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30節
陳蔚然意有所指地道:“你們以前關系肯定很好,難怪阿拓這次不要命地想幫你,這可是他第一次英雄救美?!?/br> 何川舟說:“不是?!?/br> 陳蔚然愣了下,有點急了,想替周拓行出聲反駁。 男人嘛,打可以挨,但總不能白挨。 剛發出一個聲,又聽何川舟說:“不是第一次?!?/br> 陳蔚然:“……嗯?” 那時候是在初三暑假,即將升高中。 他們所在的初中是可以直升的,但何川舟保送去了火箭班,周拓行經過短暫的復習,只勉強拿到了一個升學名額,掛在普通班的最尾巴。 他想借暑假突擊學習一下,如果開學摸底測試成績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轉班。 何旭對他難得的野心表示了極大的贊賞,并希望何川舟可以支持一下年輕人的夢想,呵護少年的心靈。何川舟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何川舟家里有裝空調,可她不舍得一直開,兩人一般是去附近的新華書店學習。 周拓行每次過來的時候,都要穿長袖,用來掩飾他身上新舊交加的淤青。何川舟偶爾不小心壓到他的手臂,他會發出痛苦而隱忍的悶聲。 這讓何川舟感到異常的氣憤。 周拓行的發育特別慢,可能是因為營養不良,初中畢業的時候還沒長到一米七。 何川舟一度以為他會成為一個矮子,沒想到高二之后,基因的力量開始覺醒,他的身高跟竹條似地瘋狂抽長,整個人從瘦弱無力變得高大可靠起來。 不過那是以后了,當時的周拓行確實沒有足以反抗的武力。他比周爸矮了有20公分,骨架又小,站他面前跟只猴子似的。 到了三伏天,逼近40度的連續高溫讓周父的脾氣變得暴躁狠厲。不管打牌手氣好不好,每天都有發泄不完的怒火。 他看著周拓行一天天長大,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生怕他有一天會反抗自己,不停用自己強硬的手段逼他屈服。 何川舟看不過眼,經常慫恿他:“打回去啊。起碼不能只挨打。要不報警?” 周拓行開口想解釋,又不知道該怎么表述,只能猶猶豫豫地說:“可他畢竟是我爸啊?!?/br> 何川舟遲疑著說:“可他不是個人?” 周拓行說:“警察管不了的。而且我不希望他留下案底,那樣我以后會不能做警察?!?/br> 周拓行很抗拒這個問題,他在這件事情上有非常多的顧慮。譬如他根本打不過他爸爸,又譬如他爸不喝酒的時候其實會對他好,再或者是,他爸并沒有下死手,他爸說了會改。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爸爸。 何川舟當時的年紀,對他的家庭跟想法著實不能理解,覺得他的思維方式就是一個錯誤的怪圈,在跟何川舟截然不同的平面里打轉。 她不能理解周拓行為什么還會對他爸爸有所期待。 更不能理解周拓行的爸爸居然是個爸爸。 那天早上,周拓行不大舒服,腰被踢了一腳,胸腔跟背部都隱隱作痛,跟何川舟坐著寫了兩個小時的卷子,就說要回去休息了。 “我爸今天出去了?!敝芡匦杏悬c開心地說,“他應該晚上十點以后才回來?!?/br> 何川舟皺了皺眉,想說什么又忍住了,讓他回家多躺躺,不行就去醫院。 到了中午,何川舟準備回家吃飯,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周拓行走得匆忙,將真題卷給落下了。 她本來猶豫要不要第二天再還給他,又有點擔心周拓行獨自在家傷情惡化。想著反正他爸出去打牌了,就買了兩份午飯,背著包過去探望小周同學。 在guntang而熾熱的盛夏,一段接近1.5公里的路,何川舟走到一半已經汗流浹背,唇色蒼白。 她坐在陰涼的樓梯間里喝水,小坐片刻后攀著扶手往六樓爬去。 她沒到過周拓行家,只是聽何旭提過他家在601。 藍色的門牌掛在大門左邊,而大門開著,虛掩的門后傳來成年人粗暴骯臟的咒罵,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那聲音里裹著令人膽寒的陰狠跟殺意,很難想象是對著自己的孩子喝出的。 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與她想象中那個殘暴強壯的中年男性形象結合起來,讓何川舟生出一點怯意,嘴唇發干,腳步躑躅地想要離開。 但是她沒聽見周拓行的聲音,里面只有男人單獨的怒斥跟打砸聲,如同在演一場獨角戲。 她不知道周拓行現在怎么樣了,想到他離開前的臉色,思考數秒后,還是鼓起勇氣,放下背包跟外賣,空出雙手,從門縫里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她想悄悄看看情況,要么拉著周拓行跑路,實在不行也只能報警。 何旭說很多家暴的男人只敢打自己的孩子,不敢隨便打外人,尤其她爸是警察。 第32章 歧路32 周爸爸沒有聽見她進來的聲音。 何川舟循著聲音來到側臥的門口, 看見那個穿著白色背心的魁岸男人站在床邊,將周拓行困在墻壁跟床鋪的空隙里, 高舉著手里的皮帶朝他身上不停抽打, 同時嘴里說著毫無關聯的發泄的話。 空氣里有酒的味道,還有股沉得發悶的霉味,何川舟吸了兩口氣, 也產生了一種迷離的虛幻感。 所有的畫面仿佛離她很遙遠,那個面目猙獰的男人身形被扭曲放大,揪張成詭譎的人影。 何川舟其實已經不記得他長什么模樣了,也不記得他當時具體都罵了什么,只記得他癲狂、強大、令人恐懼。 何川舟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雙方之間的戰力差距, 一個不到15歲的少年, 在面對渾身暴戾的成年男性時, 弱小得跟螞蟻一樣。 不是所有人都跟何旭一樣溫良和善。 周拓行只能蜷縮著身體, 用兩只手死死護住頭部的要害。皮帶的尾端凌厲地鞭開空氣, 裹著呼嘯的風, 甩在他身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皮帶落下時他會忍不住顫抖, 但還是大睜著眼睛, 從手臂的縫隙里惡狠狠地盯著面前那個施暴的男人。 可能是周拓行的眼神太過桀驁, 表現不遵從他的預期,周爸不喜歡,深深感覺自己的權威在經受挑戰, 又偏偏打不服這個看起來很弱小的人。他火冒三丈,咆哮道:“你拿什么眼神看老子?” 他抓住周拓行的頭發, 提起來后用力撞向墻壁。 何川舟見到這一幕立即放聲尖叫, 用了她平生最大的嗓門, 刺耳的分貝震得她自己的耳膜都隱隱發麻, 試圖以此吸引上下樓鄰居的注意。 她看也不看,抄過附近桌上的一個擺件,大概是筆筒,也可能一個玻璃裝飾物,直接朝男人擲了過去。 東西砸他厚實的rou上幾乎沒有效果,輕飄飄地就落了地,周爸回過頭,酒氣未散的眼睛有些許迷茫,而倒立的眉毛怒氣橫生,見何川舟又去拿別的物品,暫時松開扼住周拓行頭發的手,朝她走近了兩步。 何川舟懷里抱著本厚字典,戒備地后退。手臂在緊張中難以控制方向,砸歪了角度,被周爸躲開了。 周爸正要罵人,結果周拓行不知從哪里積蓄起了力氣,從地上一蹬而起,朝他撲了過來,張口兇狠咬在他的手腕上。 周爸痛呼,一巴掌甩了過去,劇烈的響聲嚇得何川舟渾身一顫。 周拓行被打得頭暈眼花,嘴角沁出血來,腳下趔趄,半栽到床上。又因為兩腿站不穩,很快滑到地板上。 周爸低頭看了眼手臂上的牙印,在半空甩了甩,氣急敗壞地提起他的衣領,一把撞到玻璃窗上。 老式的玻璃幾乎沒有任何堅固性,立馬就被撞碎了。外頭是一個很小的平臺,玻璃碎片沒有掉到樓下去,而是嘩啦啦地落在了那個狹小的平臺上。大大小小的碎塊在午后灼熱的太陽光下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白光,一下子晃了人的眼。 周拓行半邊身子被他按上窗臺,尖刺的玻璃殘渣直接扎進了他的后背。他咬著牙拼命掙扎,周爸卻是發了狠,不住將他往外推,表情有些失控,紅著眼罵道:“你敢打老子?我讓你再試試!你敢打你老子!” 何川舟腦袋嗡嗡作響,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思考的。她迅速沖進廚房,拉開柜子,又在刀架上搜索了一遍。 他們家的廚房是完全空曠的,周爸從不做飯,所以連把菜刀都沒有。只有冰箱旁放了把切水果用的小木刀。 何川舟找不到趁手用的工具,慌亂中只能抄起角落的空啤酒瓶,沖回房間,照著周爸的后背就敲了下去。 砸碎酒瓶的殺傷力也不大,周父回了下頭,覺得一個女生沒有威脅力,根本不將她放在眼里,只下定決心要給周拓行一點顏色看看。 何川舟舉著剩下的半個碎玻璃瓶,顫聲警告:“放開他!” 周爸毫不理會,她眼睛一閉,往前扎了下去。 扎得不深,她手腳完全使不出力氣。 但確實讓周爸松開了周拓行。 周拓行得以喘息,從窗臺上滑下來。 他手心抓了片較大的玻璃片,右手五指全力收緊,手心已經被割出了血,見父親周身燃著怒氣,大步流星地走向何川舟,深深一個呼吸,耗空平生積攢的所有勇氣,猩紅著眼,吼叫著沖了過去。 并不鋒利的玻璃片只劃破了他的一點皮膚,劣質的背心被割開一道口子,沒造成大的威脅??芍芡匦幸言谶@次攻擊中徹底失了力氣,跌坐到地上。 好在這時鄰居已經聞聲趕到,幾個男人一齊沖上前,合伙壓住周爸,不讓他動彈。 周圍有種能拉扯靈魂的嘈雜。 所有人的喊叫、指責、驚呼,都跟沖破閘門的洪水一般炸了開來,崩騰著吞沒人的理智。 何川舟腦海中一片混沌,只能看見頹然坐在地上的周拓行,將他臉上的惶恐不安與迷??謶侄伎丛谘劾?。 她從后面抱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安全的角落位置。 周拓行兩眼空洞,像是魂飛天外,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被人按在地上掙扎、叫囂。然后一個阿姨從廁所打了盆水,一把澆到了他的頭上,他終于在涼意中安靜下來。 何川舟低頭看著他,很難猜測他是什么心情,大約是一種接近崩滅的復雜,扯過一旁垂落的床單,擦拭他手里的血,鮮紅又冰涼的液體沾滿了布料,周拓行跟不知道疼似的,眼睛都不眨,毫無反應,只是顫抖,抖得特別厲害,像是從身體最深處傳來的戰栗。 何川舟不知所措,跪在他旁邊握住他的手。 很快,兩人被兵荒馬亂的鄰居們送往醫院。 周拓行后背有不少玻璃渣,做完清創后,坐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發愣。 他還是不出聲,但能勉強多做一點反應,譬如扭頭跟何川舟對視。 何川舟跟他肩并肩地坐著,垂眸看著他膝蓋上無意識收緊的拳頭,在那種無聲的交流里感受到許多東西。有很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 醫院的走廊窄而深,沒有窗戶和燈光的地方光線是昏沉的,空氣里飄著濃重的味道,大多人臉上都帶著疲態跟痛苦,風塵仆仆地從他們面前走過。 這一刻很少有人注意到墻邊坐著兩個半大的少年。 何川舟側過身,朝他靠近了一點,給他汲取一點安定的溫度。 一刻鐘后,何旭火急火燎地趕來,周拓行麻木的臉上終于多了點其它的東西??上б膊皇鞘裁春玫那榫w。 何旭小跑著沖到二人面前,在兩人身上都迅速打量了一圈,然后落在周拓行的傷口上。 他下巴處、脖頸后方,還有額頭跟后背,都做了傷口處理。雖然傷得不深,可看起來格外猙獰。 周拓行站起來,仰頭看著何旭,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想解釋,小心地道:“何川舟沒有事……” 何旭抬起手,周拓行以為他是要打自己,跟著抬手護住腦袋。但很快又把手放下了,抿著唇閉上了眼睛。 何旭半蹲下身,放緩動作,避開他的傷口,將他擁進懷里。 他抱得很緊,安慰的話卻說得很輕,帶著無比的慶幸,翻來覆去地說:“你沒事就好。你們嚇死我了?!?/br> 周拓行的眼淚瞬間就涌了下來。