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畏只能是言畏
“什么少年將軍?” 言畏覺得喉頭又有了血的味道,他面不改色地吞下去,意識到自己鬼面戴的很好,并沒有露出半分真實的臉來。 他心里有了數,又幫她緊了緊被子,心疼道:“你身體本來就弱,又淋了雨,明日恐怕會發熱,我方才已經讓廚房煮了姜湯,即便你再不喜歡那個味道,也要將整碗都喝完?!?/br> “不過到底發生了什么,是誰把你帶走,告訴我好嗎?”他聲音里帶著憤怒,“我一定給你報仇!” 言畏稍微側了側頭,不明顯地遞給不遠處的方宴一個眼神,方宴最了解他不過,直接轉身走了。 “還有,你放心……”他舌尖剮過口腔里,試圖將那股鐵銹的味道掃走,因而刻意頓了頓,“我絕不會騙你的,倘若有一日我真的騙你,言畏這條命,任你處置?!?/br> 平安靜靜地看著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言畏?!彼曇羧岷驮S多,聽起來也有些疲憊,“江湖游俠有句話叫,諾不輕許,我信你的?!?/br> 若是李殉,怎么可能會說出這種話來? 想起他那總是涼薄嘲弄的語氣,平安在心底不斷肯定,言畏不可能是那種人! 她的心穩了穩,慢慢說起當時被帶走時的情況,“……我應該中了藥,身上都是木的,其實若不是大雨淋得狠,說不定到現在都還不太能動得了?!?/br> 言畏握著她的手不放,“我會把此事查清楚,你不要擔心,養好身體?!?/br> “對了,你看到剛剛那個人了嗎,就是那天鬧得特別大,他從天而降,還嚇壞了宅子里一個婢女,看起來好像中毒一樣。我瞧著他可憐,把他安置到了這個院子,還讓醫女親自來照顧他?!?/br> “沒想到他竟然還有清醒的一天,真是神奇?!?/br> 言畏狀似隨意地解釋了幾句,果不其然,平安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這種人留在院子里也是晦氣,既然清醒了,不如讓他走吧?!?/br> 說完這句話,她才反應過來有些許不妥,可言畏不但沒有責怪自己,竟然還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也是,我一會兒就跟他說,讓他趕緊離開?!?/br> 平安這才滿意,歪著頭笑了笑。 言畏親自把她送到屋子里,見她沐浴完鉆進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心里頓時生出滿滿的柔軟來,忍不住伸手撥開她的鬢發。 “阿和,你受了大驚,好好休息?!?/br> “好?!?/br> 平安應了一聲,乖乖閉上眼睛,發絲烏黑柔順,散落在枕邊。她神態安恬,一點都不像剛剛說出那樣狠話的人。 可是言畏知道,她骨子里是有厭恨的,對李殉,對李殉身邊的人。 可是奇怪的是,這種厭恨到底從何處而來?她又是怎么知道方宴是他身邊的人? 剛開始他以為平安是有了心愛之人才逃婚的。 可如今看來,恐怕另有隱情。 指骨從鬢發轉到眼睛上,又順著鼻梁探進被子里,摸索到了她花瓣一樣的嘴唇。 他輕輕撫摸,揉弄,眼底眸色越深。突然,平安張開小口,那手指沒有防備,直接落入了里面。 她叼著他的手指,睜開眼睛,露出狡黠的笑意。 言畏笑,“你不乖?!?/br> 平安下意識想反駁他,舌尖一動,就輕輕舔到了他的指尖,她臉頓時通紅,忙吐出他的手指,把被子拉高捂住臉。 聲音悶悶的,“是你先對我動手動腳!” “我的錯?!?/br> 胸口壓抑的鈍痛緩和了許多,言畏起身,輕輕拍了拍她,“好好休息?!?/br> 說完,真的轉身走了。 方宴正在屋外侯著,就見言畏走出來后,抬手將鬼面粗魯地摘下,露出一張神情桀驁的臉來。 他帶著方宴走了很遠,才停下腳步問道。 “我讓你去找倉霧,為什么讓自己中了十幾種毒?” 方宴低頭,歉疚地回道:“屬下一時失察,這才中了毒。但是可以肯定,對屬下投毒和把我扔到您院子的,是同一個人?!?/br> 把快要瀕臨死亡的下屬扔到院子里,無疑是在恐嚇李殉。 他的死期馬上要到了。 已經不再是小打小鬧的追殺,這恐怕是敵人光明正大的復仇。 那個人身上有種發膩的香味,很沖,如果再聞到,方宴一定能認出來。 言畏說道,“方宴,身體既然已經恢復了,就盡快去調查清楚?!?/br> “是?!?/br> 方宴領職,準備走時突然聽到將軍叫自己。 “不出兩日,馬上就到了要回皇城的日子。在這期間,不要再讓阿和看到你?!?/br> 方宴下意識看了眼平安房間的方向,想起那張在暴雨里也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以及她惡狠狠看自己的眼神。 他低了低眼睫,“是?!?/br> *** 迷迷糊糊,平安正準備睡著時,外頭突然傳來了言畏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少年最近的聲音嘶啞許多,像喉嚨里含著一塊鐵砂,說話就會摩擦過,血rou翻滾的感覺。 “醒了?” 言畏走近,正好看到她扶著枕頭起身,順手從屏風上取下孔雀藍的外衫,親力親為地為她披上去。 “嗯……”平安目光沉靜,望向他身后的人,“那是誰?” 言畏溫聲,“鎮子上的老大夫,醫術還不錯,給你看看身上到底有什么毒。雖然現在并無什么大礙,但總歸不大放心,看看也是好的?!?/br> 既然他這樣說,平安也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怎么回事,于是順從地接受那個老大夫的把脈。 老大夫平時給鎮上的人看病抓藥,被尊為神醫,架子一向很高。這次若不是兩個身著勁裝的蒙面男子來請自己,他是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院子的。 錢財,他需要嗎? 但是命,他還是要的! 老大夫一臉故作清高,咳了咳清嗓子,這才伸出手要去把脈。 手伸到一半,卻被一把插了鞘的長劍擋住了。 他一個激靈,抬眼去看,發現那年輕郎君一手舉著劍,另一手正把絲帕輕輕放在姑娘的手腕上。 言畏把絲帕裹好了,這才說道:“大夫請吧?!?/br> 老大夫莫名覺得有些緊張,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里琢磨這個請字可不像是真的在請。 氣勢洶洶的,怎么現在的郎君講話都如此不知禮數! 老大夫本以為是什么普通的病癥,剛開始并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探了片刻,眉頭竟越皺越緊,臉色也凝重起來。 言畏可見不得他這個表情,不耐煩道:“怎么樣?” 老大夫被他嚇了一跳,沒說話先長長嘆了一口氣,“公子稍安勿躁……” 言畏怒目,“你嘆什么氣!” 老大夫依舊吞吞吐吐,“公子有所不知……” 這次,言畏半句廢話都不想在他身上浪費,一柄長劍出鞘,輕飄飄架在了老大夫的脖頸旁。 寒光映在眼底,老大夫倒吸一口冷氣,語速極快地說道:“中了一種奇毒!但是具體是什么癥狀解法,老夫年紀大了記不清楚,得回去翻過醫術才能與公子說明白!” 說完,老大夫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發抖,他戰戰兢兢看了一眼戴著鬼面的少年,心里油然生出詭異的恐懼。 他年紀雖輕,但下手十分狠辣,如果繼續拖延,少年絕對會毫不留情地將劍劈下去,讓自己人頭落地! 言畏沉思片刻,轉頭時對上了平安清澈的目光。 她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抬手安撫地摸了摸言畏的鬢邊。 “從小到大,我中過許多毒,不怕的,只要找到解藥,一切都會迎刃而解?!?/br> 深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更何況她又是最受寵的公主,生來母妃就因難產過世,自然也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rou中刺。 大家覺得她空有圣上寵愛,背后卻無母族撐腰,動作囂張得很,什么毒藥都下過。 只不過,給她下過毒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言畏心里隱隱有些痛意,他知道皇家向來冷情,可是沒想到所謂公主,竟然是從小被下毒長大的。 他反手握住了平安細嫩的手腕,扣在手心里慢慢摩挲,聲音里滿是篤定,“我一定會找到解藥,找到那天行兇的人,給你報仇,保你無恙?!?/br> 不僅是現在,包括以后,未來,任何時候。 只要有言畏在的地方,就不會讓平安再受到傷害。 “好啊?!?/br> 平安笑,那雙含情目里映滿了光澤。 話是定下來了,可那老大夫下午過來時,腿肚子都在打顫,在正廳看到言畏,猛地跪下了地上。 他面如死灰,不敢抬頭,哆哆嗦嗦道:“回言公子,這毒……” “此毒名為切膚,用量很淺,但會在體內慢慢滲透,直至七日后,侵入血脈。屆時,血脈封堵,毒勢攻心,人就會……” “啪”地一聲,白瓷茶盞摔在地上,碎開迸濺得到處都是。 越是情況緊急,言畏就越理智,他靠這異于常人的一點在戰場上救過自己很多次。 想起平安的話,他聲音低冷,“解藥?” 老大夫腦子里那根弦已經斷了,低頭慌亂翻著帶來的醫書,“有有有,公子且慢!” 他突然抬起頭來,來不及欣喜,當看到墨玉湖叁個字時,一下冷靜起來。 言畏見他神色有異,面不改色道:“如常說?!?/br> “乾州溫山,山北斷崖,墨玉湖畔,生一奇花,可入藥,解切膚?!?/br> 老大夫念完,長嘆道:“老夫從醫這么多年,也只聽說過江湖中絕手神醫喜在溫山采藥,別的人即便再對溫山藥材渴望,大多也只淪為斷崖下的白骨?!?/br> “絕手神醫?”言畏反問了一遍,忽而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來,像是氣極了,又像是不屑一顧,“好一個倉霧?!?/br> 老大夫沒能成功逃離這個府上,他得了言畏的命令,這幾日都要陪在中毒的平安身邊,一臉不情愿地挑了個近處的偏房住了進去。 而言畏翻進平安房間時,她還在昏睡著,呼吸微沉。 他站在床榻邊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動作自然地躺上去,伸手把她攬在懷里。 不知不覺中,言畏也睡著了。 再醒來,窗外天色已經黑透,懷里的平安早就醒了,正神態平靜地看著他。 他嗓音沙啞,“怎么了?” 平安突然伸手,直奔他的鬼面,目的明確要解開。卻被他反應極快地按住了手腕。 她不動聲色地問他,“我不能看嗎?” 離得這樣近的時候,她總會不由自主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心慌。 言畏喉結滾動,閉了閉眼,“嗯”了一聲。 又補充道:“我幼時傷得嚴重,臉實在不堪入目……日后若有機會……” 最初只是信口胡言。 沒想到現在卻只敢這么說。 不等他說完,平安便興致索然地掙開了他的懷抱,坐了起來,“算了,我不想看?!?/br> 她語氣冷淡,與之前判若兩人。 言畏猜測她隱隱察覺出自己依然繼續的謊言,卻無力在此刻說出真相,心里很是發虛。 他也起身,從她身后,緊緊抱住纖細的腰肢,頭搭在平安的肩上。 “阿和……” 言畏依偎在她的頸側,手也不安分地伸進她的衣衫里。 帶著薄繭的手游魚似地往上探尋著,他呼吸粗重了幾分,將平安從后緊緊半包圍住。 平安一動不動,任他擺弄。 這讓言畏更加不安,他皺起眉頭,扶著她轉過身來,沉聲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平安心里再次涌出那種想要摘掉他面具的沖動,可實在太想逃避,內心兩種情緒交戰,導致她更加心煩意亂。 她重重推了他一把,攬好自己的上衫,眉眼慍怒,“言畏,你先出去吧?!?/br> 他直接逼近了問她,“你是因為我不肯摘面具,心底才有氣?” 說是氣,其實并不恰當,平安心底更多是對未知的恐懼。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喜歡上言畏,可感情從來不由自己控制。 就像前世因為幼時一個繡著沉字的錦囊而一直癡心沉折,后來又因為嫁給李殉每日苦守不得已而討好他那份嗔怨。 前世所求皆屬孽緣,今生喜歡上言畏也無法順遂。 她嗯了一聲,別過頭去。 那被殺父剜心的痛,被掐死窒息的痛,因為重生并沒有減弱幾分,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刻。 平安眼淚流得兇,蜷縮在床角,把頭埋在膝蓋里,怎么也不理人。 言畏坐在離她稍遠點的地方,心情慢慢才平靜下來。 說一不二的少年將軍,只無奈地望著她,語氣低沉,“阿和,我要出門一趟,可能再見……你就能知道我長什么樣子了?!?/br> 他指尖繞著兩根她掉下來的青絲,有些緊張,“你身上的毒無需擔心,明日會有解藥送過來?!?/br> 倉霧已經不在宅子里了,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帶著殷菩提逃之夭夭。 馬上就要回皇城了,少年將軍從戰場歸來,需要上朝面圣。 在此之前,他沒有和平安說的是,他要去溫山斷崖墨玉湖,尋那能解她切膚之毒的奇花。 說完,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依照慣例跳窗走了。 屋子里一時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平安才抬起頭來,眼睛卻是通紅的。 “言畏,你別騙我?!?/br> 她緊緊抱著自己,試圖尋找一些安全感。 “言畏只能是言畏?!?/br> 第二日,平安就沒再見到言畏了。 吃過早飯,煙兒從大門口回來,遞給平安一個小包裹,“言公子天沒亮就把我叫起來了,說等姑娘睡醒交給你,他要出趟門。姑娘,公子有和你說嗎?” 平安點了點頭,接過小包裹,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她留在胡月掌柜寒色旅舍里的東西。 除了她頭上戴的珠翠釵玉流蘇金銀,就是那個仿言畏的憨態可掬的彩繪泥人。 當時為了躲禁軍,言畏帶著她匆匆從密道跑出來,沒來得及收拾這些。如今看到,她屈起手指敲了敲小泥人的腦袋,心情難得緩解了許多。 “看在你這么可愛的份上,我就先原諒言畏了?!?/br> 等他回來后,主動和他說句話吧。 平安輕松地想著,難得多吃了兩口菜。聽煙兒說外面又冷了幾分,冷得不愿出門,在屋子里看了一下午話本。 晚上,言畏還沒有回來。 平安有些擔心,披了厚實的長衫等在大門口,凍得臉頰鼻尖通紅。 煙兒在一旁勸道:“姑娘,實在太冷了,進去等也是一樣的?!?/br> “無妨?!?/br> 正說著,大門外面傳來了動靜,像是有人在敲門,有些嘈雜。 平安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來,隱隱有幾分欣喜,“看,這不回來了嗎?” 可那邊護衛過去開門,平安探著頭望過去,臉色一下變得煞白,轉身就往自己院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