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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一名宮婢小碎步跟上朱嬤嬤,一面兒給她撐傘,一面兒遲疑道:嬤嬤,不若再多留會兒?奴婢擔心那酒會出岔子。 他們幾人都是宮里的老人了,宮中飲下毒酒卻死不去的罪妃罪婢十根手指都數不來。那宮婢這般說,便是怕那酒毒不死容舒。 朱嬤嬤笑睨她一眼,道:那酒里放的是三更天,便是大羅金仙來了,都救不了她。 三更天幾個字眼一出,那宮婢嘶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極其難得的一味毒,取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傳里頭共有七七四十九種毒物,沾唇必死。 可這藥最歹毒之處,不是它無藥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給中毒之人帶來的那綿綿長長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后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后那七孔泣血、腸穿肚爛的慘狀亦是駭人驚心。 從前啟元太子監國,賜死宮妃、臣工,最愛用的便是這一味毒藥。宮里還曾有傳言,啟元太子自身也是死于這味毒的 大抵是因著這藥過于歹毒,今上登基后,這三更天便就成了宮里的禁藥,漸漸沒了蹤影。 宮婢收傘上車,隔著雨簾望了望院子里那道僻靜的門,心中不由得納悶,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后將這樣一味珍貴的禁藥用在她身上? 馬車碾過山路,很快消失在雨里。 屋子里,容舒將手中的木匣遞與張mama,道:你們將這些東西賣了后便去尋我娘,去往肅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銀子好生打點,一定要活著到肅州。 張mama三人泣不成聲,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著。該說的我早已與你們說了,也不必再囑咐什么。若我娘問起我,你們便說我被顧長晉送走,讓她務必要活著來尋我。 容舒將那匣子放在張mama手中,牽了牽唇角,接著道:趁現在外頭沒人,你們快些走。我累了,你們莫要吵我,把門闔起,讓我好生睡個覺,成么? 張mama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定定望著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悲聲道:老奴,對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會照顧好夫人!說罷便扯著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緩緩吁出一口氣,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她便覺著疼了,方才那一番話已是叫她用盡了力氣。 原以為她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卻愈來愈烈,仿若百蟻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漿下。 容舒緩緩坐下,透過半開的窗牖聽這入秋后的第一場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見顧長晉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長安街忽如其來的一場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樓,彼時摘星樓已經擠滿了猜燈謎的人。 摘星樓的燈謎自來是出名的難。 九層樓,九九八十一道臺階,一階一燈謎,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燈謎的人便能贏下那盞巧奪天工的摘星燈。 容舒見雨勢不減,便提著花燈湊了這熱鬧。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層時,已是只有寥寥兩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遞來的紙,頗為可惜道:姑娘,您晚來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經猜出了最后一道燈謎。 容舒這才發覺角落處站著個人。 那人著了身半舊的青色襕袍,提著個樸素無華的木燈籠,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處,浸在光里的一只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泛著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時,那年輕郎君恰也望了過來。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卻只瞧見他眉眼中的凜冽。 像是窮山惡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樹,又像是無邊暗夜中那枚發著熒熒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對這寒門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只望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這年頭,能猜中摘星樓八十一個燈謎的人是愈發少了。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盞彌月燈。 那摘星燈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規則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該屬于她的東西,她又怎可厚著臉皮要? 容舒笑著婉拒,提起花燈正要離去,忽聽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燈便給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柜回話,他擱下這么句話便轉身下了樓。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時,他人已消失在長安街的瀟瀟秋雨里。 而那燈,他讓給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樓,那她大抵不會遇上顧長晉。若他們不曾相遇,那今日,她興許能逃過這場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長安街,落了一場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來定婚期時,她執拗地選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圓日,容舒嫁與了顧長晉。 猶記得臨出閣前,阿娘同她道,顧長晉自幼喪父,全賴他那位纏綿病榻的母親靠著一針一線供他讀書,方才有今日光耀門楣的顧狀元。 顧家小郎身世飄零,幼時沒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親。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