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3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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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湎水縣遭了洪水,周邊幾個縣也同樣受災。 據說水一來,處城里的人都爬上周邊的山坡,老遠看著大水發狂,從上街闖到下街,河里飄著白花花的家豬,那是上游誰的養豬場,還有一個木材廠也被沖了(后來說都因它砍光了樹,才會發大水),圓滾滾的木頭,像老人手里的風葫蘆,一蕩一蕩,從浪花,石巖處拍高,再翻滾著,打下來,有千斤力。 宋井鎮的幾架過河橋也給打了,剩下幾個橋墩。譚山雨對這場洪水沒有多少印象,她忘了學校怎么的安排,總之那段時間在家。 等到上學,蒲桃林村的學生要走更遠的路了。先下山,繞到諶家灣(村),他們有條水洞橋(矮矮平平的,貼著河床,水大漫橋,水低露面)還好著,穩穩臥在湎水河上。過河的時候,小孩大孩均撈起褲腿,慢慢踩下去,河水淹上腳背,腳腕,有的孩子太小,護送的兩個大人一個接一個抱到河對岸。 他們腳上起了水泡,拿針刺破,那個涼氣倒灌的感覺,比往傷口上撒鹽疼十倍。 過了小半年,校長進行國旗下講話,沉痛悼念這場災難,也對教師們,學生們滿心鼓舞,然后念了一份名單,上面寫的是捐款修橋的愛心人士。 念一個人名,再念對應數額,其中有鎮政府職員,學生家長,最多的還是教師。 名單被刻上一塊黑石碑,就在鎮政府大門外裂了黃皮的墻上,緊緊鉗著。 多數人捐了一兩百,兩叁百,也有人捐五百,有一個一千的,排在第一行第二個位置,第一個,是誰捐了兩萬塊。 捐款雖不該拿數目多少攀比,可兩萬實在算多,斷崖式甩出后面人一大截,于是看熱鬧的人就也多。 一千元后面刻著“黃云博”,他是鎮子里養豬的屠戶,家距小鎮中心遠,進豬飼料,小豬仔都去外地,除了每天到他那里取豬的rou鋪老板,鎮里人極少見他。養豬的有錢,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個大家就不知道是誰了,上面刻著“佚名”,猜來猜去,人心就想,人怕出名豬怕壯,準是誰有錢,但藏著掖著,不叫別人曉得,于是看包工程的,搞產業的,都想想,誒,怕不是這家發了財。 后來修水壩,搞扶貧養殖,近些年開發旅游風景區,兩萬叁萬四萬的,“佚名”一直在捐。 后頭不再立功德碑,立里程碑,不刻名字,普通老百姓參與度也小,誰都不知道,佚名捐款人是衛泠。 他進銀行,回鄉,在父母姊妹眼里,在旁人眼里,和銀行扯上關系,無外乎窮到上失信名單,和富的……像整個銀行都是他的。 * 衛泠和譚山雨一道上的醫院,衛繼嫻和胡遠很高興,拿出水果一塊說話,譚山雨打完招呼就到一旁擺行李,直到胡遠叫她,“小雨,你在這先把你小姨守著,我去送送你舅舅?!?/br> “噢噢好”,她看了她小姨一眼,又移到她舅身上,衛繼嫻說:“就這么下,能有啥事,小雨,你也跟著一路,把你舅送哈,謝謝他帶你過來?!?/br> “嗷嗷好”,譚山雨說,“那小姨你注意點?!?/br> 他們一塊兒下樓,送到醫院外邊,她小姨夫又說了些感謝啥的,衛泠就要上車了。 “舅,謝你帶我過來了”,城里冷的更干,譚山雨伸手朝衛泠揮揮,“春節快樂啊,拜拜?!?/br> 譚山雨一向有這個特點,說話憑感情,以至于有時說的前言不搭后語,有時說的不合時宜,叫有的人,心里暖乎乎的,有的人,憑空尷尬卻也熨燙一陣兒,但她現在正慢慢的改——她已經極少說話不過腦子了。 “拜拜”,衛泠坐上車,臉上笑著,一貫在親戚們面前溫和的笑,配合彼此的笑,“小雨也快樂?!?/br> 做好交接,下午胡遠就開車回湎水縣了。衛繼嫻精神很好,和譚山雨聊了聊家里的事,躺在床上刷視頻,護士四點查了趟房,順便量了血壓,七點又來了次,期間譚山雨買了晚飯,吃完刷好碗,看譚小樟發來的作業。 譚小樟并沒有手機,是用譚枋平手機發的。她今年上五年級,從二年級開始,只要周末回家,她姐就守著她寫作業,后來譚山雨到咸城讀高中,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周末,一定要發作業。 譚枋平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是贊成譚山雨這樣做的,譚小樟問他要手機,一說拍作業,準能成。 她在草稿本上寫下錯題的原因和思路,有的添了同類題型,拍照發過去,起身去衛生間刷馬桶墊,刷完問她小姨:“小姨,泡腳嗎這會兒?” “行?!?/br> 譚山雨接了半盆熱水,兌勻了端出去,衛繼嫻慢慢起身,在床邊坐著,說:“床單被罩,我這些病號服啥的,時常有人來換,送到洗衣房洗了消毒,你的衣裳,你看看,洗了之后沒地方晾,拿到走廊用點滴架子掛著?!?/br> “噢噢好?!?/br> “那行,沒啥事了你就早點睡吧?!?/br> 譚山雨答應著,等衛繼嫻擦了腳,她把洗腳水倒了,自己洗漱完,回到床上,見她舅加了她的微信。 「小雨你好,我是舅舅衛泠?!?/br> 昵稱也是衛泠,頭像是張風景照,nongnong的藍黑色。譚山雨點開,由深入淺的湖藍天空,中間是一座小城,黃墻赤瓦,也有白色的長樓,極少藍色的,綠色的單戶或雙戶樓,密密麻麻,可想居民的生活有多熱鬧,越向遠方,聚在一起的顏色越多,延伸到男孩子寸頭樣的秋季丘陵,很漂亮,似乎是個少數民族地域,或者國外哪個地方。那個遍體紅色的圓形建筑,該是座小教堂。 整體上,有種黑云壓城的氛圍。 譚山雨點了同意,進去打招呼。 「舅,你好?。?!」 那邊一會兒回:「嗯」 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衛泠:「小雨,住院陪護有些事情要注意,相信你能做好,不過平時買飯,購備用食品,偶爾添置日常用品,時常有花錢的地方。舅舅知道你是個獨立的孩子,總為父母親人著想,后續在花費上遇到困難了,你可以找舅舅幫忙,好嗎?」 ——好嗎? 譚山雨把手機扣在被子上。 ……她舅給她發了這樣一個信息。 學壞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的事,她可憐她舅的時候,竟想到《新蕭十一郎》里的臺詞,一個丫鬟,可憐你錦衣玉食的主子。 她真學壞了,開始用冷漠自私,功利關系的目光看待所有人,可同時臉上還擺出笑嘻嘻的模樣。 她第一遍看這條信息,心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一個想法:明知道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向你伸手要錢。 可她沒說出來之前,別人猜的到嗎? 譚山雨翻了個身,醫院外邊亮著好多燈,像落在面粉里邊的黑豆子,跟學校宿舍樓躺著一個光景,村子傍晚是全黑的,稀稀落落,叁兩只燈,窗戶就變成兩只冒白光的眼睛。 護士又進來了,“監護六床,放下手機休息了?!?/br> 衛繼嫻摁滅手機,頭往枕頭一陷打了個哈欠,那護士讓有情況注意著叫人,自己出去了。 譚山雨和衛繼嫻說,想喝水了叫她。 一邊情緒下去,轉轉腦子,她又否認了自己——如果譚山雨只拿利益關系看人,就不會因為一條親人的信息,想上這許多。 她有感情。人見了不舒服的人和事,被傷了心,醒了神,就會變的冷血無情嗎?真實世界少有那么極端,多數人在社會關系的搖籃里徘徊,要真極端,那他要么是個不堅定的人——對以往感情的不堅定,要么非常堅定——對撇開過去的堅定。 生龍鳳胎時衛繼嫻受了大罪,這次就沒在普通病房住,房里只有她和譚山雨兩個人,陪護床是要繳費的,十五一晚,起臥有響動,譚山雨輕輕翻回來,看見衛繼嫻一臉笑容,手機傳出土味視頻里男子夸張的說話聲。 她又把手機拿到手里,為剛剛自己復雜的心緒羞愧,然而有所思考也好,產生想法,辯證考量,得出結論(大多時候這個結論會改變的)。 山雨:「謝謝舅為我考慮這么多,我感到很溫暖,有需要的話一定會聯系您/愉快/(表情包)?!?/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