎的濃藥。 其苦無比的藥味兒在口腔里蔓延開,溫度正好。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把藥碗擱在邊上,用瓷勺舀了勺藥,單手捏著陸清則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張開嘴,正想喂藥時,忽然想起,陸清則其實很不喜歡喝藥。 派去陸府的人,會定期向他匯報府上的情況,很多都是瑣碎的事。 有段時間,陸清則常常睡不著,半夜時常冒著虛汗驚醒,他便令太醫院的人調制了新藥送去陸府。 不久在陸府當差的暗衛就上報,言陸大人喝藥經常拖拖拉拉的,有時候還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藥倒進花盆里,留個空碗擱著,假裝自己喝了。 暗衛就算發現了也不好說什么,陳小刀拿陸清則也沒轍。 寧倦又氣又好笑,特地抽閑去陸府住了兩晚。 當著他的面,陸清則反而又很老實了,甚至還很風輕云淡,一口氣就把藥喝光了,讓寧倦想教訓都沒處教訓去。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陸清則在他面前隱瞞自己真實的情緒。 “老師,這藥不苦的?!彪m然知道陸清則聽不見,寧倦還是低低地開口哄騙,“我也會陪你喝,等你醒了,就讓廚房做你愛吃的糖蒸酥酪?!?/br> 藥喂到陸清則嘴邊,沒什么阻礙就喂了進去——這都是陸清則的身體慣性了,才剛醒來的那兩年,他偶爾發個嚴重點的風寒,指不定就要暈幾天,期間的藥都是這么喂下去的,相當令人省心。 只是再怎么習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陸清則的眉宇深深蹙著,無意識地發出嗯唔的抗拒聲。 這藥越來越苦了。 喝得很不情愿。 他上輩子就離不開藥,從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重活一世,雖然心臟沒問題了,卻更病歪歪的,三天兩頭生病喝藥,一直都喝得極不情愿。 寧倦沒想到陸清則昏迷時還會這么抗拒。 偏偏抗拒中又帶著絲無奈的逆來順受,乖乖把藥咽了下去。 陸清則清醒的時候,基本不會露出這樣的一面。 他似乎總是那樣溫和而包容的,卻也因此,愈發顯出內在的疏離感,他只是病弱,卻并不脆弱。 能看到他這樣是很難得的。 寧倦盯著他看了會兒,傾身靠過去,輕輕撫平他緊皺的眉宇:“老師,再喝一口好不好?等好了就不用再喝了?!?/br> 少年清爽的氣息很熟悉,陸清則的眼睫顫了一下,緊緊蹙著的汗濕眉頭緩緩地松開來,無聲而順從地在他手里蹭了一下,似乎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清涼,無意識流露出的信賴讓寧倦心尖發顫,漫上股半酸不苦的滋味兒,復雜難言。 寧倦沉沉地呼了口氣,一口口耐心地喂完了一整碗藥。 大概是嗅到了寧倦的氣息,難得鬧點小脾氣的陸太傅想在學生面前維持靠譜的大人形象,不再面露難色,喝得十分順從。 寧倦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心疼,起身解開床簾后,拿著藥碗走了出去。 天色愈深,官署里卻燈火通明,陳小刀已經被帶去安置所了,只有長順、陳科和幾個暗衛還候在院里,見寧倦又出來了,連忙都紛紛看過來。 也沒多久的功夫,陳太醫花白的頭發都汗濕透了,心里卻心拔涼拔涼的:“陛下,唉,您、您……有感到什么不適嗎?” 雖說接觸了不一定會傳染,但陛下之前進去時都沒有遮一下口鼻,萬一出了什么事呢! 寧倦看了他一眼:“無礙?!?/br> 其實他不在乎。 陸清則若是無礙,那他也無礙。 陸清則若是染疫,救治無力死了…… 寧倦心口驟然一縮,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敢再想下去。 就像那天在船上,他被暈船帶來的胸悶惡心折磨到昏昏蒙蒙時,差點傷到陸清則一樣。 稍微觸碰一下“陸清則會死”這個可能,渾身流淌的鮮血都仿佛在這三伏天變成了冰刺,渾身細密的疼痛匯聚到心口。 “按照朕制定的疫病防略,朕也該單獨隔離開來,從今晚起,朕與老師隔離在院中?!睂幘氡犙?,平靜地開了口,“這幾日老師喝什么藥,朕就喝什么藥,陳太醫每日來診脈開藥,長順負責送水和吃食?!?/br> 陳科無可奈何地揖手:“老臣遵旨?!?/br> 寧倦有條不紊地又下了幾道命令后,從袖中掏出份名單,丟給長順:“將名單上的人放出來做事,往后的文書都送到此處?!?/br> 長順忙不迭雙手接住,打開看了一眼。 都是初來江右時,順藤摸瓜揪出來的一波貪腐敗壞、辦事不力的官員,鄭垚帶著下屬去抓時,跟串珠似的,老長一個隊伍,大牢都險些不夠關的,有些地方的官署抓得就剩幾個人了。 也是因此,寧倦才會忙得腳不沾地,許多事都得親力親為。 就像陸清則預料的一樣,初初嘗到掌握權力滋味的寧倦舍不得放開,也容不下沙子,但總歸會明白,個人精力有限。 雖然實際發生的情況,和他預料的不太一樣。 長順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瞅看起來已經徹底冷靜下來的皇帝陛下。 雖然絲毫看不出之前瀕臨失控邊緣的樣子了……但以他對陛下的熟悉,總覺著,這只是一種風雨欲來的平靜。 陸大人。 長順退下去傳令,心揪得緊緊的,不住地祈禱。 您可千萬、千萬別出事啊。 當晚,寧倦徹夜未眠。 在陳老太醫老淚縱橫地懇請之下,他沒有非要住在陸清則的屋里。 他開著窗,時不時看一眼對面,再逼迫自己處理著桌上的文書,大大小小的,都看了一遍,包括陸清則說的“阿諛奉承吹噓拍馬”的那批。 然后再拔腿去對面看一眼陸清則。 天上的星子由亮轉黯,院子里的雜草被踩塌了一邊。 天色微亮時,陸清則依舊沒有醒來。 長順也一宿沒睡,不放心地守在廚房盯著下人煎藥。 雖然連續兩日沒有睡覺,寧倦卻絲毫沒有睡意,也不敢睡。 他必須讓自己的腦子隨時處于運轉的狀態,否則一旦松懈下來,閉上眼,腦中就會擠滿了陸清則蒼白病氣的臉。 唯望陸清則只是普通的風寒,望太醫研究了半月的藥能奏效。 上天卻沒聽到寧倦的祈禱。 第二日中午,陸清則病得愈發重了。 他渾身都發起了高熱,呼吸火灼般,額頭guntang,寧倦被燙得指尖蜷了蜷,轉頭鎮定地叫了陳科過來。 風寒愈重,與病患所里的病患病況相似。 陳太醫眉頭緊皺著,暗暗嘆了口氣,又給陸清則開了一劑藥。 寧倦親手給陸清則喂下后,觀察了許久,看他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些,才發現自己已經驚出了一身的汗。 屋里悶熱,蒙著特制的布巾更是呼吸不暢,寧倦冒出的卻是冷汗。 離開了屋子,長順端來放了藥的水盆,倆人凈了手,陳科斟酌著說辭,勸寧倦遠離陸清則是勸不動的,便換了個方向:“陛下,您還是回去歇歇吧,您看您幾日沒歇過了,過兩日陸太傅好了,您卻病倒了,陸太傅恐怕也不會高興?!?/br> “朕不累?!?/br> 寧倦語氣平淡,洗完手,頭也不抬地扯下蒙口鼻的布巾,接過長順遞來的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把臉,鋒利俊美的年輕面孔,又積淀了幾分沉著。 長順低眉順目的,又雙手捧上碗藥。 他接過來,也眉也不皺地喝了。 陳科心情復雜:“……” 他行醫幾十年,見過師生情深的,沒見過深成這樣的。 換作普通人也就算了,無情帝王家,怎么還能生出個這么尊師重道的皇帝? 就算是一輩子的老夫老妻,多半都沒這么的情深,陛下對陸太傅,簡直都不像是對待老師了。 但這些話陳科也不敢亂說,只得又行了一禮,回去繼續與諸位同僚加急研制藥方。 寧倦也不敢再離開陸清則的床邊,干脆將書案搬到了陸清則屋子的窗邊,隨時守著。 這一整日,陸清則都在昏睡。 只在傍晚時短暫地醒來了幾瞬。 寧倦握著他的手,又驚又喜,眼眶發熱,一句“老師”還沒說出口,就得來一句虛弱沙啞的罵聲:“……滾出去!” 然后又陷入了無休止的昏迷之中。 寧倦抿緊了唇瓣,一聲不吭地給陸清則又喂下了一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