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知道
潮濕的地窖里,到處都是腐朽陰沉的味道。 黑暗里,地上的人身子動了動,蜷縮成一團,像是冷極了,渾身都在不停地發抖。 她的手腕被鐐銬緊緊鎖著,隨著顫抖,不斷發出細微的嘩啦聲。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被拘禁住的人抬起頭來,憤怒地盯著頭頂。 從地窖上跳下來的,卻不是那個她恨之入骨的,日日夜夜想要殺死的仇人,李殉。 等到看清是誰后,被血污擋住視線的姑娘緊緊皺起眉,氣急敗壞地喊道:“你這是干什么!” 來人輕功很高,手里甚至還拎著一個人,只見他隨意往地上一扔,急匆匆跑過去,害怕弄傷被困住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虛抱著她。 “菩提,你受苦了……” 他輕輕地把姑娘亂糟糟的頭發捋順,露出那張傷痕斑駁的臉,赫然就是之前被言畏的人壓下去的殷菩提! 言畏雖然說留她一命,但他手下的人也并非那么仁慈,軍中出身大都下手狠辣,殷菩提身上傷痕無數,都是在嚴刑拷打下留下的痕跡。 殷菩提長得并不算太好看,但勝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看起來天然無害,最能博得別人的好感。 目光落在被他丟進來的那人身上,她額角青筋暴起,“你把她帶過來做什么,我們報仇復國,不能連累無辜人!” “她可算是李殉的軟肋,這么大的院子,又搜羅了各種好東西養著,只要把她控制住,還怕李殉不屈服?” 殷菩提顯然并不同意這個說法,這幾日她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可還是忍不住提起聲音訓斥他。 “你這樣同陰險小人有什么區別!把她放回去,別管我,找準時機,將李賊狗頭割下來!” 她聲音凄切,“你一定要幫我啊,你說過的?!?/br> 殷菩提遞給平安的藥里只有普通的安眠成分,又順帶提醒了她少接觸李殉,是并不想讓她摻和進來整件事里。 這姑娘什么也不知道,不應該為李殉受到傷害,他根本就不配。 把平安帶過來的那人不動,他太想把殷菩提救出來,否則再留下來,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 “你從小跟在我身邊沒吃過什么苦……若不是李殉,何至于淪落至此……” 他聲音陰沉,“先把你救出來再說!” “不必!”殷菩提面色也冷下來,她一直以為他對自己言聽計從,可沒想到這么重要的時刻竟然如此固執。 她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把她放走,別管我,切勿打草驚蛇,找準時機,斬殺李賊!” 半晌,那人終于動了,目光里隱含痛意,回身把地上的平安抓起來,匆匆離開了。 他不能違背她的話。 無論什么時候。 *** 心好像跳動不起來,整個身體都是木的……似乎下雨了,冰涼的雨水砸了下來,好冷…… 地上的人猛地睜開了眼睛,卻被瓢潑大雨驚了一下,本能地又閉上,平安腦子遲鈍地恢復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啊”了一聲。 她只記得自己穿著厚厚的披風想出來走走,后來煙兒被人喊走了,再后來被人捂住了嘴,那一瞬間有股奇特的令人發膩的香味充斥鼻腔,她就再沒了意識。 這是被人劫持了啊。 平安試了好幾次,才從地上勉強爬起來,大雨澆地眼睛都睜不開,她發現自己在一個窗下,思索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并沒有言畏那樣的本事能跳進去。 言畏……想到言畏,她突然就覺得很是委屈,自己在院子里被人公然劫持,他怎么都不知道。 平時他不是動不動就來找自己嗎? 她極力保持著冷靜,繞過了窗,終于看到一扇門,走過去抬手拍了拍。 無論這是哪里,院子里的人看到自己,一定會告訴言畏吧。 她滿心想著自救,就算隱約意識到這里有些眼熟,卻被她忽略了。 “有人嗎?”她嗓音低啞,不停地拍門。 “我好像中毒了……” 她拍不動了,淚水順著雨水,溫熱劃過臉頰,長發全被澆濕,粘在一起,看起來太過狼狽。 就在她絕望的時候,門突然開了,她眼睛一亮,待看清那人的臉時,腦袋“嗡”一下炸開了。 理智的弦“啪”一下斷了,她第一次感覺自己離前世那個魔窟這樣近,一瞬間失聲。 ﹉ 平安剛嫁到將軍府的當晚,大紅蓋頭,嫁衣華貴,滿室金紅,大滄公主的婚宴,整整齊齊擺了一千多桌。 “虛張聲勢,無用之功?!?/br> 她自己把蓋頭掀開,坐在窗邊的木桌前,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語氣冷淡。 “給本宮把發髻與紅妝都卸了?!?/br> 將軍府陌生的嬤嬤連聲提醒:“夫人,將軍還沒過來,這實在不合規矩!” “別叫我夫人?!?/br> 平安嘴角在笑,可那雙含情目里卻滿是淚花。 嬤嬤一時為難,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做,這大婚之夜,公主卻是這樣的情緒,實在反常。 見她不肯給自己卸,平安就伸手一點點往下扒,在宮中時,她自己很少上手,因而總時不時扯到頭發。 她越痛,越是焦躁,最后索性直接將桌子一推,站起來就往外走。 “好啊,將軍府的下人本宮使喚不動,那帶過來的宮仆總肯聽話!” 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推開門時,正看見一個穿著長衫的儒雅男子迎面走來,她正惱怒,隨手朝他扔了一支金釵。 “讓本宮的人都進來!現在,立刻??!” 那男子冷不防被金釵砸到手,愣了一下,連忙彎腰把它撿了起來。 “夫人,您別著急?!?/br> 平安冷笑,“怎么,隨便來個人都敢指使本宮不成?這將軍府倒是好大的威風!” “夫人,卑職不敢!” 那男子誠惶誠恐,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 平安還在氣頭上,只冷冷道:“不敢你就跪著!” 她氣得厲害,可眼里的淚花落不下去,眼角也緋紅,襯得那雪白的面龐平添幾分驚心動魄的艷麗。 她大叫大嚷,鬧著不休,腳步一轉準備往更外面走去,可這次再迎面遇上的,卻是一身酒氣的李殉。 他也著了大紅喜服,腰間卻配了一枚純黑的玉玨,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鎮國將軍李殉,面色總有種尖銳的冰冷,令人膽戰心驚,平安也不例外??伤@么微微有了表情,卻是充斥著惡意與挑釁的,看起來更是讓人害怕。 平安頓時噤聲,可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氣勢不足,只好出口補了句,“駙馬,本宮的人在哪里,沒有她們,本宮晚上無法就寢?!?/br> 彼時,鎮國將軍從邊關回到皇城已經兩年,勢力如日中天,卻愿意接受皇帝的賜婚,娶了平安公主。 天下人無一不惋惜,這是收了兵權,以平安公主來壓制將軍。 而惋惜之意在于,將軍血戰沙場,保住大滄邊關安穩,而皇帝卻終日苦于內斗,致使朝堂不安,如今卸了將軍的職,空有名號,也是寒了人心。 所有人都這么以為,就連平安也是。 因此,她才敢這么囂張跋扈。 嫁給李殉,最開始不過是一場政治聯姻,根本沒有人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壓制住李殉就可以。 她是痛恨的,乃至在最初嫁進來頭一天,遷怒到了整個將軍府。 李殉伸出食指搖了搖,這其實是極其挑釁的動作。 “方宴,讓她認清一下自己在將軍府的地位?!?/br> 地上跪著的長衫男子抬了抬頭,語氣小心翼翼,“夫人,將軍手中仍握有叁軍虎符,可調動兵馬數十萬。陛下曾許諾,叁年之內不收虎符,望公主與將軍恩愛長久?!?/br> 平安詫異地望著他,“你在說什么?” 她又看了看李殉,瞧見李殉正冷淡地撫著袖口,要轉身離開的模樣。 察覺到她的不可思議,李殉嘴角微微勾了勾,露出個愉悅的笑意。 “嗯,是這樣?!?/br> 說完,自顧自轉身走了,絲毫不顧崩潰的平安公主。 大婚之夜,她坐在床上攥著拳頭怒錘枕被。 而李殉的屬下方宴,則是在屋外長跪未起,一句話也不敢說。 第二日平安梳妝打扮好,出門看到了自己帶過來的宮仆,心里好受了些,瞧見地上還跪著的方宴,也只低聲說了句。 “你起來吧,世事之下,人皆沒有自由?!?/br> 她仰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奇異的是,昨日還嬌縱任性的公主,今日仿佛想透了般,恢復了往日優雅嫻淑的模樣。 嫁給李殉,第二日成了無法挽回的既定事實,哪怕再無力再痛苦,也只能做將軍府的夫人。 *** 是了,打開門看到的人,是方宴。 他和記憶里一樣穿著一襲長衫,面容儒雅,只是神色憔悴很多,就那么怔怔望著門外的人,看見她空白的神情,好像有些支撐不住,伸出手無措地想要去扶。 “別碰我!” 平安惡狠狠地揮開他,聲音顫抖,腳步都站不穩。 “方宴,方宴,你怎么……”她呼吸急促,緩了緩,咬牙切齒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方宴也有些茫然,他只記得自己有意識時,身體虛弱至極。 而他待的屋子里一片散亂,窗外正下著大雨。 他看見自己身上的鎖鏈,還有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傷痕,腦子里亂成漿糊,正想出聲叫人,就聽到有人在拍門。 可此人見到自己,竟然一副這樣的語氣,難道她認識自己? 方宴按了按太陽xue,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姑娘應該是之前將軍帶到胡月寒色旅店的那位。 他無奈地回道:“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兒……” 平安只知道,當初在將軍府時,方宴就是李殉手下最得力的門客,素日里大部分事都經由方宴之手。 就連當初她臨死前那一夜,將夫人的院子封死,不準夫人出門這道命令都是方宴帶人執行。 “夫人,您就當今夜同往常一樣,好好睡一覺,明日之事明日再說?!?/br> 他那樣謙恭,幾乎讓人看不出任何戾氣,可任憑平安如何鬧著要出去,他也只是低著頭,回一句。 “夫人恕罪,卑職奉將軍之命,不得不從,還望夫人海涵?!?/br> 想到這里,平安不太確定這個時候方宴是不是已經在李殉身邊了,直接問他,“你在這里,李殉是不是也在?” 方宴有些驚訝她直呼李殉的名字,因為他記得將軍在劉姑娘面前以言畏身份活動,因此帶了幾分謹慎,“您說的李殉是?” 他不認識李殉。 平安得到安全的回應,頓時松了一口氣,可是又突然想到言畏,不由覺得后背發涼。 她往后退了退,整個人退到了大雨里,絲毫沒有皇家公主的優雅。 平安想,她現在的模樣,都是因為李殉造成的。 “你在這里做什么?你跟在誰身邊做事?是言畏嗎?” 叁個反問,口氣咄咄逼人,方宴卻并不在意,只是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姑娘,你先進來躲躲雨,我看你精神也不是很好?!?/br> “回答我?!逼桨矎南峦峡粗?,目光仇視又警惕。 而那邊言畏跑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他昨夜整宿沒睡,因為阿和態度突然轉變,讓他有些患得患失,坐在窗口糾結要不要去偷偷同阿和一起睡。 若是不被發現還好,若是發現了,阿和好不容易對自己改觀,那豈不是功虧一簣! 就那么糾結到天亮,眼底一片烏黑,他才鉆進被子里補覺。 沒成想還沒睡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 “言公子,真的有急事!我們姑娘不見了,奴婢就是去了一個廚房的功夫!言公子!” 他頭疼地走出去,煙兒已經在外面哭昏過去了。 一聽劉姑娘不見了,言畏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召集了整個宅子的下人一起去找。 這也正是為什么方宴醒來時,外面院子里本來一直守著的侍女們都不在。 可是幾乎找遍了整個鎮子,都沒人見過平安,那么答案只有一個。 “她還在宅子里,把宅子再翻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過!” 言畏突然想到之前找的時候,并沒有去找方宴在的東院,一下子跑了過去,竟然果真找到了! 他的平安站在大雨里,被淋得臉色慘白,唇瓣卻泛著詭異的血紅色,形如鬼魅,氣質全無。 言畏猛地跑了上去,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因為著急,他也沒顧得上打傘,又害怕她著涼,連忙把她橫抱起來,跑進了屋里。 “阿和,阿和?!?/br> “你說句話,應我一聲?!?/br> “阿和?!?/br> 言畏焦急地喊著她,伸手接過方宴遞來的被子,隨意看了他一眼,沒來得及問他怎么清醒了,只迅速地裹到平安身上,嚴嚴實實的,才心疼地看向她。 冷不防對上她涼涼的眼神。 他聲音遲疑,“阿和?” “言畏,”平安喉頭哽咽,強忍住想吐的感覺,不斷在心底催眠自己,他是言畏,方宴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從來都不是別人。 “別讓我知道你騙我?!逼桨惭劢薮瓜?,神情防備,“別讓我知道……” 言畏心里咯噔一下,抓著被子的手都有些細微的顫抖。 現在能說嗎? 這是合適的時機嗎? 說了她可以接受自己嗎? 她真的有他喜歡她那樣喜歡他嗎? “別讓我知道……你是少年將軍,李殉?!?/br> 平安眼睛通紅,直直地盯著他,“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來?!?/br> 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言畏,不,是李殉,他覺得天都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