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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康侯世子之位,這才掉到了顧欽辭頭頂。 這是《楚史》上的說法。 可而今,寧扶疏望著顧欽辭眸底慍意逐漸褪去,被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落寞而取代,聽他說道:是刀劍無眼沒錯,但他本可以不用遭受漫天流矢和落石。 難道顧鈞鴻的腿疾另有隱情? 顧欽辭看出她的懷疑,垂了眼,似下定決心將塵封的經年往事開啟:其實這事兒說來也簡單。 我雖自小在邊關長大,可幼年時,父親并不允我出入軍營。他請了邯州最負盛名的老先生教我讀書寫字、作畫撫琴,誦背那些之乎者也。至于武功,是他親自指導我的不假,但就那幾下招式,說花拳繡腿都抬舉。 寧扶疏靜靜聽著,這些都是正史中沒有的。如此說來,倒也難怪顧欽辭的琴技比朝暮閣頭牌更勝一籌。 少年兒郎能靜下心來讀書的是少數,更何況我的父母及兄長是武將,進出侯府的所有人也是武將,叛逆那股子勁兒一上來,他越不準我做什么,我越是非要做。有回趁著父親掛帥出征,我威逼利誘府里家將,混進軍營,奪過哨兵兵手里的纓槍就四處找人單挑。他話音微頓,過了一會兒才續道。 但后來我才明白,那天的所向披靡,是他們礙于我的身份,亦或是單純不想欺負小孩兒,故意讓我。 那年我十三歲,滿腦子想的都是,兄長年近十五攻破朔羅城池,我不比別人差,我也可以。某天夜間朔羅襲營,我假傳父親的軍令,領了五千騎兵擅自出擊應敵。 寧扶疏隱約生出些許不好的預感。 反觀顧欽辭卻愈說愈平靜,仿佛臨駕喜怒哀樂之上,在講旁人的故事。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結果就是中了敵方的誘兵之計,五千騎兵全部被俘。降者,給朔羅當沖鋒陷陣的打頭兵,rou墊子;不降,悉數斬下頭顱裝成一麻袋,送回軍營內羞辱楚軍。 至于我,被他們懸掛倒吊在城墻上,威脅父親拿邯州十座城池換我性命。 寧扶疏縱使已經有了猜測,但驟然聽到比她想象中更慘痛屈辱的親身經歷,還是不禁心底咯噔一聲:想來以武康侯的心性,不會答應。 自然。顧欽辭道,父親命身邊副將拉弓起箭,射死我這個不孝子。那根箭,我至今記得離心臟只差三指距,堪堪釘在我的肩胛骨下,然后副將又取出第二支箭羽搭上弓弦 那是兄長第一次違抗父親命令,也是唯一次違抗如鐵軍令。顧欽辭閉了閉眼,毫無波瀾的嗓音終于蕩出一絲很微弱的哽澀,他付出了五萬兵馬和自己一雙腿的代價,殺光了朔羅軍中所有欺辱過我的人。 樓外忽而起了秋風,吹得窗欞震顫作響,蕭蕭瑟瑟,刮出鉆骨涼意。 七年前這樁往事,是顧延鎮守邊陲三十余年以來,遇到最慘烈,也是最荒唐的一場仗。他沒有上報朝廷,而是選擇將其塵封于北境霧繚繚的黃沙之中,直到今日被顧欽辭重新翻開堆積厚重灰塵的扉頁 其實還有一件事,他沒同寧扶疏講。 在他溜進軍營四處找人干架后,這件事立馬進了凱旋回營的顧延耳朵里。 寒冬臘月,北地風雪是砭骨侵肌的冷??杀饶菬o邊白茫更寒冷的,是顧延的臉色:跪下。 少年顧欽辭直挺挺站在營帳前,他性子執拗,認為自己沒錯,堅決不肯跪。 而武康侯顧延執掌邊軍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治下嚴明的雷霆手段。他二話不說抄起軍棍,對著顧欽辭打直的腿彎重重打了下去。 少年當即皺眉,身體扛不住痛,被打得膝蓋砸進雪地里,干雪濺了有半人高。 可是他不認罰,手掌撐地就要站起來。 顧延怒意更甚,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沒等他站直,實木做的軍棍又狠狠打在了他腿上。 父子兩人僵持較量著,顧欽辭每動一下,顧延就毫不留情地打一下。直到后來,顧欽辭皮開rou綻,再沒力氣爬起來,腿根處潺潺流出來的血被北風一吹,立馬粘在衣服料子上。 顧延渾厚聲音從頭頂傳來:你知錯嗎? 顧欽辭疼得幾乎跪不住,縱使兩股戰戰發顫,仍舊倔得梗直脖子,聲音虛弱氣勢卻不弱,嘴硬道:不知。 顧延被他氣得肺腑脹痛:那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告誡過你什么? 不準進軍營,不準碰兵器。顧欽辭道。 你今日犯忌,那二十棍是罰。顧延斥道,現在可知錯了? 不知!顧欽辭記得顧延對他的要求,但這和不覺得自己錯了不沖突。他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緊緊盯住顧延:孩兒不明白,為何兄長可以學著馳騁疆場,學著統帥三軍,而我卻不可以? 我和兄長都是您的孩子,怎還分三六九等不成?父親這顆心,偏得未免也太厲害了! 還是說,其實我壓根就不是嫡出,不是母親所生,是你在外面瞎搞弄出來的野種?! 顧欽辭這張嘴從小就語出驚人得厲害,平素里沉默寡言,一開口便是殺人誅心,損人不利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